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字數:18810   加入書籤

A+A-


    猛然間聽得孟彰的這句話,謝遠嚇了一跳,幾乎是下意識警惕地掃向四周。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看到了圈住他們這一處角落的薄薄禁製。
    那禁製真的很單薄,隻要有一丁點神識觸碰,它就會轟然破碎。但它的整體布置又很嚴謹巧妙,其他人想要悄無聲息地越過它,探查禁製內中的情況,都會觸動禁製本身,導致它的破滅。
    它不能幫助主人阻攔旁人的窺探,可它能提醒主人。
    隻要其他人沒想要得罪這禁製的主人,自然就會望而卻步。
    也所以,這禁製不是防禦布置,它其實就是孟彰這位小郎君的態度。
    它的存在,就告知著所有人,此刻的孟彰不想有人在側窺探旁聽。
    謝遠放下心來。
    “你不必這樣小心。”孟彰在此時也開口了,他的目光也掃視過園林裏坐著的那些謝氏郎君,誇讚道,“謝氏的郎君很是守禮。”
    何況,如果真有什麽人在旁邊聽著,也很不錯。
    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虛實實之間,那些拿不定真假與虛實的聰明人隻會想要去繼續試探、繼續等待,然後在試探與等待間權衡利弊,猶疑不定
    想起這些時日來重新翻看過的《世族誌》,孟彰心下閃過一絲笑意。
    世家望族的郎君,大多都講究一個運籌帷幄,追求算無遺策,他們很少會去賭。
    不是沒有賭性,而是他們的賭性被世家望族的庭訓給壓製住了。
    就連在世家望族中有丘八之稱的龍亢桓氏,他們的每一次動作中仍舊講究著謀略。
    謝遠自己就是陳留謝氏的郎君,他怎麽會不明白?隻是擔心太過了而已。
    莫說這園林裏的諸位謝氏郎君,就是整個謝郎中府上的其他人,都不會無視孟彰如此明白的態度,擅自窺探打聽。
    謝遠苦笑,自己先就承認了“是我過於敏感了。”
    待收拾過心情,謝遠看定孟彰“但即便是有倚仗,也仍舊很難。你將要麵對的,可能是整個天地。”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哪怕是你將要扶持的那些人,也未必會明曉你的用心。”
    孟彰聽得,像是聽到什麽大笑話一樣捧腹大笑。
    “哈哈哈”
    謝遠看得直皺眉。他快速將自己說的話又過了一遍,還是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裏說得不對了。
    孟彰看見謝遠麵上的表情,剛剛有所回落的笑意又再次高漲。
    “哈哈哈”
    謝遠無奈地看著他。
    待到孟彰笑得盡興,他用帕子拭去眼角笑出的淚水。
    “阿遠,我是真沒想到,在你的眼裏,我竟然是那樣大膽妄為的人啊”
    謝遠臉色一時漲紅。
    他也是才意識到這一點。
    孟彰端正了神色。
    “我現在也隻是一個化氣境界的小道童而已,就算是去做了些什麽,又能夠做多少?”
    謝遠的臉色緩和下來。
    “天地之中,每一個存在,都有他自己的立場和利益。隻要我小心些、用心些,不是就不能將更多的人拉到我們這邊來。”
    太`祖有教,我等當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讓自己的朋友越來越多;我等當抓住一切機會削弱敵人的力量,讓自己的敵人越來越少。
    更多的朋友能讓自己的路子走得越來越寬,更少的敵人則能讓自己的路子走得越來越快。
    到最後,一切終將順理成章。
    天地雖然不同了,但道理卻仍然是一樣的道理。
    謝遠細看著孟彰的臉色,沉默半餉,忽然問道“如果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朋友存在呢?”
    孟彰抬眼,看見了謝遠從眸底深處洶湧而出的倦怠,隱隱明白了些什麽。
    他笑,眼眸明亮得攝人。
    “會有的。你不就是我的朋友了?”
    謝遠張了張嘴。
    孟彰又道“如果還是沒有,那也不打緊,我們可以自己教出來。”
    “教出來?”謝遠低低呢喃。
    孟彰鄭重點頭“雖然會比較慢,也大抵會常有變數,但是,隻要我們耐心一點,仔細一點,總是會成功的。”
    謝遠沉默許久,才道“那大抵會要很久很久。”
    “那又如何呢?難道我們就真的什麽都不做了嗎?”孟彰反問。
    謝遠不說話。
    孟彰問“阿遠將這些事情壓在心頭很久了吧?那你等了這麽久,看了這麽久,可曾有等到、看到什麽能讓你覺得輕鬆一些的人與事情了?”
    謝遠仍然隻有沉默。
    孟彰也就知道了。
    “那就是了。”他道,“你非但沒有等到、看到你想要等來的時刻,情況甚至還越來越糟糕了。”
    孟彰別開目光,看向園林中的那些謝氏郎君。
    就在剛剛,一個很有些耳熟的名詞撞在了他的耳膜上。
    孟彰唇角揚起,卻非是笑意,而是另一種冷寒。
    “五石散?”
    聽得這低低的聲音,回過神來的謝遠眼眸深處也閃過一絲寒意。
    “連這謝郎中府上,都已經有了五石散了?”
    謝遠偏頭,掃視著這園林中的各處。好一陣子以後,沒有找到那東西的謝遠才緩和了臉色。
    孟彰看定他,問“阿遠知道那東西?”
    謝遠吐出一口濁氣,眼中倦怠更甚。
    “我知道。”他道,“那東西不是什麽好的。於修行、身體、神魂都沒什麽助益,反而會汙濁神魂,損壞肉身。”
    “就是好好的人,服散服多了,都會壞掉”
    “那不是好東西。”謝遠回神,鄭重告誡孟彰,“阿彰可絕對不要去試。就算有什麽人要帶你嚐一嚐,你也定要拒絕。”
    “碰都不要碰!”
    孟彰麵上的寒意緩緩淡去。
    不對,與其說是淡去,倒不如說是被收了起來,鎮壓在什麽地方。
    “我知道了。”他道,“阿遠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去碰那玩意兒。”
    聽到孟彰的話,謝遠不覺奇異地細看了他一眼。
    這話聽著,怎麽像是孟彰比他還要了解那五石散的樣子?
    孟彰隻是笑著回望他。
    謝遠細想過一陣,卻是作罷了。
    不管內情是什麽,隻要孟彰知曉那東西的危害,遠離那東西就行。
    但謝遠還是叮囑孟彰道“不單單是那五石散,就是那些想要帶你去試一試五石散的人,你都得多提防著些,再不可托以信任。”
    五石散,那是能將人變得不是人的東西!
    孟彰鄭重點頭。
    謝遠眼底的倦怠消減了些,但仍然重得嚇人。他閉上眼睛,緩了一陣。
    孟彰陪著他坐,並不打擾他。
    “我曾有一個友人,他善箏,常與我合奏”
    坐在旁邊的孟彰隻聽這一個開頭,也已經猜到了結局。
    “他不是我陳留謝氏的人,隻是一個偏遠郡縣所出的寒門子,但他的才情,卻著實不輸於我等世族子,尤其是在樂這一道上,他的天資更是非同尋常。”
    “他從故鄉來帝都,原是為了給他、也給他的家族尋找機會的,因此,他竭盡全力地展示自己的才情。”
    “他的技藝為他推開了所有門戶之見,他得以進入太學,成為太學生員”
    “或許是才高惹人妒,他在某一次集會時候,被人引著服食了五石散。”
    “那時候的五石散,還不似現下這樣泛濫,它隻是一副秘藥。”
    “據傳是能開啟靈竅、幫助引動靈機、體悟天地玄奇的秘藥。”
    謝遠笑了一聲,那笑聲卻似鴉哭。
    “他被說動了心思,又推卻不過盛意,便試了一次。那五石散不是真正的秘藥,卻能挑動人心頭的一點念想,勾動幻覺”
    “虛虛渺渺,迷迷幻幻。”
    “那家夥信以為真,一日日地沉醉,隻覺得自己操樂技藝大進,隻覺得自己頓悟、抓住了那一瞬間的天地玄奇,卻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身體正在被急速掏空,更不知道他自己的神魂被汙濁侵染。”
    “不是他不靈敏,而是他身體、神魂處的異狀,盡數被五石散的藥力給壓製、遮掩了。”
    “何況,服食了五石散的他,被那些人引以為同伴,更帶著他參加更多的集會”
    “世人也隻以為他的神思激越,是他真的心有所悟;以為他的舉止怪誕,是他明悟己身放縱自我”
    “世人還讚頌他,是真名士,是意自風流,不拘凡塵。”
    謝遠的聲音漸漸淒厲。
    “殊不知殊不知!他其實正在走向陰世!”
    “更甚至,哪怕是到了陰世,他也隻是一個瘋瘋癲癲渾噩魔狂的陰靈!在肉身崩壞以後,他的神魂也漸漸崩壞,到如今,他連最基本的神智都沒有了。”
    “好端端的一個人,”謝遠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好端端的一個人”
    “就這樣被完全毀了。”
    孟彰沉默。
    他也隻能沉默。
    此乃舊事,且顯然那位寒門子已經沒辦法救渡回來了。不是他上一世那樣,雖然困難,但總還可以戒斷。
    它不是。
    隻聽謝遠提起的這一段舊事,孟彰就更提起了警惕。
    這方天地中的五石散,隻怕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同類,都要更可怕。
    孟彰在心裏記下了一筆。
    目光瞥向園林中的那些正在談論五石散的謝氏郎君們,孟彰問道“五石散如此可怖,你們陳留謝氏就沒有任何應對?”
    哪怕陳留謝氏不願過線幹涉其他的名門望族,那他們自己的郎君呢?就讓他們這些陳留謝氏郎君隨意地、毫無警覺地談論起五石散,認為那五石散隻是平常?
    謝遠放下手,也轉了眼去看園林裏的其他陳留謝氏郎君。
    “五石散其實有不同的配製藥方。”他倦倦開口,聲音很是無力,“不同的配製藥方,藥效和藥性也很不相同。”
    頓了頓,他又道“你雖年少,但你生時常年臥床,久病成醫,你對藥方、藥材和藥性之間的關係也應該是有所了解的吧?”
    孟彰點了點頭。
    “這就是了。”謝遠道,“諸世族子、望族子,尤其是帝都洛陽裏的這些,飽受庭訓,對藥性、藥方的配伍也有所了解。”
    “他們知曉分寸,所以藥效稍微猛烈一些的五石散,不需要旁人說,他們都不會碰的。”
    謝遠臉色緩和了下來,但這樣的緩和,卻不是真正的放鬆與釋然,而是另一種的鎮壓約束。
    “在他們中間流通著的,是另一種藥性更輕更淺的五石散。”
    “似這等五石散,族裏諸位先祖確實也有在警告提醒,但並沒有太下狠手。”
    孟彰想了想,也覺得以陳留謝氏的庭訓與家風,哪怕沒有陳留謝氏諸位先祖警告,他們的郎君們也必定會自覺警惕。
    謝遠苦笑一聲,才繼續道“何況,我陳留謝氏雖有些聲名和實力,但畢竟隻是帝都中的二等世族,我等仍然需要與帝都裏的其他世族子、望族子來往交會”
    “當集會的其他郎君、女郎都服散的時候,單隻我們什麽都不沾,也不好。”
    世道如此,過於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隻能挑著來。”謝遠低低道。
    孟彰其實也理解,但他還是不能接受。
    謝遠抬眼,看見孟彰麵上明晃晃的厭惡痛絕,終於又笑了起來。
    孟彰看向他。
    “其實阿彰你不用擔心這些。”謝遠道,“你現在太小了,看在你這樣的年歲上,不會有人勉強你。而待到你在這陰世天地裏待得足夠久以後”
    謝遠麵上笑意加深。
    “以阿彰你的成長速度,也不會有人再能勉強得了你。”
    此時孟彰的年歲是真的小,陽世陰世加起來,也都還沒有滿十歲。
    似這樣的小郎君,除非是那些不管不顧的二愣子,又除非是那些滿懷惡意的人,否則是不會有人將這東西送到孟彰麵前來的。
    謝遠所以特意提醒孟彰,一是因為他對五石散反應過激,二也是因為他知道太多人緊盯著孟彰,說不定哪個對孟彰心懷惡意的,想要用五石散來毀了他。
    謝遠不想要讓自己的知音毀在這樣的東西上。
    孟彰很是坦然地點頭“那是當然的。”
    但隨後,他短小的眉頭卻是鎖了起來。
    “五石散流毒天下,是有它本身藥性的原因,但其實,也是因為各家世族望族郎君們太縱性任我了吧”
    謝遠輕歎著點頭。
    孟彰又道“你說,服食五石散的那些郎君,要如何去履行自己的職責,耐心、用心打理這天下?”
    謝遠不說話了。
    孟彰別開目光,看向遙遠天穹。
    那天穹高遠,雖是灰色做底,不似陽世天穹蔚藍沉碧,但也別有一番沉穩安定。
    “世族望族的郎君被皇族司馬氏排斥,不得重用是事實,可這並不代表世族望族的郎君們就不能入駐中樞,不代表他們就不能用其他的方式影響中樞和各郡縣之間的決策。”
    世族子望族子,因其深厚家底、豐厚學識、高雅舉止,常被天下人所推崇。
    這份推崇或許有世族、望族為了維持他們自身的名望在暗下推動,但也不全是虛渺。
    他們是真的為天下人所矚目。
    他們引領著天下風尚。
    當這些世族子望族子開始追逐五石散的時候,這天下黎民,這天下
    “這天下黎民,這天下可能幸免?”孟彰問道。
    謝遠沉默許久,緩慢搖頭。
    孟彰一時也不說話了。
    半餉後,卻是謝遠先說的話。
    “五石散所以能在諸世族子望族子中流散,除了五石散本身的藥性以外,還是因為他們心中憋悶。”
    謝遠看向了園林裏的各位謝氏郎君。
    “他們心中憋悶”孟彰重複著道。
    對於這其中的原因,孟彰其實也有所猜測,但要說他會有多深的體悟,卻不然。
    除了陽世時候的體弱多病,孟彰的人生其實還算平順,遠比尋常人都要平順得多。
    “背負著世族子、望族子的榮耀,卻要備受族中約束,所有的資源,都隻向著一二郎君傾斜”
    “或許,他們自己也心知就能力、學識、修為來,他們不如那位同族,但心知、明白,卻不代表他們就能沒有任何怨言地接受事實。”
    “為了家族,他們不能爭;因為血脈、能力、學識、修為等等的差距,他們爭不了。”
    “這一切的憋悶,都積壓在他們的心頭。”
    “五石散,是他們所認為的能讓他們忘卻這一切憋悶,隻一意揮灑心性與靈慧的秘藥。”
    “這是被困頓、束縛在家族中的世族子望族子。”
    謝遠頓了一頓,才繼續道“然而,被這些同族仰羨、得到家族種種資源傾斜,能出任職務、履行官職的那少數世家子望族子們,其實也並不似同族所預想的那樣輕鬆。”
    謝遠是陳留謝氏的郎君,怕是旁支,他的學識、眼界與心智也遠勝旁人。
    他一直靜默觀望,其實多有體悟和發現。也正是這些體悟與發現,他才越發的倦怠,越發的無力。
    “不論是朝廷中樞,還是各處郡縣”他道,“任職的世族子望族子,也都依本家家族力量的強弱、地位的高低,劃分出層次。”
    “低層次的望族子仰望著高層次的世族子,常受世族子驅使。”
    “但高層次的世族子呢?”
    “他們也並不真的輕鬆。”
    謝遠笑了一聲,聲音悠悠蕩蕩,仿佛是在為那些不能辯說的世族子望族子分說他們心底的憋悶。
    “皇族司馬氏,不願意信重他們。”
    “不,”謝遠輕輕搖頭,“不是不願意,而是從來就沒有過。他們始終防範著出身世家、出身望族的郎君。”
    “真正能得司馬氏一族信重的,除了司馬氏一族的族人以外,就隻有外戚,隻有出身尋常的寒門子、平民子”
    “但寒門子、平民子,在這樣的世道裏,真的有能力抗衡出身名門望族的郎君們嗎?”
    “明明能力更強、學識更淵博,除非修為穩壓一頭,否則世家子、望族子就隻能屈居在那些得到司馬氏一族信重的寒門子、平民子之下。”
    “多可笑?多顛倒?”
    謝遠笑出聲來。
    孟彰沒有笑,他眼底隻是平靜。
    仿佛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的謝遠目光瞥見,眼底先是一凝,旋即放鬆下來。
    就連那剛剛再次匯聚的無力,也消散了些。
    “阿彰?”他問。
    聲音裏帶著點小心翼翼,停在孟彰麵上的目光卻是透著希冀。
    平靜,絕對不是因為麵前這位小郎君沒有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而是
    而是,另有把握。
    孟彰他,他是有辦法扶正這顛倒的世界的!
    “你,你是有什麽辦法嗎?”謝遠問。
    孟彰不點頭,也不搖頭,隻問道“如果得到司馬氏一族信重的寒門子、平民子是有手段,有學識的,諸世族子望族子,可能釋懷些?”
    謝遠久久沉默。
    “或許是呢。”謝遠歎道,“但是”
    “太難了。”他最後道。
    想要讓有手段有學識的寒門子、平民子出現,就必須要先打破世家望族的知識封鎖,然後還要有足夠合理的體係將這些知識教導出去,同時讓那些寒門子、平民子步步成長起來,成長到
    能跟代代積累、代代傳承的世族子望族子相抗衡的地步。
    太難了。
    真的太難了。
    孟彰隻是凝望著謝遠“難,也得去做。若不然”
    “我想,你應該已經能夠想見結果了。”
    謝遠沉默許久,才道“是,我已經想見了。但是阿彰”
    “就算你要去做,其中所耗費的時間也不會短。而這世道不會給你這麽多的時間。”
    “我知道。”孟彰點了點頭,但旋即又道,“也不是就沒有辦法。”
    謝遠聽得這句話,又是一驚“你真有辦法?”
    孟彰笑了,問謝遠道“你可知道夢?”
    謝遠細細想了一陣“是南華真人莊周所修持的那夢?”
    孟彰鄭重頜首。
    “可是,夢”謝遠問,“不是不知是幻是真的嗎?”
    “確實。”孟彰道,“但夢的幻也不並全是虛幻的。它也有真實的地方。”
    “而且”
    孟彰頓了頓,又問謝遠道“你聽說過黃粱一夢嗎?”
    謝遠怔愣著,緩慢搖頭。
    孟彰想了想,便將這個拋在了腦後。
    雖然黃粱一夢是個頗為大眾化的故事,它絕不荒僻,但孟彰也記不清這個故事到底是出自哪個朝代的了。
    他認真地跟謝遠講解黃粱一夢的故事。
    謝遠聽完,也是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說,或許可以通過夢境世界,讓寒門子、平民子學習?”
    孟彰點了點頭。
    謝遠沉吟許久,深深看了孟彰一眼。
    “但你現在也隻是個小道童,你的道還沒有明晰,你能確定你的夢道能往這個方向演變?”
    到這個時候,謝遠再一次確定了孟彰的天資與才情。
    隻要他能成長起來,說不定他真的能夠做到
    連謝遠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眼底沉澱著的倦怠悄然消散了些。
    “我不能。”孟彰道。
    謝遠噎了一下。
    孟彰才又道“但我能盡力將我的道向這個方向推動。”
    “若你的夢道真能演變到這種程度,說不定,說不定”
    “你能以夢道成就一方真實不虛、完全握在你手中的天地。”
    謝遠沉默許久,說道。
    孟彰笑著點頭“我也是這樣覺得的。”
    說完,他站起身來,對著坐在原地的謝遠伸出手。
    “那你呢?你要不要與我一道,來為這方天地、為我華夏、為這黎民百姓盡一分心力?”
    謝遠不意孟彰會這樣說,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抱著懷裏的寶琴,幹幹坐在原地,直愣愣看向他伸過來的手。
    “我,我”
    閉上眼睛,謝遠盡力穩住心神。再睜開眼時候,他的眼底裏已經算是穩定下來了。
    他目光抬起,對上目光誠懇地看著他的孟彰。
    小郎君的麵容尚且稚嫩,眉眼間更有病氣纏綿不去,但他的眼有光。
    那是寒夜裏不息的篝火,也是荒野裏飄飛的星火。
    “我,我出身陳留謝氏,是陳留謝氏的郎君”
    孟彰靜靜凝望著他,眸光不動。
    “我隻擅琴,也隻愛琴,其他的我都不會,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麽,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麽”
    孟彰知道謝遠眼底深重的倦怠到底是怎麽來的了。
    除了那對他人、己身、世道的窒息命運的無力以外,他還不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他看得清外間所有的一切,卻也看清了自己的無力。
    琴為心音,他愛琴,是要借琴音去宣泄什麽,尋找什麽,好讓自己得到引導,也好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已經不想站在原地了。
    但他偏偏隻能站在原地。
    已經站在原地太久太久了的他,早早就失卻了自己的方向
    所以,當會向他伸手、邀請他同行的孟彰出現在他麵前時候,他反而茫然了。
    “我知道。”孟彰道,同時微微笑起,“你如果不知道的話,可以問一問我,或許,我能給你一個方向?”
    “如何?我們可能成為同伴?”
    謝遠深深凝望著孟彰的眼,從那火光中汲取到一點暖意,也借來了一點火光。
    “好。”
    這一聲應下,謝遠清晰地感覺到,那一刻,有星火一樣的火焰落在了他的身上。
    沉積在身體的寒意蔓延而出,要覆滅那點星火。但在身體的更深處、在冰山的最中央,有什麽一直倔強地支愣著的東西先這股寒意一步,將那火焰接引了過來。
    以這一點火焰為引,它也燃燒了起來。
    雖然火光微弱,但它真切地存在在那裏。
    謝遠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也暖和了起來。
    他睜開眼睛,自然而然地笑開。
    孟彰問“怎麽了?”
    他關切地看著他。
    “沒什麽。”謝遠搖了搖頭,“隻是忽然有了些靈感,覺得可以匯成一段琴曲而已。”
    孟彰頓時好奇起來“什麽樣的琴曲?我可能聽一聽?”
    謝遠先是點頭“你當然可以。”
    但下一瞬他就又搖頭了“不過那段琴曲現在就隻是一個雛形,並不完整,也不清晰,還是再等一等吧。”
    “等到我將這琴曲補完,我再彈給你聽。”
    孟彰高興地點頭“那就這樣說定了!”
    謝遠點頭“說定了。”
    將這件事定下後,謝遠忽又想起一個人,他也不多顧忌,直接就詢問孟彰道“關於那位慎太子殿下,你是怎麽想的呢?”
    莫不是,阿彰他定下的坐鎮中樞的,就是那慎太子殿下?
    孟彰隻看謝遠一眼,就猜出了他的心中所想。
    他搖了搖頭,也很直接地道“不必多想了,不是他。”
    謝遠聞得,道“可是他很欣賞看重你。”
    “如果是阿彰你的話,大抵他不會顧慮你世族子的出身吧。他不是已經說了嗎?願以九卿之位相許。”
    旁的不提,隻看這一點,司馬慎是真的很對得起孟彰的了。
    要知道,司馬氏一族對世族子、望族子可謂是相當防範的。
    就拿孟彰所出身的安陽孟氏來說吧。
    安陽孟氏的支柱人物孟梧,是那武帝司馬簷的心腹。雖然現在安陽孟氏已經是實力不俗的望族了,但在武帝將孟梧收作心腹重用時候,孟氏隻是寒門而已。
    所以,孟梧當年其實是切切實實的寒門子!
    倘若安陽孟氏當年就是望族的話,孟梧一定也不會得到武帝司馬簷的重用。
    他會被排斥。
    想到這裏,謝遠還道“你不知道,這消息傳出來時候,帝都裏的各家世族子和望族子到底有多羨慕你。”
    孟彰隨意點頭“但他姓司馬。”
    謝遠悚然一驚“你竟然想著”
    篡朝?!
    好家夥,原來阿彰小小年紀,竟是奔著王莽曹操去的!
    孟彰看著臉色驚悚的謝遠,隨意拂了拂衣袖,果斷道“並沒有。”
    “嗯?”謝遠停住了心中狂奔的思緒,重新凝望著對麵的小郎君。
    “我對那個位置,沒有多強烈的想法。”
    謝遠收回目光,卻不知自己到底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在失望。
    “但安陽孟氏,細細計較起來,未必就沒有機會的。”謝遠道。
    孟彰瞪眼看他“你竟然是要來說服我嗎?”
    謝遠搖了搖頭“我並沒有這樣的意思。”
    “那不就是了。”孟彰懶得理會他。
    不知是不是這家夥恢複本性了,思路居然比他還活潑。
    嘖。
    “好吧。”謝遠幽幽歎了口氣,重新端正了表情,嚴肅問孟彰,“那你是看中了誰呢?”
    孟彰可疑地沉默著。
    謝遠等了一陣,又等了一陣,愣是沒等到孟彰的答案。
    他瞪著孟彰,臉色漸漸扭曲起來。
    “所以,你其實也不知道誰合適?”
    孟彰仍是不說話。
    但謝遠已經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
    “那你為什麽要否定司馬慎啊!遍數整個司馬氏一族,不是他最合適的嗎?枉我還以為”
    枉他還以為在司馬慎之外,孟彰另有更合適的人選呢。殊不知,竟是什麽都沒有!
    “你這是要管殺不管埋?”謝遠道。
    “別說得這樣難聽吧。”孟彰辯道。
    “難聽嗎?”謝遠問,“這不是事實?”
    隻否定了人,卻連個合適的人選都沒有,這不是管殺不管埋是什麽?
    等等!
    謝遠忽然想到了是什麽,猛地瞪大眼睛,問孟彰“你不會連忙整個司馬氏一族都給否定了吧?”
    雖然事實是這樣的沒錯,但是吧
    “阿遠。”孟彰鄭重喚了謝遠一聲。
    謝遠麵上神色盡數收斂,他認真看孟彰。
    “你須得知道,我們要做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甚至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情。”孟彰道,“它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長到這個朝代終末,長到你我都離開這方天地。”
    “你不能隻盯著司馬氏一族。”
    “你的目光,應該放得更長遠一些。”
    孟彰最後道“我現在可還隻是一個化氣境界的小道童呢!”
    在這最後一句話以前,謝遠神色確實是漸漸端正的,是有著越漸明晰的決意的。但孟彰最後一句話說出,謝遠一時就有些繃不住了。
    “噗嗤。”
    孟彰沉默看定謝遠。
    “噗嗤噗嗤”
    謝遠悶咳一聲,壓住了喉間的笑意。
    “不錯。”他極力用平穩的語氣說道,“我們不必急在一時,理當從長計議。”
    “那麽阿彰,”他問這個臉色漸漸緩和下來的小郎君,“我們首先,要做些什麽事情呢?”
    孟彰問“你知道今年的雨水少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謝遠麵上眼底的笑意快速消去了。
    “我知道。”他點頭。
    孟彰道“雨水不足,糧食莊稼就長得不好,到收成時候,怕還會更傷,所以須得想盡辦法補足水量。”
    “行雨符。”謝遠道。
    孟彰點頭“百姓隻能購買行雨符,但行雨符雖是小符籙,卻不算便宜。”
    謝遠扯了扯唇角。
    孟彰這說法算是客氣了的。
    行雨符不僅會不便宜,且價格還會上漲。
    。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