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1995·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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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再好,也是不兜彎繞的直腸子。青豆九曲十八彎的心思,他一道彎都沒想到。
    青鬆這輩子沒接觸過象牙塔思維,沒被規訓的條框約束。得知青豆有了,最在意的是名分。他要他妹子有一切。他不允許他妹子被人指指點點。
    青豆說:“學校是不允許結婚的,你們別鬧了。”
    在青豆看來,這一切都是如此兒戲。人生大事,豈是腦袋一拍就決定了的
    青鬆震怒,看向顧弈,要他給說法:“那怎麽辦”
    顧弈很冷靜,他說:“沒事,男二十二、女二十在婚姻法上是允許的。登記結婚又不通知學校,我們登記是合法的。”
    青豆頭腦一片空白,像一片靈魂,看二哥消失在病房門口,又拿著《常住人口登記簿》出現。
    那一刻,她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的人生就這麽簡單地被幾個男人安排了。
    次日早上,青豆被金津叫醒。
    陽台下,二哥身著白衫西褲,精神抖擻,她心頭那道警鈴遲鈍地拉響。
    不會吧,他們不會玩真的吧。
    隻有過家家的遊戲裏,媽媽懷孕才一定要嫁給爸爸。
    程家戶口本上,青豆那頁的學曆還停留在初中,顧家戶口本因為搬遷,更替過一次,學曆寫的是本科在讀。算算,初中畢業生和本科畢業生,都到結婚的年紀了。這一點上,婚姻登記處的工作人員應該看不出毛病。
    六子用店裏的章一敲,給他們弄了一份單位結婚證明。也就是說,他們不是用的在校生身份,而是用的社會身份——個體戶門店裏兩個打工的。
    至於生育,沒有人敢說打掉這個詞。孩子是意外,所有人都義無反顧,選擇麵對。
    顧弈在翻讀完青豆提及的在校生管理規定後,結合內容,慎重考慮,認為以病假停課治療、休養這點最為穩妥。她能好好休息,不用擔驚受怕。他們連夜商量大計,把鐵了心好好複習的青豆蒙在了鼓裏。
    這晚,他們連青豆休養的地點都想好了,就在西城,租間好點的房子,到時候孩子生下來,青鬆出錢請個帶孩子的人。
    顧弈表示不用,他做假牙有補貼,寒暑假可以去開車,家裏也會補貼,沒事。
    青鬆問道,你家怎麽說。
    在這一點上,顧弈預支了一個小謊,他對青鬆說,沒有問題,爸爸媽媽都很喜歡青豆。
    青鬆沒有辦法提出異議,家裏姑娘有身子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挺直腰板談條件的資格。
    這中間但凡有個女人,提出一些實際的問題,比如孩子生下來,以後回南城,別人問起怎麽辦比如青豆是否願意休學一年就算在不影響畢業的前提下,生下孩子,青豆又是否接受自己和同學們不同步的人生節奏
    分配單位一年一個變,這兩年一直有風聲傳出,稱分配製度要取消了。大家恨不得早點畢業,又有誰願意在這件事上晚一年。
    他們這麽焦急完全是他們希望生命可以誕生,想要一步步落實“孵蛋計劃”,而青豆不怎麽急,是她根本就沒考慮過懷孕後續。
    在她的計劃裏,這樁意外會截止在期末考試後。
    隻是個小失誤而已。
    -
    青鬆一改昨天的火急火燎,溫和如慈父,看青豆的眼神都蕩漾起不舍。
    他攬著青豆的肩,問她這兩天還考試嗎
    青豆失語,昨天下午她急急忙忙趕回來,就是為了考試。明明跟他說過一遍了,怎麽又問。
    青豆:“後天還有一門。”
    “行,正好,不耽誤。”
    顧弈的車等待在校門口。這是男人默認的儀式,哥哥挽著妹妹走出校園,而新郎在門口迎接。沒有商量過,就是到了門口,青鬆說你別下車,我去接她,顧弈就明白了,站在車旁,安靜等青豆。
    青豆以為出來說句話,身上隻套了條簡單的白裙子。棉布料上布滿褶皺睡痕,背心式內衣舒適鬆垮,十分不精神。
    走到門口,青豆才明白,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她頗為惱火地拍開顧弈伸出的紳士手,“你怎麽回事啊。”
    她沒法對二哥生氣,還不能對顧弈生氣嗎
    “就耽誤一會功夫,上午能結束。結束了我就送你回來複習。”顧弈好聲好氣,“今天吐了嗎餓嗎”
    青豆搖頭:“沒有,半夜我太餓了,吃了兩塊壓縮餅幹,現在還飽著。”
    青鬆打開副駕,把妹子送進去:“打情罵俏的後麵再說,先把事情辦了。”
    想到沒結婚先有了身子,青鬆夜不能寐。這事兒就是卡在他喉嚨間的魚刺,隻有結婚證能消化。
    後座的六子哥也穿了正裝。雖然青鬆顧弈都說要低調,但架不住他們心裏隆重。壓箱底的西裝領帶都翻了出來。
    顧弈簡單白襯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傷口。扶方向盤的骨節,血淋淋一片痂痕。
    也不知道他昨晚怎麽洗澡的。
    青豆特別認真地對他們說,“不要鬧了。”
    三個男人看她卻像看小孩。開到熟悉的民政局門口,梔子花香撲鼻而來。這麽多年了,梔子花居然還開在這裏。顧弈鎖好車,拉了拉車門,順手摘了朵梔子花給她:“豆兒,梔子花,能聞嗎”
    青豆沒心思聞香。知道跟青鬆沒法說,便要跟顧弈說:“我上學怎麽辦你瘋了嗎去西城,誰要跟你去那裏!我不要休學!我要上學!什麽回去再說!誰跟你回去!我自己有家的。什麽以後跟你!誰要跟你!你誰啊笑什麽笑!嘴咧這麽大疼不死你!”
    青鬆拿著單子排號、問手續流程。
    六子站在這對即將領證的夫妻跟前,笑得跟聾了似的。在他眼裏,豆子懷孕,肯定要氣,此刻的劍拔弩張都是郎情妾意。
    要說這幾人想得開呢。
    他們西裝革履,人模狗樣,連記錄人生重大時刻的相機都記得帶上,卻沒有人提醒青豆要穿漂亮點,沒有人問她願不願意。
    顧弈替她將頭發挽至耳後,細細撫平額角睡皺的發絲:“等會要拍照。”
    青豆窒息,眼見跟他們說不通,氣得跺腳:“顧弈,你到底想幹嗎你不會真的想結婚吧。”
    他蹲下身,拽平她的裙擺,仰頭不解:“不結婚嗎”
    “為什麽要結婚”青豆腦袋跟蒸籠似的,不停出汗。
    顧弈遲疑:“不結婚……”那怎麽生孩子
    青豆怕弄傷他,隻敢伸出手揪牢他的衣角:“你瘋了嗎我們”她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我們怎麽可能結婚!怎麽可以結婚!”
    顧弈正要說話,那邊青鬆出來了。
    他欣喜若狂地伸出左右手,一手抓顧弈一手抓青豆,往登記大廳走:“靠邊窗口那阿姨挺好的,快點,空著。”
    青豆腳下跟著碎步走,手上不著痕跡地掙紮,“哥,我上學呢,真不行。”
    青鬆拍拍她的手,安撫她,“豆子,學校的事,顧弈家會弄好的。你隻管放心。你在他爸單位念書,還擔心什麽。”
    “我不要!”明明可以順順利利畢業的,為什麽要整這些事。青豆壓低聲音,“我不要結婚。”
    六子錯意,哎了一聲:“不辦不辦,不讓學校知道。單位證明我們用的自己店裏的章。後麵酒席的事兒,等你畢業了,顧弈會操辦的。”
    他們要的是顧弈對青豆在法律上的一個承諾。
    青鬆點頭:“對。沒事兒的。”
    青豆真想一人給一拳頭,這幫人是瘋了嗎,為什麽要急著結婚生孩子。她還沒有踏入社會,沒有體驗過人生,就算喜歡顧弈喜歡孩子,也不代表要結婚生孩子。她不管不顧,掐上顧弈,“你說話呀!”
    他們兩個沒讀書的人不懂,難道顧弈還不懂嗎哪有大學生生孩子的瘋了嗎刀尖舔血的事是二哥他們做的,青豆從來都是那個乖乖按部就班的人。她沒有辦法接受人生突如其來的身份跨越。
    新痂牽拉刺人的疼痛。顧弈沒動聲色,任她掐著。
    他認真看向青豆:“你不想”
    “我怎麽可能想!”青豆急死了。左右兩個架著她的男人,完全是把她帶離人間的黑白無常。
    顧弈眼神一黯,語調不如剛才氣力足:“那你要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不管怎麽辦,證都是要領的。青鬆把他們往窗口一推,遞交了材料。
    辦事窗口牆上貼著的名人語錄,像青鬆的一顆心一樣,赤誠光明。
    窗口的阿姨問問題,顧弈沒答,都是青鬆答的。
    她對著免冠照片朝顧弈青豆瞥了一眼,“誰結婚啊,怎麽不說話”
    青鬆歎氣:“就是說,這麽大了,還不敢跟人說話。”
    辦事阿姨邊翻戶口本邊笑:“現在年輕人就是這樣,不像我們那會走南闖北……行,三代沒有血緣吧。”
    青鬆擺手:“沒有沒有,都不是一個地方的。”
    阿姨說:“戶口本上不都南城人嗎”
    青鬆嗐了一聲:“我們是後來來的。”
    阿姨了然,一雙梨渦親和熟絡:“哦,新南城人是吧。現在蠻多的。好多分配來的學生分到房子”
    青豆努力組織思路,想著走出這個窗口,怎麽跟二哥說。
    這個窗口的阿姨人是很好,話也很多。撕張拍照的號碼條,撕了十幾句話的功夫。
    青鬆接過寫著-的號碼條,被著急的青豆拽出去兩步。
    顧弈伏至窗口問了句,“阿姨,好了嗎”
    “好了好了。拍照去吧。七個工作來拿證。”說著又笑盈盈補充,“其實五天也能拿到的,你空的話可以提前來看看。”
    登記大廳裏麵有個照相室,門口站著好幾對等候的新人。大家無不精心打扮,紮領結、戴頭花、抹紅唇。
    沒有人穿的睡裙,更沒有人額頭上貼著紗布。
    青豆恨恨看向顧弈,眉頭一皺:“你頭上的紗布呢”怎麽忽然沒了
    青鬆抬眼,也才發現:“唉哦!是不是要拍照”
    顧弈垂首,沒有應聲。他怕窗口的人問,去之前,便拿手揭掉了。
    青豆翻了個白眼,沒再管他,拽著青鬆出了登記大廳:“剛剛當著人家的麵,我不好說,現在我一定要說。哥,這個孩子我要拿掉的。”
    三十四度的大白天,蟬鳴燥響。民政登記大廳側麵的枇杷樹下,三人耳畔拉響一陣漫長的死寂。
    六子抽了根煙,回頭掃見他們仨,“登記完了嗎”
    青鬆這才抬眼,與等待的青豆對視上。他咽了小口唾沫,清清嗓:“嗯。”
    “照片拍了嗎”六子奇怪,這麽快嗎他剛剛看拍照的人排挺多的。
    青鬆:“還沒。”
    青豆幹巴巴地問:“登記了嗎剛剛那個是登記”
    六子嘿嘿一笑,像看傻閨女似的,拍拍她腦袋:“都結婚了,還像個小孩。”
    青豆眼前劃過晴天霹靂,兩行清淚終於急了下來。太突然了,她沒領過證,這這這……算領完了她隻是去窗口走了一圈,就結束了
    “騙人。”她不信。
    青鬆歎了口氣。聽青豆說要拿掉孩子,心裏有點難受,但想想也對:“算了,沒事,孩子的事回去再說,先去拍照吧。”
    今日事今日畢。這個證兒,還是要領的。
    “啊那算領證了”青豆頭頂暈開一圈星星。
    她眼前抹黑,沒站穩,眼見要往後仰,顧弈一把托住她:“不舒服”
    “顧弈……”她一陣惡心,身體一抽,也不知嘴巴對的哪兒,張嘴就是一通嘔。
    青豆吐得失控,邊吐邊哭,邊哭邊打顧弈。知道懷孕的時候,她都沒有後悔跟他一起“開心”,隻當是個意外。但今日被逼結婚,青豆第一次生出不該跟他一起胡鬧的後悔。
    她後悔了。她不該跟他在一起。他毀了她的人生。
    學校不允許結婚,他們怎麽可以毀掉這一切。她那麽辛辛苦苦搭的橋梁,他們一張證就斷送了。
    顧弈抱著她,一個勁兒給她順氣:“別哭別哭。沒事的沒事的。”
    青鬆給她買了塊毛巾,打井水沾濕,遞給顧弈:“幫她擦擦。”
    青豆哭坐在花圃邊,打開顧弈的手:“我不要。”
    她完了。
    六子哥拿出相機,對準青豆:“來來,哭鼻子的新娘子,來拍照片。”六子太高興了,一點也沒覺得豆子這是痛不欲生,還當喜極而泣,想拍照留念呢。
    青豆這邊剛緩過氣,聽見新娘子三個字,豆大的淚珠子又開始滾。
    她完了。
    顧弈隔開半米距離,伸手小心翼翼給她掖淚,“豆兒,別哭了。”
    “我就哭。”青豆苦臉,臉胡亂揩過裙子,迷茫地看向顧弈,“除非你跟我說剛剛那個不是領證。”
    青鬆和顧弈對視一眼,束手無策地回避掉視線。
    青豆一抽一噎。沒聽到他們說話,心中那道絕望叫得越發大聲。
    她完了。
    顧弈從六子手裏拿過海鷗,遞到她手邊,開玩笑地哄她:“豆兒,三大件還沒準備,等我上班了,掙的都給你。這個,先當定金”
    誰要你的三大件了!青豆手一揚,揮掉了海鷗。
    顧弈鬆手是以為她想接,青豆抬手是想抽他。結果兩個動作隔空一撞,傷及了無辜的海鷗。
    沉重的金屬相機砰的落地,終於嚇到了青鬆和六子。
    青豆脾氣太好了,剛剛她急瘋了的樣子看起來也隻是普通生氣。她無法表達她的憤怒和著急,一路被操控,終於,隨相機落地,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想結婚。
    顧弈更了解青豆。他在進登記大廳之前,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勁。
    所以相機落地,他沒有意外。
    無辜的海鷗躺在地上,鏡頭機身擦花,兩角不知名零件險險地滾到地縫邊緣。
    遠處傳來男女的尖叫,他們幸福的歡呼聲絲毫沒有鼓動到在場的四人,反讓他們更為尷尬。
    半晌,顧弈牽起唇角,用力攥住青豆的手:“當真了”
    青豆絕望地偏過頭,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
    “現在跟我去拍照。”
    “……”
    “不拍拉倒,誰稀罕你。”
    “……”
    “哭哭哭,搞得跟我強搶民女似的。”他不悅地眯起眼睛。
    青豆怒極,挺直身板,燃起跟他幹架的戰鬥力:“不是嗎!”
    “行行行,不結不結。”顧弈拽起她,“走。”
    青豆警惕地回頭,看看海鷗,又看看六子青鬆:“什麽意思”
    顧弈:“不結了,回去。”
    青豆:“不結那剛剛那個”
    顧弈:“我們又沒拍照。”
    青豆眼睛一亮,抽抽鼻子,快步貼上顧弈的手臂:“沒拍照就還沒領證!”
    他冷眼:“對啊,不然呢”
    一對對新人排隊等著站在公證詞前捧塑料假花拍照。沒有結婚合照,怎麽算結婚呢!
    青豆酒窩淡淡浮出,不信似的連連回頭,看向青鬆:“真的嗎”
    青鬆也不知道,皺眉思索起來。
    顧弈把她往登記大廳方向一轉,“不信你進去問工作人員。”
    青豆才不嘞。她額頭抵上顧弈的肩頭,虛驚一場地鬆了口大氣:“嚇死我了。”又意識到自己過激反應,還打掉了相機,低下聲示弱,“孩子都差點嚇掉了。”
    顧弈沒理她的玩笑,沉著臉坐上車,很久都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