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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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著馬車載了孟椿遠去,俑人梧也不理會那些還在旁觀的人,隻對孟彰道“行了,我們也回去吧,別在這裏站著了。”
    孟彰應了一聲,連忙跟上俑人梧,逃出這一片目光聚焦之地。
    俑人梧沒有帶孟彰去正院,而是一路回到了玉潤院。
    但孟彰並不為此覺得輕鬆,因為他知道……
    接下來的對話,就是他落到陰世以來所麵對的最大考驗。
    意外又不意外,俑人梧沒有直接帶孟彰去書房,而是在偏廳那裏停了停,問他“你剛才從修行的陰域裏出來時候,可用膳了?”
    孟彰想說話又不敢,隻小心地用目光瞥著俑人梧的麵色。
    俑人梧一整麵容,故意嚴肅道“說話!”
    孟彰一時站直了身體,低垂著視線不敢看俑人梧。
    “用了。”
    俑人梧笑了起來“不錯。”
    孟彰有些驚喜,猛地抬起視線來看俑人梧。
    俑人梧一麵帶著孟彰換了個方向,往書房那邊走,一麵不忘教導他“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也得先用了膳食再說其他。”
    雖然孟彰身上也帶有些小型的隨身陰域,但裏麵準備著的都是幹糧。用來應急確實可以,真拿來當正經的膳食卻是不行的。
    也就是說,孟彰待在修行陰域那邊的幾天時間裏,就沒有正經地用過一餐飯食。
    如果這樣的他從修行陰域裏出來後,因為害怕他擔心就直接去見他,而不是先照料他自己,俑人梧才會生氣不滿的。
    孟彰跟在俑人梧後頭,很清晰地感覺到他心底那根防備警惕的繩線在下降。
    那可不行……
    孟彰的目光在剛才孟椿送給他的那把玲瓏玉鎖上特意停了停。
    待到他的視線挪開,他那有動搖趨勢的防線就又一次穩固下來。
    俑人梧,不,孟梧,他固然待他好到了七分,但還不足以讓孟彰給他交托十二分的信任。
    玉潤院裏偏廳離書房並不是很遠,所以過不得多時,俑人梧和孟彰便回到了書房裏。
    隻是俑人梧沒有去書房的書案後頭坐,而是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
    孟彰跟著他來到窗邊,在他對麵坐下。
    “修行從來不隻是服氣養精煉法,還是人情世故,是審時度勢,更是為人處事。”俑人梧看著孟彰開口道,“同理,啟蒙也不會單單隻是教人識文學字。”
    “尤其對我們這些世家子來說,更是如此。”
    “這個道理,你可明白?”俑人梧問道。
    孟彰也是一整臉色,鄭重道“孫兒明白。”
    世家子,世家子。
    除了世家子自己本人之外,他還受著一整個血脈支係乃至是整個家族的奉養,所以他的所作所為,並不隻是代表他自己那麽簡單,它必會牽扯到他背後的血親脈絡。
    獨行者,背後沒有牽係著數十、數百、數千乃至是數萬的血親,自然可以肆無忌憚、任性而為。
    可他們不行。
    世家中,除了支撐家族門庭的柱梁以外,更多的……
    還是婦孺老幼。
    “你有這種覺悟,”俑人梧笑著點頭,讚道,“很不錯。”
    “今日下午這一陣,你怎麽看的?”俑人梧問,自窗外蔓延進來的暗色給他的表情也蒙上了一片薄霧,看得不是很清晰。
    這是在考較,也是在教導。
    孟彰心裏很明白。
    他一麵沉吟,一麵起身,將放在屋裏另一邊的燭台拿了過來。
    燭台火光亮起,照遍這一整個書房。
    孟彰重新坐回了席上。
    “孫兒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錯了,但孫兒還是覺得……”他擰著淡且薄的眉,斟酌著開口,“椿祖他對孫兒似乎,很看重?”
    說這句話的時候,孟彰的目光還下意識地看向俑人梧,尋求俑人梧的判斷。
    俑人梧笑了“你可是他親口說的我安陽孟氏一族的麒麟子呢,他這個做我安陽孟氏族長的,見得族裏出了這樣一個驕子,加以青眼不是很正常?”
    孟彰麵上還是有些迷糊“可是……為什麽呢?”
    俑人梧一時不答,隻借著那照明了一室的燭光細看孟彰。
    孟彰似乎被俑人梧眼裏的審視給嚇著了,身體緊繃,直挺挺地接受著俑人梧的目光,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窗外原也有聲聲蟲鳴,但就連它們,似乎也都被這室裏近乎凝固的氛圍所震懾,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響,生怕惹來了窗內這兩人的目光。
    好半餉,俑人梧的目光才緩和下來。
    “阿彰,你年歲尚小,本來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的教你,但現在……”俑人梧搖頭,似乎有些遺憾,“不行了。”
    孟彰還有些愣,但也下意識地凝神靜聽。
    “既然要教導你,那這一切事情,就該從頭開始說起。”俑人梧頓了頓,然後就將這幾日外頭的事情詳細地跟孟彰分說清楚。
    從他所收到的那封來自洛陽太學回函的不同尋常之處,到孟氏內外對洛陽太學這一動作的猜測到他陡然擴散抬高的聲望,到這幾日裏族中發生了變動的文運氣運,最後到孟椿這個安陽孟氏族長找上門來……
    幾乎是這幾日裏發生的事情,俑人梧都跟孟彰說了,無一疏漏。
    不過也僅僅隻是發生過的事情而已,而且俑人梧用詞很客觀,完全沒有在其中攙雜任何一點主觀的判斷與猜測。
    說完這些事情以後,俑人梧就停了下來,將更多的空間與時間留給孟彰自己思考咀嚼。
    直到過了約有盞茶時間以後,俑人梧才問道“你有什麽想法?”
    孟彰抬起目光,直直看向對麵的俑人梧,不遮掩不粉飾。
    “阿祖,我在這安陽郡裏乃至是帝都洛陽那邊的名聲,除了其他有心人以外,族裏是不是也做了什麽?”
    俑人梧沉默少頃,也誠實點頭,回答他“是。”
    孟彰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俑人梧細看孟彰的臉色,沒從他麵上看到太多的抗拒,不由得笑了笑。
    “你能自己想明白然後自己去接受,很不錯。”
    不是誰,都能接受自己被親近的人有意無意地拱著推著送到火坑上去承受火焰灼燒的。尤其是年幼卻備受寵愛的小郎君,更是容易生出一種被利用被放棄被背叛的誤解。
    孟彰搖搖頭“孫兒也不是不覺得委屈,但這件事不是族裏先起的頭,是外頭有人先點起了火堆,族裏才做下這種決定的……”
    頓了頓,他又補充的道“而且在這件事情上,孫兒也不是全無好處。”
    他舉起手,對著俑人梧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地掰著算。
    “孫兒雖是得了洛陽太學的青眼看重,可不論是對帝都洛陽裏的世家望族還是對全天下來說,孫兒都是憑空冒出來的,在此之前,孫兒根本就沒有什麽能夠說服人的事跡。”
    “族裏此舉,固然是幫著將那堆火燒得更盛,卻也是在幫孫兒落定孫兒在天下人眼裏的形象。”
    名望是什麽?
    名聲和威望。
    威望孟彰暫時是不用想的,想也白搭,此刻在世人眼裏,他根本就沒有能夠獲取威望的實績。
    所以他能夠爭取的,也就隻剩下名聲。
    但在名聲之下,也還需要有更詳細更周全的資料來幫他補足世人眼中他過於空白的形象。
    用後世的話來說,那就是人設。
    他需要更多的人設細節來支撐起世人對他的認知,讓他區別於其他的世家子……
    或許在後世,這些手段都玩出花兒來了,可也不代表這個大晉時代,就對這些手段沒有研究,沒有認知。
    在這個大晉時代裏,尋常人家、小門小戶的人家,或許不會太在意這些細節,但各世家望族卻不會。
    塑造人物、操縱輿論……
    這些手段他們哪一個不會的?
    “而除了這些以外,孫兒在族裏的地位也變得超然了。”
    對自家得到洛陽太學青眼,又是自家親手捧出來的驕子,孟氏一族自然也不會拿尋常的待遇來培養他。
    從孟氏族裏做出這樣的決定開始,孟彰在孟氏裏就不同了。
    那日以前的他,不過隻是安陽孟氏嫡係嫡支裏的一個小兒郎而已,可從那一日之後……
    大概也就隻有他們這一代的嫡長能跟他相提並論。
    甚至,等孟彰在帝都洛陽裏站穩腳跟,真正地成長起來,他們這一代的安陽孟氏嫡長,都將會比他低一線。
    莫看隻是低一線這樣輕描淡寫的說法,可對於世家望族來說,這種地位的顛覆變化是很不可思議的。
    因為世家望族遠比尋常人家更重視傳承有序。
    在世家裏,一代血脈裏,自來隻有宗子最貴最重。
    能讓家族裏的一代宗子在某個子嗣麵前低一線,就是整個世家所能交付出來的最大認可了。
    孟彰並沒有暢想得太過遙遠。
    他笑彎了眼,對俑人梧道“阿祖再要給我準備各種修行資糧的時候,也輕鬆了很多,是吧?”
    俑人梧不說話,隻是麵上漏出了一點笑意。
    “我知道族裏的議論影響不了阿祖,但阿祖也是不太高興的吧?其他堂叔伯他們……”
    孟梧並不是隻有孟彰這一脈子孫後輩,何況就算是孟彰所在的這一脈裏,他也還有許多的堂兄弟,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也同樣有他們的堂兄弟……
    而哪怕不是世家高門,隻是小門小戶,父母高堂的偏頗也都是大忌。不患寡而患不均,孟梧對他的偏愛,一個不小心也是會招致怨懟的。
    即便在最開始時候,不過是些小小怨言、怨氣,可當這些怨言、怨氣一日一日地積累,到最後也必將會爆發出來。到時候……
    支係人心離散、分崩離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將這些個好處數完,孟彰收回手,讓它們安分地疊在膝上。與此同時,他麵上的笑意也收了起來,陡然變得嚴肅。
    “好處很多,但孫兒的壓力也確實不小。不過……”
    “火中取栗這種事,孫兒不是不能做一做。”
    俑人梧看著身前麵容稚嫩卻臉色認真的小郎君,既是好笑也是滿意。
    “放心。”他道,“有孟氏在,有孟家在,不會叫你小小一個兒郎孤身一人去闖火堆的。”
    孟彰麵上有些驚喜,周身的氣機也歡喜雀躍,仿佛滿懷熱切與希望,心裏卻無波無瀾。
    並不是孟彰就真不信俑人梧,而是,世家總是在權衡,在秤量。今日他們可以二話不說就給予資源上的傾斜,給他送上安陽孟氏麒麟子的名頭,但來日,他們舍棄他的時候也同樣不會有太多的猶豫和不舍。
    世家,隻是可用,卻不可信。
    起碼,不能交托過多的信任。
    “謝謝阿祖,阿祖放心,孫兒必不會辜負家族的厚望!”
    俑人梧先是笑著點點頭,但隨後卻又很快收斂笑意,對孟彰搖頭。
    孟彰麵上有些迷茫,周身氣機也是陡然一滯“阿祖?”
    俑人梧的麵被燭台火光完全照明了,所有一切細微表情都暴露在孟彰的麵前。
    “阿彰,”他道,“你還記得你看過的《世家誌》嗎?”
    孟彰麵上茫茫然,但還是下意識地點頭。
    “《世家誌》裏,每一個收錄其上的世家望族,都是綿延數千年乃至數萬年的大家高門。在這數千年、數萬年的家族綿延傳承史記裏,是各個世家一代又一代的人站出來才能支撐門庭,使家族興盛不絕,但是……”
    “這些支撐門戶的世家子裏,能錄名《世家誌》,與家族同享榮耀的,也不過隻有寥寥幾人。”
    孟彰知道俑人梧是要告訴他什麽了,他心情很有些複雜。
    “更多的英才,為家族傾盡一身才情,卻是連個名號都找不到。”
    “這是為什麽呢?”俑人梧問。
    孟彰抿了抿唇,在俑人梧的目光下張嘴“是因為他們被家族吞食了,他們成了家族的養分。而且……”
    “哪怕是錄名《世家誌》,與家族同輝同耀的那些英傑,他們的子嗣後輩也大多都隻是庸碌……”
    孟彰說完,麵上也是一片震驚,似乎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會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甚至還將這個結論給說道出來了。
    “家族和家族子,確實是相互支撐的關係,但同時,它們也在相互拉扯。”
    俑人梧聲音裏隱有歎息。
    “阿彰,哪怕是家族,你也需得保持相當的警惕,不可盡拋一片心。”
    孟彰看定了俑人梧,緩慢點頭“孫兒記下了。”
    傭人梧笑了笑,將話題重新帶回來。
    “那麽繼續吧。”
    “是。”孟彰應了一聲,整理了心情後便又重新開始整理語言,“今日裏的椿祖……”
    頓了頓,他抬起不自覺壓低的視線,細細捕捉著俑人梧麵上的表情“不止是椿祖,就連阿祖,也覺得家族文運、氣運波動增長這件事情,跟孫兒有關?”
    俑人梧並不介意孟彰的目光,甚至可以說是滿意的。他笑問“就你身上還在不斷匯聚浮動的文運來說……難道還會不是你麽?”
    孟彰不好意思又有點心虛地笑了笑。
    俑人梧看他,問“行了,仔細說說吧,這幾日裏,你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孫兒……”孟彰一陣猶疑後,索性一股腦將剩下的話都說了,“孫兒給那些鬼童胎靈送了一批書籍!”
    俑人梧敏銳地抓住了重點,卻不問,隻等著孟彰自己說。
    孟彰挑挑揀揀,避重就輕地將事情說道出來。
    “就,大概有萬餘數吧……”
    是的,十萬也是萬餘。不過是萬數之後再多了九萬而已。
    “都是些族裏定下的啟蒙開化書籍……”
    《故事會》雖然不是孟氏一族族裏定下的,孟氏一族內部也根本不知道這一部書籍的存在,但,孟彰現在是被孟椿這位安陽孟氏在陰世中的當代族長認定的孟氏麒麟子。他在孟氏族中有一定的話語權,他更是孟氏子,跟他有著相當淵源的《故事會》自然也能跟孟氏一族扯得上關係。
    這話,也沒有毛病!
    孟彰說完也就停下來了,目光也一同壓落,不敢迎視俑人梧的目光。
    俑人梧無聲一歎,笑道“你是怎麽將那萬餘數的書籍從那修行的地方給他們送出去的,我就不問你了,但我需得提醒你。”
    “那些鬼童胎靈遊蕩天下,又人數眾多,誰都不知道他們手裏藏了些什麽驚天的手段……”
    “那處陰域地界是你父母和我為你精心準備下來的修行之所,其中的防禦布置頗為不俗,他們若再在裏頭溝通聯絡你,你不能還像這一次一樣輕易相信他們。”
    那處修行陰域,如果沒有作為主人的孟彰應允,哪怕是那些鬼童胎靈合萬千同類之力,想要不支付代價就闖入其中根本不可能。何況還是像這一次一樣,連俑人梧都給瞞了過去……
    孟彰又是不好意思地笑,腦袋壓得更低。
    “隻此一次,”俑人梧看著麵前幾乎隻剩下一個腦勺對著他的人,還是道,“下次就不能這樣大意了。”
    孟彰驚喜地快速抬起頭,看著俑人梧。
    俑人梧故作嚴肅,繃著臉看孟彰。
    孟彰臉上的笑卻漸漸扯開。
    “阿祖放心,孫兒記得了。”
    是記得了,至於有沒有下次……
    那得下次再說。
    俑人梧抬手,在孟彰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真記得了才好。若再有下次……”
    “你什麽結果你自己掂量著。”
    孟彰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想,”俑人梧看他,意味深長地慢悠悠補上後麵的話,“你大概不會願意看見你的父母兄姐在你墳前哭的。”
    孟彰臉皮一僵,不敢置信地看著俑人梧。
    不是吧,找家長?
    阿祖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我的家長啊?!
    俑人梧似是看出了孟彰眼裏無言的驚嚇,他對孟彰笑“我這個做人阿祖的,雖然輩分高,但血脈也遠了,說的話不太好使,但沒關係,有人說話好使就成。”
    孟彰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裏,卻是抿緊了唇,倔強地不改口,而隻是道“孫兒會小心的。”
    麵對這樣有主意的孟彰,俑人梧有些欣慰也有些無奈。
    “那就最好。”
    但在極度堅持的孩子麵前,先退一步、做出妥協的,大多時候都會是家長。
    孟彰見俑人梧似乎沒想再在這件事情上追究下去,他不禁有點奇怪,便喚了一聲“阿祖……”
    “嗯?”俑人梧應道。
    “阿祖,你不再給我立些規矩麽?”
    傭人梧笑了一聲,反問孟彰道“我給你你規矩,你就會聽嗎?”
    孟彰不說話。
    “你看。”俑人梧看他,“既然結果總是這樣的,又何須我再來給你立下條條框框?”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在這裏兜轉,直接問俑人梧道“阿祖,所以鬼童胎靈那邊,是都讓我自己拿主意了?”
    俑人梧板著臉“你也好,他們也好,是會樂意讓孟氏、讓我往裏摻一手的?”
    孟彰縮了縮脖子“阿祖,這事情不是孫兒說了就能成的。”
    “所以我不是就沒提起這件事麽?”俑人梧又道,“索性你如今也是不一樣了,那邊的事情便隻交給了你又如何?反正,那些鬼童胎靈們,也不會真的動你。”
    或者說,但凡知道孟彰都給了他們什麽的鬼童胎靈們,都不可能會在主觀意識上傷害他……
    俑人梧接著是真的又一次將話題帶回來了。
    “好了,繼續說說你今日裏看到的東西吧。”
    孟彰連忙收拾了心情。
    “孫兒看椿祖……”他才剛開始說話,又頓了頓,眼睛覷著對麵的俑人梧,臉色一時變得有些古怪,“阿祖,我怎麽覺得,椿祖今兒是不是有些太?”
    “太什麽?”俑人梧毫不遮掩麵上細微的笑意。
    “太刻意了?”孟彰艱難找了一個形容詞,“孫兒感覺,椿祖似乎從最開始時候,就很想給孫兒一個足夠深刻、足夠信服的形象?”
    “繼續。”俑人梧道。
    於是孟彰就繼續道“椿祖他到底是想幹什麽呢?作為我孟氏一族的族長,統領我安陽孟氏在陰世裏的諸多族人,使我安陽孟氏安居樂業、聲名日隆,椿祖的手段已然可見一斑,他為什麽非得這麽在意他給孫兒的印象?”
    “難道椿祖覺得孫兒會小看了他?”孟彰很有些不解,他目光看向俑人梧,想要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不過是些壞毛病罷了。”俑人梧話語隨意,但誰都聽得出他的好心情。
    叫孟椿那家夥想要讓他做那個墊腳石,好給孟彰留下一個高深莫測的印象!這下子弄巧成拙了吧!
    孟彰頓了一頓,問道“所以阿祖今日裏的那盤棋其實輸得很無辜?”
    “當然!”俑人梧絲毫沒有猶豫,話語擲地有聲,“若不是他使了小手段,哼哼……”
    “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
    “但是阿祖,”孟彰看著俑人梧,問出了另一個問題,“那盤棋的局勢到底是怎麽演變成孫兒看見時候的那種局勢的呢?”
    俑人梧被問得頓了一頓。
    這實在是一個好問題,連俑人梧都被問倒了。
    難道他要告訴孟彰,孟彰過去拜見俑人梧、孟椿時候所看見的那一盤棋所以會有那樣一個讓俑人梧心氣不太順的開局,是因為那時候俑人梧被孟椿利誘,鬆口答應配合的緣故?
    那一開始被孟椿許下的好處誘動、答應要配合他擺棋、最後卻被孟椿擺了一道、真成了他在孟彰麵前建立更光輝形象的背景的俑人梧,又還剩下多少的臉麵?
    孟彰等了一陣,沒等到解釋,反而看到了俑人梧的沉默。
    為了避免日後被俑人梧算舊賬,孟彰果斷跳過了這個問題。
    “再有,今日的椿祖……”他做若有所思狀,“是不是還想要跟孫兒獨處?”
    棋局結束那會兒,俑人梧的心情不太美妙,要再從孟椿這裏掰回局麵,見好就收的孟椿卻不答應,直言要告辭。
    那會兒,孟椿就想著要讓孟彰送他……
    孟彰不追著俑人梧要方才那個問題的答案,俑人梧的臉色就好看了許多。
    “你也看出來了?”俑人梧麵上不顯,就哼了一聲問孟彰。
    孟彰道“孫兒自認不順愚笨。”
    “為了這個,椿祖似乎還允諾了阿祖好東西呢。”
    都說了讓俑人梧過府去盡挑他府上的東西,這麽地大方,不是利誘又是什麽?
    孟彰最後問道“阿祖,椿祖他到底是想幹什麽?”
    俑人梧一時不回答,而是問他道“你覺得呢?”
    孟彰沉默了片刻,方才緩慢開口“孫兒覺得……”
    “椿祖他不僅僅是想要得到跟孫兒獨處的機會,他似乎還想要將孫兒帶回到他府上去。”
    俑人梧哼了一聲“可不是?那會子我若真隻讓你去送他,他怕是能直接把你帶回到他府裏!”
    “那家夥自己一脈裏的子孫不太頂用,就盯上了別人家的兒郎!嗬嗬,我能讓你跟他兩個人單獨一處說話?”
    孟彰沉默少頃,問俑人梧道“阿祖,是椿祖那一支脈裏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孟彰將問題問來的時候,還是有一點點擔心的。
    孟椿可是安陽孟氏的族長,他的支脈是安陽孟氏一族的宗房,宗房裏若是發生了什麽亂子,是有可能波及到整個安陽孟氏,影響整個安陽孟氏的。
    可不能輕忽了事。
    俑人梧便將陽世宗房一息裏發生的那一點子不大不小的堵心事情簡單跟孟彰說了說。
    這?莫非那宗房裏的娘子……產後抑鬱?
    孟彰暗自猜測道。
    但他看了看俑人梧,發現俑人梧麵上神色有些奇異。
    “阿祖覺得,這件事情裏,是有旁的什麽人在背後攪事?”
    俑人梧微微頜首“實在是太過巧合了。”
    孟彰默默地升起了一個疑問。
    “你已經顯露聲名,站在世人麵前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你應當能夠得到我安陽孟氏的資源傾斜,成為我安陽孟氏少年兒郎中的領頭人物。在我安陽孟氏一族中,不論是陰世還是陽世,都找不到幾個兒郎能夠動搖你的份量。”
    孟彰稍稍理解了些。
    “而隻要阿彰你不是徒有虛名,那麽待到你成長起來,我安陽孟氏幾代的兒郎,都將匯聚到你的麾下,為你牛馬。匯聚了我安陽孟氏一族力量的你,也必將會把安陽孟氏推送到另一個高峰。”
    “就像我與椿族兄、澄族弟等一眾族兄弟協力,將原本隻是寒門的孟氏推入世家行列一樣。”
    孟彰沉默少頃,在俑人梧鼓勵的目光中接過了話題。
    “我資質若果真不差,成長的速度必定比他們最初料想的要快,那麽……”
    “在最高層,我安陽孟氏有阿祖、椿祖、澄祖扛住壓力;在中層,有我阿爺、阿父這些能力也很是不俗的郎君支撐門庭;在年輕一輩裏,又會有我……”
    老中青三個階段,都有能夠支應門庭、甚至抬升門庭根基的人物,安陽孟氏這幾代的興盛昌隆是可以被所有人料見的。尤其是孟彰……
    如果他的資質真的那般出類拔萃,他甚至還能再支撐起安陽孟氏十代數十代的榮華昌盛。
    別說不可能。
    在這個修行大世裏,一個站到高處的大修士的影響力是絕對的。
    這本就是個偉力歸於個人的世界,這本就是個強者通吃的世界。
    “阿祖是怕……”孟彰有些恍然,“是有人在背後攪動風雲,要挑起我們這一支係與嫡係宗房那邊的矛盾?”
    俑人梧搖搖頭“未必一定要是矛盾,也可以隻是紛爭,可以隻是別扭,可以隻是疏遠……”
    “哪怕你成長起來了,有足夠的能力來庇護反哺我安陽孟氏一族了,如果我安陽孟氏麵和心不合,各個支係之間都有齟齬,無法將人力、人心真正統合起來的話……強的也隻是你孟彰,而不是我安陽孟氏。”
    “到那時,我安陽孟氏固然會因為你的緣故得享平和安定,不敢有人輕易招惹,但安陽孟氏也隻能在這樣的安穩和平之中的慢慢衰落……”
    “阿彰,”俑人梧道,“人心是很微妙的東西,若是我安陽孟氏一族裏人心有隙,不論你走到什麽樣的高度,我安陽孟氏也隻會慢慢地死去。”
    孟彰久久沉默。
    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因為若果俑人梧說的這種情況真出現了,那麽一定不隻是安陽孟氏族裏某一個人的問題。
    俑人梧笑開,衝淡了書房中的凝重。
    “行了,”他伸手,又拍了拍孟彰的小腦袋,“這些事情不是你這個小郎君需要去考慮的事情,你現在隻在一旁看著就行。我和你椿祖、澄祖也還在呢。”
    “再不濟,也還有你阿爺、阿父他們,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好好學習、好好修行,待到你長成起來,哪怕我安陽孟氏一族真出現人心離散那種最糟糕的情況,你也能由著你的心意來。”
    由著我的心意來?
    孟彰眨了眨眼睛“阿祖的意思是……分宗?”
    俑人梧並不覺得有什麽。
    “樹大分枝,枝大又分丫,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麽?”俑人梧道,“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那樣的,也已經是很了不起了的。”
    “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孟彰咀嚼般地重複著。
    俑人梧點頭。
    “阿彰,大晉諸世家望族以皇族司馬氏和琅琊王氏為首,看上去琅琊王氏風光無限,但琅琊王氏……”俑人梧停住話頭,問孟彰,“你覺得琅琊王氏風光嗎?”
    孟彰想到後世流傳的那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想到曆史上晉朝衣冠南渡以後到明清年間,雖然依舊還有文人名仕出世、卻已經分崩離析再沒有族聚之勢的琅琊王氏……
    “現在嗎?”孟彰點頭,“很風光。”
    俑人梧笑了“太原王氏呢?比之琅琊王氏如何?”
    “太原王氏……”孟彰想了想,然後道,“太原王氏也是各郡望族之一,雖然比之琅琊王氏來確實是差了許多,但依舊是高門之屬。”
    到隋唐年間,琅琊王氏沒落,反倒是太原王氏崛起,與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等並列為五姓七族。
    俑人梧又問“那阿彰你知道……這些年來,琅琊王氏一直都與太原王氏保持著聯絡,且隱隱庇護著太原王氏嗎?”
    孟彰沉默少頃,點了點頭“知道一點點。”
    但他很快又說道“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雖然同源同根,但支脈傳承已久,相互之間的交情也是有限的吧,就算琅琊王氏有意留太原王氏為後手,以待一朝崩析後能有援力幫助東山再起……太原王氏能願意嗎?”
    俑人梧神色平靜“願意不願意的,到人真的投奔無路的時候,總也還是有這一條活路。”
    一條……
    不求保存家族,卻必定留存薪火的活路。
    “何況,隻要王氏最上麵的老祖宗還在看著,他們後輩子孫就不會將事情做得太絕。”
    孟彰沉默“所以,椿祖打算讓我成為那個站在最上麵的那個孟氏老祖宗?”
    俑人梧不點頭也不搖頭。
    “不是有意。而是隻要你一直不停下來,一直往上走,你就比我們這些老家夥還有可能成為那個看著安陽孟氏宗族的老祖宗。”
    孟彰吐槽道“你們想得可真是長遠啊……”
    俑人梧隻作尋常“為子孫計、為家族計,自然當謀長遠。”
    孟彰還待要再說些什麽,俑人梧又道“你也是我們的子孫,隻單從現在來說,我們也算是在為你籌謀。”
    孟彰看了看他,忽然問道“阿祖,那你為什麽要阻止呢?”
    俑人梧道“因為那一切都太早了。你不需要那麽急。”
    急的,應該是宗房那一脈才對。
    若不然,在孟氏族長孟椿正式敲定族裏對孟彰所傾斜的資源以後,還要以安陽孟氏宗房家主的身份對待孟彰,以增加孟彰對安陽孟氏宗房的認同與親近。
    孟彰也終於被點破了最後一點迷障。
    “所以……”他總結道,“在今日那盤棋局行到中途的時候,坐在阿祖對麵的是安陽孟氏的族長孟椿;到棋盤分出勝負、椿祖與阿祖你爭辯的時候,椿祖就是孟氏宗房家主;到阿祖跟我將椿祖送出府去時候,椿祖他又匯合了他所有的身份?”
    俑人梧點頭。
    孟彰不由得重重歎了一聲,道“椿祖他可真難啊……”
    俑人梧看他“你怎麽知道他不是樂在其中?”
    孟彰也不懼俑人梧,直接就續著他的話頭問“那椿祖他是嗎?”
    俑人梧理直氣壯地搖頭“他不是。”
    孟彰好險沒能反應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嗯,各位親們久等了。感謝在2022-04-0416:00:19~2022-04-0519:39: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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