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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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彰不覺抬眼看了看俑人梧。
    真不細細詢問一下他的打算,且全無幹預的意思,就隻看他自己的決斷與選擇?
    俑人梧看他一眼“怎麽,還有別的事情?”
    孟彰搖搖頭“孫兒告退。”
    “你自去吧。”俑人梧對他點點頭,坐在原地不動。
    孟彰低頭一禮,自個取了玉環出來,去往修行陰域不提。
    俑人梧目送著玉環隱入虛空之中,方才從坐席上站起。
    “又是一個客人”
    他搖搖頭,徑直走出玉潤院,一路往正院書房而去。
    俑人梧也不過是剛剛在書房裏的主位上坐下,孟棕便已親領著一個郎君從外間走了進來。
    “湖族弟,你來了,快往裏進。”俑人梧上前迎了人,將人帶到窗前的坐席處。
    孟湖也不扭捏,舉起送到麵前的茶水來啜飲一口,便開口直入主題。
    “今日我家那小孩兒冒失,言語有些失措,累得幾個族兄弟都不甚開心回到府上的時候他還有些悶悶不樂,我瞧著,既擔心他,也怕小十七郎心裏不舒坦,便想著過來看看”
    說到這裏,他抬眼,問“梧族兄,不知小十七郎他眼下情況可還好?”
    俑人梧很自然地顯出幾分恍然。
    “原來如此,我還道小十七他今日回府來的時候看著不太高興呢”他先是歎了一句,然後回答孟湖道,“小十七他還好,不似太掛心。安小郎呢?他如何?”
    孟湖臉色有些沉鬱,他搖頭。
    “不是太好,偏我又不好細問他”孟湖想到了什麽,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繩索一般,殷殷看著俑人梧,“梧族兄,在我們之中,就數你與小十七最為親近,不知族兄可有主意能教一教我?”
    俑人梧先是有些得意,隨後神色一斂,也有些苦澀。
    “這”他道,“我怕是也沒什麽辦法。”
    孟湖眼神更為殷切,甚至帶上了懇求的意味。
    “我能與小十七親近,一來是小十七性情好,懂事能體諒人;二來大概也是因為小十七的阿父的緣故。”
    “畢竟小十七是親眼看著他阿父將他交托給我的,而你家的安小郎”
    俑人梧搖了搖頭,才道“他那阿父阿母我們都知道,指望不上。”
    孟湖神色有些頹然。
    他默默坐了一陣,抬手在麵上抹過。
    那些深藏的、浮於表麵的情緒盡數被抹去,孟湖麵上帶笑,“倒也是。”
    俑人梧無言抬手,拿起水壺象征性地給他麵前的杯盞續上一點茶水。
    孟湖也很給臉麵,配合地舉起杯盞又飲去小半盞茶水。
    “聽說梧族兄這些時日都將小十七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孟湖另尋了一個話題。
    俑人梧謙遜地笑了笑,說道“小十七想要一個能為他正式開蒙的蒙師,來求了我,偏他挑剔又性情古怪,居然跟我提出了許多的要求”
    “蒙師也是師長,從來隻有師長挑揀學生的,哪能讓學生挑揀老師?!”俑人梧佯怒,“我若真依著他的那些條件去幫他求請蒙師,怕是還沒張口就被人給打出來了!”
    說到這裏,俑人梧愁苦地重重一歎“沒奈何,我也就隻能自己來了。”
    “我就不信,他那小兒郎家家的,還敢來挑剔我?!”
    孟湖應也是頭一次聽說其中的詳情,臉上到底忍不住露出些驚異。
    “小十七郎他,居然有那樣的膽子這樣跟梧族兄你提條件?!”
    “可不是!”俑人梧也是一臉頭疼苦惱,“養孩子,是真的難啊!乖僻叛逆的,你罵不聽,打不痛,自然為難;可那乖覺聰明的,也很有他自己的一套,而且仔細說道起來他也還真的很有道理,讓你氣不是,不氣不是”
    “你是不知道,”俑人梧跟孟湖訴苦,“我當年自己做人阿父的時候,都還沒有這麽為難的,偏生如今對著這麽個小兒郎,卻還不能撒開手去!”
    “可不就是!”孟湖也是一臉頭疼的模樣,“但這件事倘若細說起來”
    孟湖歎了一聲:“我還更羨慕你。”
    俑人梧心中明白這話的來由,隻是笑了一笑,並不做聲。
    “小十七郎雖然也很有主意,但他懂事聰慧,隻要梧族兄你好好跟他說,他都聽得進去!可我家那安小郎君呢嗬想都不要想!”
    孟湖呷飲一口茶水緩和心頭悶氣,方才繼續:“再說,梧族兄你就算是還想要繼續親自教導小十七郎也是不大可能了吧”
    孟湖抬眼看向俑人梧。
    來了
    俑人梧心下暗道一聲,麵上神色也是自然一動,半是不舍,半是放鬆,“這倒是”
    他道,並不介意將一些消息透露出去。
    反正也瞞不住。
    “洛陽太學那邊的回函都已經到了,再過些時日,等小十七收拾停當,他就該去往洛陽,入讀太學了”
    孟湖原待伸手去拿茶壺,此時聽得俑人梧的話,手上動作略頓了頓,方才繼續。
    “太學那邊,這麽快就送出回函了”他很有些疑問,“按照常例,不是還該有半個月的時間的嗎”
    從孟梧將信函送去洛陽太學,說起要動用這個名額到現下,也還不到一個月時間吧
    似這等信函回複時間的小問題,對洛陽太學行事作風與規矩還不甚明了的孟彰可以沒多放在心上,但孟湖卻不然。
    俑人梧聽得孟湖提起這個問題,神色也顯出了些許凝重。
    這一次,他並不全然是在作態。
    “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他道,“但我想,大概皇庭裏,已經有人留意到小十七郎了。”
    孟湖一時沒有說話。
    少頃,他才找了一個看起來也頗有道理的理由:“或許,還是因為那群膽敢闖入郡城隍府的鬼童胎靈”
    俑人梧扯了扯唇角:“也許吧。”
    不然,還能是坐鎮陰世皇庭中樞的司馬氏一直留了眼睛在看著他們嗎?
    這話是他們能夠說出口的?
    何況,似洛陽太學回函書信早一點晚一點抵達的小事情,與其說是司馬氏在防備他們安陽孟氏,倒不如說是在敲打。
    不是孟湖和俑人梧心大,實在是安陽孟氏還真沒有那份讓人家警惕防備的能耐,換了龍亢桓氏和穎川庾氏還差不多
    那兩家可不比王氏和謝氏安分!
    俑人梧與孟湖對視一眼,默契地轉移了話題。
    “事實上,我也還在斟酌著另一件事”
    孟湖問“什麽?”
    俑人梧笑了笑,“小十七將要往洛陽求學,我在想該怎麽給他收拾行裝。”
    孟湖一時驚愣,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俑人梧哈哈笑了起來。
    孟湖回過神來,也不免失笑搖頭。
    “這也確實是一個大問題啊。都說兒行千裏母擔憂,可我們這些做人長輩的,也差不多了”
    孟湖在孟梧這裏又坐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告辭離去,可送走了孟湖的俑人梧卻也沒有進入孟彰修行的那一方陰域,而是另換了一壺茶水,仍坐在書房裏等待著。
    他不過堪堪將手裏拿著打發時間的書典翻過幾頁,管家孟棕便從外間走了進來,與他一禮稟告道,“郎主,椿郎主的車駕已經到前街了。”
    不比孟湖來訪時候,俑人梧可以留在書房裏等待客人,孟椿來訪,俑人梧再這般作為可就是怠慢了。
    無他,概因孟椿不是尋常的安陽孟氏族人,而是安陽孟氏在陰世裏的當代族長。
    對待尋常族人孟湖,俑人梧可以隨意一些,可若是他膽敢這樣對待族長,嗬嗬
    俑人梧比誰都明白其中的不同,他站起身來,隨手將書典往案桌上一放,便快步往外走。
    “快迎!”
    管家孟棕連忙跟上“是,郎主。”
    作為牽引安陽孟氏族中一圈小漣漪的那個引子,孟彰身邊卻是奇異的平靜。
    從定境中脫出,孟彰先是左右看了看。沒看見往常守在湖岸邊上看書的俑人梧,他也不太在意,隻是微微垂落眼瞼,靜心體察丹田裏那一口越漸厚重的精元。
    那口精元在他的丹田裏貯留,就像是一片淺淺的湖,湖水仍舊緩慢循環流轉,卻已經有了些許深度,能映照出些光影來了。
    孟彰眼底閃過一絲笑影。
    他不知曉跟旁人比起來,他自己的修行進度到底是快還是慢,但他自己還算是滿意的。
    而,在這片表麵看似平和安樂、實則處處暗流的陰世天地裏,實力才是他麵對詭譎人心的真正根本。
    孟彰在四品白蓮上坐了一陣,又見俑人梧遲遲不到,便也懶得離開,隻坐在那裏,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四周。
    從天穹上將墜未墜的蒼藍陰月到四周越發厚重的濃霧,從偶爾傳出幾聲湖水撥動聲響的湖麵到湖水裏嬉鬧聲息間歇似乎有點倦乏了的銀魚,從更遠處連綿團簇的蓮葉到他座下隨風款擺的微涼白蓮
    孟彰看得很仔細,很留心。
    偶爾,他也會伸出手去,在那湖水裏掬一捧水來,看那水中倒映的月,看那水被折射的蒙蒙月光。
    他也會伸手去摩挲那四品白蓮,看它潔白的蓮瓣,看它細膩的紋路,也看它蓮蓬裏深藏的、正在孕育的蓮子。
    他不過分打擾,隻是饒有趣味地看著。
    待到他最初的好奇被滿足,孟彰收回手,抬頭看那緩緩沉落下去的蒼藍陰月。
    那更遙遠的水天之間,冥冥薄霧氤氤氳氳,阻隔內外陰域。
    靜默許久,孟彰笑了笑,小小地打了一個嗬欠。
    他是真的有些乏了
    孟彰這樣想著,便也懶得從這四品蓮台上離開,直接放鬆身體,在蓮台上躺下,沉沉睡了過去。
    湖中有微風輕拂而過,卷著清晨的薄涼,卷著湖水的沁涼,隻是還未等那陣微風來到沉睡的孟彰身邊,那四品蓮台層層展開的蓮瓣輕輕搖曳,便將一切的驚擾攔在了外頭。
    蓮台裏酣睡的小兒郎仍自深眠好睡,不知外事。
    一場酣足的飽睡過後,孟彰的意識終於再次開始活躍起來。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並沒有真正醒來,而是出現在另一片湖泊裏,站在湖麵上靜靜懸停的小舟上。
    並不是新的夢境,而是孟彰自己早先固定下來的根本夢境世界。
    那棟建在水麵上的兩層書樓與它倒映在水麵裏的影子一道,沉默而安然地看著他。
    孟彰笑了起來。
    他腳下的小舟微微晃動,帶出湖水一圈圈漣漪,於是這湖與這書樓的影子也跟著他、跟著小舟一道笑了起來。
    “我其實”他喃喃自語,目光卻一眨不眨地看著水麵上那座始終靜默的兩層書樓,“一直都有更好的辦法來處理問題的。”
    孟彰的聲音近乎歎息,但這片夢境世界裏,也隻有他腳下這一葉小舟、承載著小舟的湖以及對麵靜默的兩層書樓得以一聽。
    孟彰心神沉定之際,腳下小舟輕輕一蕩,竟就滑了出去。
    穿過白霧,穿過無形的層壁,待到小舟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孟彰的麵前卻是另一個湖岸。
    岸上芳草萋萋,稍遠處更有柳樹林立,枝條迎風舒展,輕盈而自在。
    孟彰四周看了看,滿意點頭“不錯。”
    作為湖中書樓那一處根本夢境的遮掩,這一方外層夢境已經很完美了。
    它足夠廣闊龐大,也足夠生活靈動,能滿足孟彰的絕大部分要求,輕易不會讓人懷疑它作為孟彰根本夢境世界的真實性。
    但孟彰滿意歸滿意,卻並不會真的就拿這一處夢境作為招待外客的場所。
    世人都講究藏一手,尤其是這陰世裏的陰靈,更是不會相信哪個真的就會大咧咧將自己的根底攤放出去。他若真這般做了,隻會平白惹人猜疑,反而弄巧成拙。
    所以孟彰沒有走下小舟,他腳下小舟又一次開始滑動,接連穿過幾個無形壁障以後,才在一片雲海中停下。
    他左右打量過一陣,滿意點頭“就是這裏了!”
    孟彰走下小舟,小舟便也就自然隱去,不複痕跡。
    孟彰步步向前,那厚重的雲海開始翻滾收縮,露出一片廣闊蔚藍的天穹。
    那不是陰世所常見的天穹,而是那仿佛久遠的生前裏所習慣的、陽世的天。
    收縮到極致的雲海陡然撕裂,分出一團白絮般的薄雲飄向孟彰,將孟彰托起帶上天穹之上。
    又有另一片薄雲飄出,在孟彰左近來回飄蕩,竟是充作案台。
    夢境世界就是有這一點好處,隻要不是太過離譜的安排與要求,夢境世界都能滿足他。
    孟彰喟歎一聲,在那白絮上坐下。緊接著,一枚小海螺出現在他手裏。
    小海螺造型不甚別致,卻另有一種可愛。
    這小海螺也不是夢境世界回應孟彰希冀所出現的夢中之物,而是更早時候,那些闖入孟彰夢境世界裏的鬼童胎靈們留給他的信物。
    孟彰打量過這個小海螺,嚐試著將它抵到耳邊。
    嘩啦啦的浪潮聲像是從歲月的某一段盡頭,通過小海螺撞上了孟彰的耳膜。
    孟彰頓了頓,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麽,嚐試著去捕捉那些規律的海浪聲。
    好半餉後,孟彰神色複雜地將小海螺放了下來。
    先前不留意,一直將這小海螺封存,卻沒想過,這小海螺裏,居然藏了一部修煉法決?
    尤其是,即便以孟彰如今的眼力來看,這一部修煉法決品質居然能夠稱得上中上?
    可莫要以為隻得一個中上的評價,這部修煉法決就很稀鬆平常了,那得看評價的是誰。
    孟彰因孟氏兒郎身份的緣故,得安陽孟氏一族庇護,又因自身資質不俗,更得安陽孟氏資源傾斜,是以他如今雖還年幼,對此方天地所知有限,可他的眼界真的不淺。
    能得他一個中上評價的修煉法決,放在外界必是能讓人搶破腦袋的寶物。
    哪怕是搜尋某個頗有些根基底蘊的寒門,怕也未必能夠找出這樣的一件寶貝來,何況是那些幾乎沒有紮根之地、隻在這陰世天地中四下流蕩的鬼童胎靈們?
    孟彰無言地歎了口氣。
    那些鬼童胎靈們真不知道這樣一部修行法決在他們看來貴重無比,但在孟彰這裏卻隻是稀鬆平常嗎?
    他們當然知道。
    可即便知道,他們也仍舊將它送了過來,甚至在送出時候,都不曾與孟彰言明
    “真是,誰都有誰的小心思,也誰都有誰的大膽果斷啊”
    孟彰搖搖頭,複又將那窺見了半章的修行法決封存起來。
    他不缺這樣一份修行法決,沒必要為此在自己心上添上一道枷鎖。
    這並不是畏懼那未知真假的因果,而是為了孟彰自己心安。
    心有不安,做起事情來就總會有些拉扯,總有些猶豫,今生的孟彰或許了解不多,但前世的他可實在是太有經驗和心得了。
    他將那小海螺一並放下,看著那自□□移到他身前來的案台一般的薄雲,也看著那薄雲上快速顯化的紙張筆墨。
    “這些事情,還是得再多想想,再理一理,否則”
    那些鬼童胎靈雖看著童稚天真,但實際上也有他們自己的心思。若孟彰真隻拿他們當尋常孩童看待,恐怕吃虧栽跟頭的就會是孟彰自己。
    這與那些鬼童胎靈本身對孟彰到底是善意還是惡意無關,一切結果隻在於事實到底做了什麽,又造成了什麽樣的後果。
    端坐案台之前,孟彰鋪開紙張,凝神提筆,時而在紙張上落下一行文字,時而又提筆在紙張上勾劃,將其中的一些文字稍作修改又或者徹底刪去。
    他做得很認真,字字斟酌,句句謹慎,唯恐哪裏出了丁點疏漏。
    到一份精簡的契書終於完成,孟彰才將手裏的筆放下,將那一頁書紙給拿了起來。
    一字字看過,孟彰滿意點頭。他先收起了這一份契書,轉而拿出那枚小海螺。
    案台上的筆墨紙張也在頃刻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小食、甜漿與玩器。
    孟彰團團看了這方夢境世界一周,眼見諸事準備停當,便再不猶豫,將那小海螺抵到唇邊吹響。
    小海螺悠長的聲音越過夢境世界與陰世天地之間的阻隔,直接回響在另一個小海螺那頭。
    蒼白陰日下正與同伴在樹間嬉鬧的鬼童忽然停下動作,怔怔站在原地,麵色似驚又喜。
    才剛從樹上摘下的果子被人從身後一抄手搶走了。
    出乎意料的順利沒讓身後的鬼童得意,反而也有些驚愕地探身來看同伴。
    “你怎麽了?怎麽忽然停下來了?可是”
    他的話在清楚覷見鬼童麵上臉色的那一刻停了下來。
    那鬼童咧開嘴笑得異常高興。
    “小海螺響了!”
    同伴歪了歪頭,回過神來的時候臉色也很有些歡喜“你是說前些時候我們送給孟氏阿弟的那個小海螺?”
    “對!就是那個!!”鬼童興奮回道,隨後也不管其他,直接從身上掏出一個小海螺來,“你先去找阿母,將這事跟阿母說一說,然後也將其他人叫過來。”
    粗粗一看,那鬼童新近掏出來的小海螺跟如今孟彰拿在手裏的那一個,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那同伴瞥了一眼小海螺,也再不遲疑,直接點頭,同時將手裏的果子往嘴裏一塞,便往樹林的更深處跑去。
    手拿小海螺的鬼童瞥見同伴的動作,很有些無言。
    你這是要去找人傳話的啊,嘴裏塞著一個果子,不會耽誤事兒嗎?!
    但同伴已經走遠,他再想要說些什麽都遲了,而更重要的是,小海螺的另一頭有孟彰的聲音傳了過來
    “請問對麵的,是哪一位?”
    他連忙回答道“孟氏阿弟,是我,就是我給你的小海螺!”
    孟彰隻一聽,也將人認了出來。
    他笑了笑,問道“那日倉促,人也太多,還未來得及請教郎君的名姓,不知郎君怎麽稱呼?”
    鬼童半點不在意,開開心心跟孟彰道“我姓楊,在眾兄弟中行三,阿弟叫我楊三哥就好。”
    有那麽一瞬間,孟彰懷疑那楊小郎君是不是故意的。
    但他低頭,瞥了一眼袖袋裏仔細收著的那份契書,到底沒有太過掙紮,順著小海螺那邊的意思開口道“楊三哥。”
    楊三童樂嗬嗬地笑了一陣,又想起了什麽,連忙提點孟彰。
    “我們兄弟人數太多,所以隻在前頭的一撮人裏算排行,後頭來的,就都混叫著的,不算入排行裏,所以阿弟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孟彰覺得也是,那群鬼童胎靈足有萬餘數,又都是幼童胎兒樣貌,大家都未曾長開,自然多有相似之處,辨別難度極大,更莫說其中絕大多數的鬼童胎靈在陽世時候連個正經的姓名都沒有,就更難以區別劃分,隻能混叫著。
    想到這裏,孟彰心裏又是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姓名,是生靈所以區別與我、他,獨立於人群之中的基礎象征,連個姓氏、名號都沒有,在相熟的同伴中都隻能混叫著的他們,又要怎麽去找自己,怎麽去確定自己的存在?
    所以鬼童胎靈的怨氣增長速度遠勝於其他陰靈群體,也真的很容易理解。
    楊三童似乎察覺到了小海螺對麵孟彰的心情,也是沉默了少頃,才又繼續笑開“阿弟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這樣的事情我們都已經習慣了”
    孟彰垂了垂眼瞼,隻簡單應了一聲。
    不論這楊三童是真習慣了所以此刻能全不在意地與孟彰提起,還是他就是故意的將這些事情點破,孟彰也得承認一個事實。
    ——在這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那無邊無涯的、深重到仿佛空氣一般的茫然。
    比之絕望更叫人無奈的茫然。
    楊三童也覺得失言,他再一次沉默下來,待緩得一緩,他再開口的時候,已經轉了話題。
    “阿弟今日吹響小海螺聯係我,是有事情的吧,可以跟我說一說嗎?”他撓了撓頭,“雖然我們這邊是什麽都沒有,比不得你們孟氏,但我們人多。”
    他還挺有些驕傲的。
    “總還算是有些力量。”
    孟彰笑了一下,將那些激蕩而起的心緒斬斷放下,與對麵道“是有些事情想要跟你們商量一下,不知楊三哥能不能幫我通傳一聲?”
    楊三童直接告訴他“我已經使人去叫了,阿弟你”且等一等就行。
    他這話還沒有說完呢,眼前便已有一道道人影掠過,直接出現在他的對麵。
    鬼母白氏、白長姐、程二郎、張四姐、陳五姐、安六姐
    他們一眾鬼童胎靈裏,能夠說得上話的人這會兒都齊活了。
    楊三童跟鬼母白氏一眾人等對視了一眼,到了嘴邊的話語很自然地就變了。
    “阿弟,他們都到齊了,你有什麽話想說的,便就直說吧,我們都聽著呢。”
    “到齊了?”
    孟彰有些驚奇,又在心裏記下了一筆。
    楊三童笑道“那可不?人都在我跟前站著呢,還有假的?”
    他是一點不忌憚,當著鬼母白氏及眾姐弟的麵就將這邊的事情跟孟彰都說了。
    孟彰沉吟著。
    白長姐團團看過一圈周圍人的麵色,上前一步,抬手不輕不重地在楊三童頭上敲了一下。
    “好你個楊三郎,該說明白的話你不好好跟孟氏阿弟分說清楚,倒是胡扯這些有的沒的?你是不是這林裏的果子吃多了,都不知道怎麽說話了?!”
    楊三童誇張地伸手揉了揉腦袋,卻還是誠實地跟小海螺對麵的孟彰道“是因為我們聽到消息,說你收到了洛陽太學那邊的回函,不日將前往洛陽求學”
    孟彰略停一停,問道“連你們都聽到這消息了?”
    要知道,這些鬼童胎靈可是前不久才衝擊過郡城隍府,雖然郡城隍府那邊隻是簡單地在通告中提了一嘴,並沒有大張旗鼓發出告示緝拿追究這些鬼童胎靈的罪責,但也並不意味著他們能夠這麽快就明目張膽地出現在安陽郡城內啊。
    那實在是太挑釁安陽郡城隍府了。
    然而,就是這樣的、暫且安分下來隱匿在各處隱蔽陰域裏的鬼童胎靈,居然也得到了孟彰拿到了洛陽太學回函的消息,足以想見這消息傳播的範圍和速度了。
    楊三童一時斂去所有玩笑意味,鄭重點頭“是的,我們都已經聽到消息了。”
    孟彰皺眉。
    所以昨日裏他看過的那封看似公事公辦的回函裏,其實不似他原本以為的那般簡單?
    不等身前的白長姐再用手敲醒,楊三童便已經先開口了。
    “按照洛陽太學那邊的慣例,即便是以功獲取入讀名額的生員,也須得先經過太學內部的層層審核,才會真正地由太學裏發下文書,確定名額,但很顯然,你這邊收到的回函太快了。”
    孟彰沉默。
    “快了多久?”他問。
    楊三童回答道“足有近半個月。”
    孟彰暗自吐氣,才又問“此前,各處可有先例?”
    楊三童點頭,肯定回答他“有。”
    “五十年前,琅琊王氏有一兒郎,較之尋常提早半月餘收到回函;四十三年前,陳留謝氏也有一女郎提前半月收此回函;三十六年前,龍亢桓氏有一兒郎提前近一個月收此回函;二十年前,龍亢桓氏再出一兒郎,也提前近一個月收此回函”
    楊三童在對麵如數家珍,孟彰在另一邊卻是長久沉默。
    楊三童此時所提起的前例數量不少,但其中所透露出來的信息也相當的微妙。
    琅琊王氏和陳留謝氏,皆是以才學、能為著稱於世,他們族中能出驕子,得洛陽太學看重優待,很是合情合理。倒是龍亢桓氏那邊,中間相隔不到二十年,卻足足出了兩個得此優待的兒郎,其待遇較之琅琊王氏、陳留謝氏還要來得厚重
    孟彰想到了昨日修行之前,俑人梧跟他在書房裏說過的話。
    大晉皇庭,其實內憂與外患同在。
    但他也隻是這般稍一分神,便很快將心思收攏了回來。
    “原是如此。”他歎道。
    洛陽太學以及大晉皇庭中樞用一封信函的提前抵達,表現出了他們對孟彰的青眼;孟氏一族順勢將這一個消息傳揚出去,用明晃晃的造勢鋪路行為表現出他們對孟彰的看重與傾斜
    畢竟,大晉皇庭是用九品中正製擇選人才,除生員本人的才學、能力、姿容、風骨以外,其名望也很重要。
    名高望重者,不論在哪裏都會讓人高看一眼。
    而在孟氏一族、洛陽太學以及大晉皇庭都已經有所表現的當下,眾鬼童胎靈若還是藏著掖著,那他們就真的是什麽都沒有不用想了。
    想也沒用。
    “但我不覺得這樣的青眼與看重,是因為我自己”孟彰道。
    他很清醒,並不真的認為自己這一介還在養精的小小陰靈,能有什麽資格承受得住這樣的看重。
    更大的概率,是他成了一枚博弈的棋子。
    或許是孟梧這樣的封疆大吏與朝堂中樞的博弈;或許是大晉皇族司馬氏與出身各頂尖世家的中樞重臣之間的博弈
    孟彰不得而知,他唯一能確定的,便是他暫且還隻是一枚純粹的的棋子,隻負責牽引局勢、推波助瀾,卻沒有要求他做些什麽的棋子。
    畢竟,孟彰是孟梧的嫡支血脈後輩。而孟梧,是晉武帝的心腹。若不然,隻憑安陽孟氏的名號,哪怕孟梧立下大功,又怎麽可能出任一郡城隍?
    孟梧可是孟彰的高祖,此時的安陽孟氏或許能算得上枝繁葉茂,可在孟梧那一代,安陽孟氏卻絕對不能算是煊赫。
    不,說對孟彰完全沒有要求這一點不對。
    孟彰,他要有能夠支撐得起這一份青眼與看重的資本。
    不論是天資、才幹;還是風骨、氣度,他必得要有一樣。
    否則名聲、局勢反噬之下,幕後執棋之人頂多不過是失了些臉麵,可孟彰呢?
    他會被輾成碎粉。
    而屆時,倒黴的不隻有孟彰自己,還有整一個安陽孟氏。
    因為孟彰最初所以會出現在人前,就是安陽孟氏一族內部的風傳。
    是安陽孟氏一族內部先傳出的風聲,說孟彰資質不俗,遠勝同輩
    所以這應也是坐鎮中樞、調度各方的那些人們對孟氏一族的敲打。
    你們不是覺得你們族中又出了一個驕子麽?來來來,拉出來讓我們瞧瞧。看看到底是真驕子,還是虛有其表。
    若是真驕子,那正好,我們這裏也正缺人,有的是地方給你安置;但倘若不是
    那就不好意思了。
    孟彰扯著唇角,無言笑開。
    雖然修行的時間還不長,他也確實覺出了自己的幾分天賦,可是
    直接將他的天賦抬升到能與琅琊王氏、陳留謝氏的兒郎女郎相較,是不是太過高看他了?
    想到史書記載的、他所聽聞的那些琅琊王氏陳留謝氏英傑的名號,孟彰心頭壓力越發沉重。
    最後,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將目光定在手上的小海螺。
    或許,這些鬼童胎靈,就是他破局的關鍵
    他更緩和了語氣,對那邊也在沉默、仿佛是給他時間空間整理思緒的鬼童胎靈們說道“我想與你們仔細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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