第98章 1995·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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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五年四月二十一號,這個不零不整的日子十分漫長。
    虎子終於出獄,和友人暢談至天亮,知曉自己即便有了案底,也沒有被朋友拋棄,囚犯常麵臨的“三改”,一個也沒遇到,他的感動盡在不言中。
    但素素的不離不棄讓他難受。這份難受在和素素對峙之後,化成一股衝動。
    醪糟過半,豬耳朵在牙口利索的另外半張嘴裏嘎嘣嘎嘣,他這個許久沒飲酒的人很容易上頭,對著素素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他說,“我要去廣州做生意,我不耽誤你,你也別耽誤我。”以前條件再差,也是個根正苗紅、初中畢業的個體戶,現在有了販售yh澀情的案底,他不用撒尿也能照見自己多麽醜陋。
    反正素素也不稀罕他,不用為了點良心上的過意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找他。
    他當不起。趕緊斷了吧。
    此言落下沒多久,他們就打了起來。
    真打。打得地動山搖,罵得不堪入耳。
    傅安洲搬出來是嫌家裏吵,沒想到最後兩撥“打架”一哄,把他吵去了大街上。
    但他們這樣的“打架”“吵鬧”和家裏的那對不一樣。他們並沒有讓他不耐煩,反而讓他生出對吵鬧的渴望。傅安洲沒地兒去,便回了家。
    進去二十分鍾後,他又出了門。今天他們沒有吵架,安靜坐在沙發飾演伉儷情深。但裂縫下的安逸讓傅安洲一刻也不能忍受。
    他能想象,虎子和素素撂完最難聽的話,打完最虛張聲勢的架,他們也不會真的恨彼此。不管有沒有愛情,他們永遠真心為對方著想。這種篤定,他從沒擁有過。
    傅安洲決定回宿舍睡。吵歸吵,臭歸臭,好歹有人味兒。
    漫漫春夜,繁華街道,錄音機裏飄來張學友淒苦的唱腔,“一千個傷心的理由,一千個傷心的理由”
    他醒醒臉,為鬧市中的寂寞感到可笑。
    -
    雅舍公館。
    程青豆一天之內一醉再醉,最後清醒時分,水到渠成,與顧弈交“好”。不知為何,下午他們都閃過即將要開始的準備,但最終沒有開始。而晚上他們沒有任何準備,聊著聊著,賞著賞著,蹭著蹭著,有人便縱馬入關。
    那一瞬,青豆後腰一空,目光怔住,呼吸暫停,下頜微揚,發絲淩亂,像一張定格的照片。顧弈是好幾下之後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但已經來不及了。
    青豆裹著擀麵杖,好久才皺眉:“你”
    顧弈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不敢再看她。
    事已至此,又不能時光倒流,又不能在吸鐵石吸住他時加一份定力,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在顧弈看來,是有掙紮的,但在青豆看來,他一停沒停,馳騁天明。
    顧弈的小金表被再次轉至了她的手腕。因為顧弈需要她提醒自己,五點二十的火車。
    他的y火燒不盡,她的草原燎不完。顧弈以為,以他這個有點危險的性子,會沉迷此中,耽誤趕車,需要個鬧鍾來提醒自己。
    可程青豆是誰啊她是上課不會舉手撒尿,從小不會遲到早退過的好學生。三點時,她就騙他四點半了,四點四十了,四點五十了
    一聲聲催趕的倒計時裏,顧弈拿涼水衝了遍自己。
    衣服半濕,頭發甩水,他與她手拉手,踩著對方的影子,一路往火車站瘋跑。
    顧弈本想要送她回家,青豆嫌惡他不合常理的體貼:“送我到家,然後你再去火車站,這不是南轅北轍嗎!而且五點鍾,不管是回家還是回宿舍,都很奇怪。”
    到火車站,顧弈才看到碩大的鍾塔上,時間指向四點半。
    青豆哈哈大笑,“哪有人五點半火車,四點四十五出發的!”她坐汽車都要提前半小時到,生怕自己找不到車,坐不到位置。
    早來的結果就是,他們站在春夜零星人流的車站門口,無聊發慌,於是決定留張影。
    相機擱在火車站報亭唯一一盞照明之下。青豆說,這台海鷗延時攝影曝光大約三十秒。
    按下快門,顧弈回頭,一手勾上了青豆的肩。親昵沒維持兩秒,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中午服務生那漫長的十秒倒計時,噗嗤笑了出來。
    青豆捂住嘴,樂得停不下來:“怎麽會從十開始數。”
    顧弈聽她笑,也忍不住要笑,三十秒倒計時數亂了。
    他問,幾秒了
    青豆一慌,“啊,我沒數,我以為你數了。”
    “我”顧弈摟牢她,看向對麵盡忠職守曝光中的照相機,粗估方才流逝的秒數。
    青豆酒窩強擠上臉頰,有點晃神。她覺得他們浪費了一張膠卷。
    顧弈偏頭,掃了她一眼,嘴角勾起抹頑皮的笑。
    下一秒,箍住青豆肩膀的那道力量猛然增大。大庭廣眾,青豆眼前一黑。
    誰的鬼主意都不如他來得快準狠。顧弈再次一不做二不休,捧住她的臉,用力親了上去。
    風吹涼臉頰,兩張冰涼親密無間。他們如此之近,近到什麽程度——青豆撲閃的睫毛,持續掃著顧弈的眼珠子。
    但他沒躲沒鬆手,像看鏡頭一樣,深深地望進她眼裏。
    閃光燈快速閃動,持續了十多秒。
    青豆被照得一度眼花,眼前一片死黑後,閃出天堂的白光。
    -
    四月二十二號四點四十二分,程青豆和顧弈的第一張自拍接吻照攝於南城火車站。
    這張照片從九十年代的拍照意義上來說,算不得成功。
    一是審美超前,沒人敢把親嘴巴的照片展示給別人。二是畫麵虛焦,黑夜與閃光燈過曝暗合,那雙男女虛成一抹黏膩的輪廓。
    光塵浮動,朦朦朧朧,替他們封存了自己都尚未意識到的雛形愛情。
    -
    五點,火車月台人山人海。
    顧弈進到自己那節車廂,裏麵早擠滿了人,連隔窗揮手的空檔都找不到。他努力擠到一個好說話的姑娘身邊,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人探出窗戶,尋找青豆。
    果不其然,她仍認真地等在月台,抱著手臂,抵禦清晨勁風,眼神呆滯,沒發現他。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隻是暫別,顧弈心頭湧上了極度的不舍。他有股衝動,跳下去得了,學不上了,在一起吧。但這股衝動估計也就一秒。他知道不可能,也沒必要。
    他沒有叫她,默默放下車窗,對擠出空檔給他的姑娘又低聲道了聲謝謝。
    沒必要說兩回再見,剛已經說了一回了。再來一回,不幹脆,太黏糊。
    他找了個靠牆的地,放下帆布包,屁股一沉,陷進半夢。
    跌進不可拔出的意識深淵之前,他本能摸了摸口袋,隻有二十塊,很快放心,沒了就沒了,死不了。
    本來在火車上是不敢睡這麽死的,但顧弈精疲力竭,三四天沒睡上整覺,眼睛一閉,人迅速失去了意識。剛結束這麽刺激深刻的事,夢境不可能不給出反饋。隻可惜,夢裏,身下躺的是鍾楚紅。真要命,都怪那張褶皺的幕布。
    他聽見“鍾楚紅”害羞地問多久,看見“鍾楚紅”一雙酒窩隨起伏,同時,他夾q帶棒,與“鍾楚紅”在巨浪滔天裏顛簸。基於視野與動勢,紐扣持續喂至c邊。真實的情況,他埋首許久,夢裏的情況太累了,他每張一次口,都沒能銜住。
    這夢做得真累。太不對勁了。
    -
    這邊顧弈做著難以啟齒的夢,那邊青豆憋著泡尿,跑回了雅舍公館。她把幕布卸下,鋪回床上,又撕去黑皮衣上的膠布,掛進壁櫥。
    櫥內真的很亂。看不出來,傅安洲這麽優雅整潔的人,一張櫥亂得和虎子沒有區別。青豆把容易褶皺的兩套西裝掛好,稍稍撫平。
    地上沾著黏膩的醪糟湯,她四處找拖把,結果失敗,隔壁都睡著,她不好敲門打擾,隻能拿起門後毛巾架上的一塊幹毛巾,沾水擦地。
    因為伏地擦拭,她還掃見了床底下亂七八糟的鞋襪。
    她一邊擺正,一邊翻了白眼:這個傅安洲
    男人的幹淨果然是假把式。辦完事非要用自來水衝涼的顧弈,真是她遇見過最窮講究的少爺。見她不急著洗,他還要幫她擦。就算熱火朝天地運動過,青豆也不願意沾春夜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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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朝陽溫柔鋪進屋內,青豆像個田螺姑娘,默默將一切歸位。
    她的最後一步是合上《理想國》,撫平書角,將清洗過的高腳杯擱在書上。這是優雅的儀式,屬於傅安洲的小資。
    誰料,走到門口,剛一拉門,卷了一夜的書在逐漸合上的門縫中徐徐彈起,非常危險。
    青豆手要扶上門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門砰的一聲,落下了鎖。
    旋即,裏麵傳來了高腳杯落地破碎的聲音。青豆心裏歎氣,浪漫也太易碎了。
    走出雅舍公館,青豆坐上公車,才終於得空,感受身體微妙的酸楚。
    昨夜,顧弈問她痛不痛。青豆想說,痛的,但又沒那麽痛。可能知道是顧弈帶來的痛,所以不害怕。那種痛很春天。像破土而出的新生嫩芽,像東東出牙時哼哼的又痛又癢,是有生機的痛。
    形容的時候真是無心,都忘了,這是件有生機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