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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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瞬間
“滾!”賀雲清狠狠將桌上的茶壺掃落,看著站在對麵的唐今紅了眼睛。
唐今平靜的看著他,半晌,轉身離開。
見她真走了,賀雲清臉色更難看了,他攥緊了桌角,良久,也出了門。
兩人一個往城內一個往城外,分道揚鑣。
唐今坐在馬車上,眸色控製不住地加深。
其實這些年來,她跟賀雲清不是沒有產生過爭吵,兩人都是一樣的冷心執拗的,磨合起來太難。這一次,就因為賀雲清要跟著賀山崇去西域的事情而產生了爭吵。
賀雲清要跟著賀山崇去征戰西域,唐今沒意見。
賀雲清有意見的就是她沒意見。
他一走,至少三年,結果唐今半點沒猶豫的就答應了,仿佛根本不在乎他到底是走是留。
本來這段感情就是他愛得更多一點,謀劃得更深一點,當初唐今的“願者上鉤”讓他內心甜蜜了很久,他覺得兩人是兩情相悅的,但真的在一起之後,他有時候真的感覺不到她的愛。
她寵他愛他,但好像也能對別人這麽做。
賀雲清喜歡拉著她上床,是因為隻有在床上他才能看見她眼睛染上別的顏色。
唐今真的愛他嗎?
他有時候希望自己糊塗點,或許就能這麽混沌的什麽也不知道的過一輩子。
賀雲清騎著馬,繞著城牆跑了一整天,才回了府。
唐今沒回府,最近她在忙著朝廷的事情,等弄完了,她有機會坐上尚書令的位置,到時候她便是真的權傾朝野。
賀雲清等了她一晚上,沒等到人。
天邊一線藍,他沒等了,跟著賀山崇在天明前離開了京都。
唐今站在城牆上看著他,淺色的眼睛裏倒映著那一線藍,好像什麽都有,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賀雲清是她目前愛得最累的一個人。
他漫不經心的皮囊下是一顆清明剔透的心,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深情在他那裏完全不奏效。
唐今有些漠然。
可那又能怎麽辦呢?
係統說她的話句句屬實。她是無心的草木,對人類隻有幾分類似看蜉蝣的憐憫,頂多還有幾分屬於妖類本惡的欲。喜歡看人類哭也不過是那種可憐的模樣會調動她的那份惡欲罷了。
賀雲清在她眼裏跟路邊的野花野草沒什麽區別。可能稍微開得豔麗點,但她偏偏是那種不會為路邊野花停留的人。
她猜想,賀雲清那麽聰明,現在又選擇了離開,所以,她跟他多半是要掰了。
掰了也好,她天天演,也挺累的。
一去五年,賀雲清沒遞過一封信給她。
他給賀青棠寄西域的奇珍,給江泉寄中原難尋的藏書,給柳先生寄西域的藥草,連春雪夏桃秋荷冬果四個丫鬟都有禮物,但沒給她寄過一點東西。
賀青棠是最關注他們兩個的,每次想看賀雲清給唐今寄了什麽,可每次什麽都沒找到,她漸漸猜到了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
可賀雲清離得太遠,唐今又表現得太過平靜,她都不敢問。
後來還是眼明心亮的賀持雋跟她說了些猜測,她聽完,對唐今生了好大一通氣。她沒法理解,唐今怎麽能做到一點情意沒有的呢?
單方麵跟唐今冷戰了一段時間,卻對唐今卻毫無影響。她如今也成熟了些,不免泄氣,轉而換了種方法。
她問唐今,不喜歡賀雲清是因為賀雲清不符合她心中【內心柔軟之人】的標準嗎?
唐今有些意外她居然也看出來了。想了想,挑眉,索性都告訴她,之所以喜歡【內心柔軟之人】,是因為他們好騙,不會像賀雲清一樣能自己從甜蜜陷阱裏爬出來。
“因為內心太過柔軟,一紮就會鮮血淋漓,所以他們會下意識忽略掉讓自己受傷的答案,甘願讓自己生活在謊言裏一輩子。”
至於為什麽不喜歡賀雲清,唐今仿佛在問菜價幾何,“我為什麽要喜歡他?”
賀青棠氣得猛地推開她,然後怒而跟她絕交,放言老死不相往來。
唐今摸摸肩膀,沒什麽感覺。
當她懶得演的時候,連怒氣這種東西,都不會有。
依稀記得,當初她想走仙路,想求得大道,怎麽也走不通。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劈下來她強行登天路,到了神界又被天道一句“無心無情,怎能成仙”一腳踹出神界的時候,也沒生氣。
當不了神仙,那就不當唄。
當妖也挺好的。
就是有點太無聊了。
她想過死,但有句詩說得好。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她差不多是死不了的。畢竟連天雷都劈不死她。
她後來大部分的妖生都在睡覺。她很喜歡睡覺。因為她不做夢,睡覺的時候,就與死亡無異,不會感到無聊,也不會覺得好像什麽都是一樣,思想是清醒的,腦子裏卻空白一片什麽都沒有。
一睡萬年,滄海桑田。坐一會,看一會,換個地方,繼續睡。這就是她大部分的妖生。
被係統綁定的時候,她是可以將這個玩意吞吃了的。
但她後來停住了。
這大概是她被人點化成精後第一次,有人告訴她,你有事情可以做了。
她不知道這個係統到底想幹嘛,但也不在乎。雖然也很無聊,但有人告訴她要做什麽事,總比什麽事都沒得做要好。
或許是活得太久了,見過的人太多,她演技還不錯,模仿別人的表情,情緒,然後,再學習麵前這個人的表情。
第一次跟人類滾在一起是什麽時候她也忘了,那個人長什麽樣叫什麽,她也不太記得了。當時大部分隻是出於妖類的惡欲而已。
又過了很久,她跟以前沒什麽區別,但多了個愛好。就是假裝愛一個人。
她對於這種感情很好奇,會刻意模仿。
她產生不了這種情感,但樂於看見別人陷入這種情感的樣子。
大概跟人類樂於看見埋下的種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是一樣的道理。
她跟賀青棠說的是真的。
她喜歡內心柔軟之人確實就是因為他們好騙。而且這種人產生的感情溫熱而不炙熱,是剛剛好的溫度。
不像賀雲清,是會將人燒成灰燼的烈火。
植物總是怕火的。
五年後,賀山崇跟賀雲清凱旋歸朝。
唐今作為尚書令,代皇帝出城迎接。
賀雲清黑了很多,一身白的像雪一樣的皮膚成了煤炭一樣,但還是好看。一朵漂亮的花,不管他是什麽顏色,都是漂亮的。
她把人領進宮,就轉身走了。
反正她已經跟賀雲清掰了不是?
當晚,賀雲清一腳踹開了她的房門。他們父子倆都喜歡踹門,唐今這門修了好多次了。
她坐起身,看著黑的在晚上隻能看見一雙眼珠子的賀雲清,忍不住開口:“你千萬別張嘴。我怕嚇到人。”
賀雲清猛地就撲了上來,一口大白牙在夜裏發光一樣亮,“當初對搖寒那個女人就愛得不得了,我黑了就嫌棄成這樣?”
他懶得跟唐今廢話,直接扒衣服。
賀雲清試過放棄唐今。
顯而易見,失敗了。
那就算了吧。
反正在他跟唐今滾到一起前就做過心理準備不是嗎?如果五年不行,那就再五年,還不行,那就再五年。
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總得試一試。
就是他氣,唐今居然連演都懶得演了,生怕他不知道她不愛自己。
沒關係,反正她在床上的情緒總是真的。
賀雲清很瘋,瘋得唐今都有點受不了。她忍不住吐槽:“采陽補陰的豔鬼都得喊你一句師父。”
賀雲清臉上是闊別五年,熟悉的冷笑,“空了五年呢,可不得好好補補。”
一天一夜還行,別人當是小別勝新婚。
三天三夜,京都城裏傳成奇聞。
賀雲清這五年在戰場上練了回來,已經不是當初的他了。
唐今扶牆上朝。
兩人好像回到了以前的狀態,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但有些事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既然當什麽事都沒有,那唐今也樂意跟他演。
就像係統說的,左右不過幾十年。
第二年,祖母方氏體老多病去世,唐今正好覺得有點無聊,便主動丁憂離朝,跟賀雲清大江南北的遊蕩江湖。
賀雲清一身皮子這時候已經養回來了,過於招人的長相一路上惹了不少麻煩,唐今每次都認命的收拾爛攤子。
他們一路從北地走到江南。江南多雨,人還沒找到能住的地方,雨點就砸了下來,兩人隻能躲進附近一間破廟裏。
破廟一沒門二漏雨,怪冷的,賀雲清便硬要拉著她暖身。
這雖然是間破廟,但石像還挺齊全,唐今打眼一看,都是曾幾何時在小重天見過的熟人。雖然知道他們多半不會注意到這邊,但唐今還是有點為難,“佛門清修之地,不太好吧。”
賀雲清翻了個白眼。
唐今還是防了一手,放出草蔓將兩人籠罩了起來。以防哪個假正經的佛陀偷看。
事後,賀雲清突然問她:“人會有來世嗎?”
“有吧。”
“要是真的有,你可一定不要去勾搭我的轉世。”
“為什麽?”
“人都轉世了,哪裏還是我。現在的你,隻準愛現在的我。我的轉世,我的前世,都不行。”
有不少人問過唐今這個問題,也求過她去找他們的轉世續緣。但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麽說。
她看著賀雲清的眼睛,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你不愛這一世的我,那也不要愛上轉世的我。我可以接受你一輩子不愛我,但我不接受你帶著此生的記憶愛上轉世的我。
我隻要這一輩子,不要來生。如果你不能給我,那就永遠都別給我。
因為此後所有轉世,都不再是賀雲清。
直到得到她肯定的回答,賀雲清才安心地睡過去。
唐今看著賀雲清,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兩腮有些發酸,那一瞬間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胸口淤積。
很奇怪。
很奇怪。
奇怪又陌生,因為從沒經曆過,所以也形容不出。
陌生成這樣,她大概是上輩子都沒產生過這種感覺。以後估計也很難再產生這種感覺。
她想,因為這一瞬間,她會永遠記得賀雲清。記得他的名字,記得他的長相,記得他的身體,記得他的話,記得這個人。
她見過那麽多人,有時候為了記住他們會刻意留下一些東西,但很快,那些東西都會隨著她的遺忘被永久塵封在神識深處。偶爾看見,她也許過很久才會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過這個人,也許看兩眼後發現不記得了,就繼續封著。
但有些人,燒出來的火光太亮,哪怕最後化為灰燼,那片火光也會讓人難以忘懷。
這一瞬間的感覺,是她漫長妖生裏唯一發光的東西。
賀雲清睡著睡著又被她弄醒,他困得不行,“你發什麽瘋?”
“你睡你的。”
“……你看我睡得著嗎?”
“那就別睡。”
“……滾!”
*
*
賀青棠後記:
知道唐今是個什麽樣的人的時候,我真的很生氣。可後來,我又替她感到悲哀。人生在世如果一點興趣一點喜好都沒有,那人活著又到底有什麽意義?
但這也不能讓我平息對她的怒火。哥很愛她,真的很愛。他從西域寄回來的信裏,一開始是不說唐今的,但後來有一次,像是終於撐不住了,寫了一句:青棠,她提過我嗎?
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回。是說實話讓哥痛徹心扉後徹底死心,還是編造一段謊話讓他開心?如果一句實話真的能讓他死心,就好了。
那封信後來我還是沒有回,我大哭了一場,為了我哥。
哥從西域回來後,又跟她攪在了一起。他知道唐今不愛自己,我見過他一個人時麵無表情一點笑容也擠不出來的樣子,勸過他算了。何必賭上自己的一生去捂熱一塊茅坑裏的臭石頭?修複一根空心的蟲蛀朽木?
但就像她曾說過的那樣,與內心柔軟之人相反,如老哥這樣的人,要麽做一團火,要麽做火後的餘燼。
唐今,她隻會火上添油,讓老哥燒得更幹淨點。
我隻能詛咒她早點死。放過我哥。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我一直是這樣的人。
她丁憂兩年多,帶著哥也出走了兩年多。時間一到,他們回了京都城。
我跟著去接人,看見兩人坐在牛車上慢慢駛來。
正是花開時節,路邊有朵野花開得很紅,唐今停了車,摘了花別在了哥的耳邊。
別完她又說:這花挺好看的,早知道不摘了,移回家。
她看著哥的眼神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哥走得比我早,雖然活了挺久,但人壽命總歸隻有那麽多。他最後那段時間很少清醒,記憶混亂,分不清人,到最後,隻記得唐今。
她看起來好像跟平時沒有什麽區別,有時候在屋裏陪著哥,有時候坐在院子裏弄弄花草看看魚。
有一天我去看哥,看見她一個人坐在池塘邊,就是坐著,什麽也沒幹。
我本來不打算跟她說話的,但她突然開口,她問我:賀青棠,怎麽能讓你哥開心點?
我又想哭了。我說:你去跟他說你難受,不想讓他死。
她答應了,我沒再進去。
哥走了,但他是笑著走的。
辦喪事的時候,我問她,你那麽聰明,為什麽要問我怎麽讓哥開心?
她好像有些不知道怎麽回答,過了一會,才說:不知道,就是突然忘了這種情況該怎麽反應。
我問:唐今,你難受嗎?
她說:難受會想哭,我不想哭,所以不難受。
我說:我哥去西域的時候也難受,你看見他哭了嗎?
不是所有人難受了都會哭出來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但我希望她也不是。我希望她隻是不會哭,而不是一點悲傷也沒有。
我不想她這麽平靜,所以我又說:除了刻意裝出來騙你的,他應該沒在你麵前哭過,可他那幾年,一點都不好過。
哥走了沒多久,她也一副要走的樣子,我去送她,問她有沒有什麽要辦的事要交代的事。
她說沒什麽事要交代了,想了想,告訴我:賀青棠,你哥不是沒哭過。有一次我跟他在破廟躲雨,他睡過去又被我弄醒,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哭了,還哭了好久。
她說:可他看起來不像難受的樣子。
那天回家,我忍不住哭了,為了我哥,也為了她。
我知道,我哥還是賭贏了。他很早就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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