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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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是出身皇族,哪怕如今他們都是在陰世,陰域廣袤遠勝陽世,全然沒有陽世中的種種土地問題,可”
    “真正能通過司馬氏族中考核,得以分封一地的小兒郎,也少得可憐。”
    孟彰笑了一笑,抬眼對上孟陽、孟商這些小兒郎複雜到不似少兒的目光。
    “可就算是成為了領受王號、手握封地的諸侯王,那些司馬氏的小兒郎裏,哪個又真的完全將封地大權牢牢握在了手裏的?”
    “相國、郡城隍、學祭從朝政大權到兵權,從祭祀到文教,全都落在旁人手上。那些小兒郎能擁有的,隻有一個王號、一個王位、一座王宮。”
    孟陽無聲一歎,垂落目光的同時,也將話頭給接了過來。
    “能從宗族手裏得到一個分封名額的,哪怕是小兒郎,也不是全無野心的童兒。”
    真沒有野心,他們也就不會選擇走出洛陽,走出那座禁宮。
    “他們都失敗了”
    亭台裏的五個小兒郎盡數沉默下來,誰都沒有說話。
    院子裏有和風吹過,小兒郎們剛剛才親手做成掛在窗欞前的貝殼風鈴隨風嬉鬧,發出陣陣好聽的鈴聲。
    倘若是往常時候,幾個小兒郎說不得還要爭吵一番,為誰個做出的風鈴鈴聲最清脆、在風中旋轉得最為好看來回拉扯辯駁,但現在,從孟陽到孟安,卻真是誰個都沒有了那樣的心情。
    孟彰舉起杯盞,啜飲了一口甜湯。
    湯水的甜度和味道仍然是他今日裏嚐過的甜湯裏頭最得他心意的,可如今這麽一入口,卻在他舌尖泛起了幾分苦澀。
    甜得都發膩發苦了
    孟彰將嘴裏的那口甜湯吞下去後,便順勢一撂手,把那杯盞擱在了條案上。
    事情都擺在那裏,他們總得去麵對,然後想辦法解決
    “資曆。”他道。
    忽然響起的聲音打破了靜默,也將孟陽、孟商這四個小兒郎的心思拉了回來。
    他們不解地看向孟彰。
    孟彰也直視著他們“那些成年的兒郎們,以資曆為理由遮掩了背後的利益糾紛,將小兒郎們都給壓了下去。”
    什麽“小兒頑劣,辦事無方”,什麽“我等食過的鹽比你等吃過的飯都多”,什麽“麵上無須,辦事不牢”
    通通都不過隻是借口!
    真正的理由,是他們不想讓位。
    不論這個被他們這些未長成小兒郎在背後虎視眈眈盯著位置的,是不是他們自己,感受到威脅的他們也會本能地抱團,好將他們打壓下去,以保存他們自身的利益,以維護他們自身的安全感。
    或許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天賦所在,有他自己遠勝於旁人的地方,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社會與體係中獲得培養、孵化自己天賦與能力的機會。
    更多的人,都是被社會與體係催逼著,往並不適合他們的方向打磨,然後在自己的迷茫與掙紮中漸漸迷失,丟掉自己的鋒芒與角度,最終隻能成為平常的、隨時可以被丟棄被更換的零件
    是以不論是哪一個世界,皆是天才罕見而庸人居多。
    並不真的就那麽多的人沒有天賦資質,而是他們沒有得到機會,“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孟彰想到了前生的他自己。
    他自己當年,又何嚐不是在迷茫、掙紮中漸漸沉淪與迷失呢?
    他快速垂了垂眼瞼。
    “但這社會與體係,終究是為了族群的穩定而出現的,它需要相對的公平。而我等中絕大多數小兒郎的資質與能力,也確實沒有到能夠與這龐大的利益群體抗衡。”
    孟陽、孟商這些小兒郎麵上止不住的怨憤翻騰。他們的情緒如此激動,以至於周身陰氣開始劇烈翻滾,漸漸顯出他們的本相來。
    通紅發紫的膚色,留著猙獰痕跡的肌膚
    “所以我們就這樣被犧牲了?!”
    “從陽世到陰世,遍數兩界中樞朝廷到各地地方,漫長歲月下來,我們之中也隻出了一個甘羅!”
    提到甘羅,孟陽等小兒郎麵上的怨憤到底是緩和了一瞬。
    年十二卻拜相中樞的甘羅,不能不叫人心生向往與崇拜。尤其是自甘羅之後,越漸受到成年兒郎打壓、排斥到如今朝廷與地方都沒有他們立足之地的曆曆現狀,更不住地催化著這樣的情緒。
    孟彰袖手,看著這幾個漸漸顯出猙獰本相的小兒郎們。
    他很平靜,麵上心頭未有任何動容,甚至還有空閑在心裏提醒自己——
    一定不能過份放縱情緒,讓情緒顛覆理智。
    這表相實在是太難看了。
    也太狼狽了。
    “你們這就生氣了?”孟彰問道。
    孟陽、孟商這四個小兒郎頓了一頓,旋即表情更為恐怖,可即便如此,他們也還穩穩地坐在原地,而不是衝上前去撲打孟彰。
    “這裏隻得我與諸位族兄們在,所以我們也便不遮掩,各自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他仍舊直直望入孟陽、孟商這四個小兒郎的眼眸,似完全未看見他們仿佛被背叛了的憤怒與傷痛。
    “小十七有幾個問題,”孟彰心下一歎,到底放緩了語氣,“想要在這裏先問一問諸位族兄。”
    陰冷鬼氣翻騰許久,終於稍稍平靜下來。
    “你問。”孟安回答他道。
    那因為年幼而格外尖利的童聲,撞在耳膜裏先就不住地撩撥著旁人的情緒。
    孟彰仍舊坐得穩當。
    “倘若真的有那麽些機會,讓諸位族兄入仕,乃至是掌領一地文教兵事,諸位族兄可願意抓住?”
    他對麵那翻滾震蕩的陰氣潮汐陡然僵滯了片刻。
    孟彰看得清楚,麵上卻也不顯,隻繼續問道,“抓住了這個機會後,諸位族兄又是否能堅持下去,不輕易摞挑子,兢兢業業踏踏實實辦事?”
    那陰氣潮汐開始往四下流散,就像它們最初成形時候的那樣。
    “你們在辦事的時候,能否穩定自己的情緒,始終保持公平、嚴謹與克製,不任性不胡鬧?”
    孟陽、孟商、孟鬆和孟安再一次出現在了孟彰的對麵。
    他們皮相已久猙獰可怖,但比起方才時候,卻平白多了幾分頹然,看著就叫人好奇好笑又隱有憐惜。
    孟彰沒有再拿了問題來問,隻低歎道,“這些,也都是理由。”
    兩世為人、先後曆經兩方世界的孟彰,到底不比這方世界裏的鬼童胎靈們怨憤憋悶。有很多事情,哪怕不落這方世界的任何一部典籍,隻在成年兒郎之間心照不宣,孟彰也仍舊看得清楚。
    或許不論陽世還是陰世,成年郎君們都有意無意地給他們這些小兒郎添加條框與封鎖,但除了各自的利益、立場以外,他們也不是就沒有他們的顧慮。
    尤其是陰世裏的鬼童胎靈,更很難讓他們放心。
    那,那他們就隻能接受這樣的現實?接受自己不論是在陽世還是陰世,都沒有存在位置、沒有自我價值的現實?
    孟陽、孟商、孟鬆、孟安茫然許久,麵麵相覷後,最終將目光落在了孟彰身上。
    他們麵色複雜,但掙紮過片刻後,還是開口問道“十七郎,你有辦法?”
    如果麵前這個思路清晰、情緒穩定的小兒郎都沒有辦法的話,那他們
    他們就真的不知道該去問誰了。
    家中祖輩、長輩如果是能問的,這些憤懣與怨氣也就不會堆積成方才那般模樣了。
    誠然,他們備受家中祖輩、長輩愛護憐惜,自落到陰世以後,更是一直在祖輩、長輩的庇護下生存,可家中祖輩、長輩也隻是拿他們當小輩、小兒郎看待,從來沒有真正正視過他們。
    他們在長輩與祖輩麵前,隻是小郎君、小童子,卻不是同等的、能與他們分席議事的族人家人!
    孟彰一眼看出了孟陽、孟商這些小兒郎心中所想,也是沉默。
    一直未能通過族中評判與考核,不能分家立府的小兒郎,卻想要得到與其他兒郎同等的待遇與權利,這是不是有些太過想當然了啊?
    可孟陽這些小兒郎沒有明著將這腔怨氣說道出來,他也不好莽撞點破。
    小兒郎也有他們的自尊心,也會惱羞成怒,甚至比起成年的兒郎們來,小兒郎們還會更記仇更直白。
    哪怕是孟彰這樣被他們接納,比旁人更多得他們的寬容的小兒郎,真要說破了,也必不能討得了好。
    孟彰心下又歎了口氣。
    小兒郎們,是真的很難搞啊
    “難道,我們想要破開這種局麵,就隻有長大這一條路?”孟安看了看有些出神的孟彰,茫茫然轉頭,問身邊的其他族兄。
    “可是,我們已經是陰靈了,再要長大的話,很難的啊”
    孟安近乎不知所措的聲音將孟彰稍顯發散的心緒帶了回來。
    長大
    他聽見孟安的話,也不由得一時沉默。
    夭折的小兒郎,不是不能再長大,可問題是,他們想要再成長,實在是太難,太難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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