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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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顯還是頭一次在孟彰這裏看到如此厚重的拒絕和厭惡,他頓了頓,頜首說道“我知曉了。”
    孟彰看向他。
    “我會盡量想辦法。”孟顯道,“但是阿彰,你須得清楚,這不是容易的事情,可能沒那麽快得到結果。”
    孟彰點頭。
    他當然清楚。
    “還有”孟顯沉吟一陣,對孟彰道,“族裏這邊,你不要太抱希望。”
    孟彰沉了眼眸“二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孟顯想了想,問孟彰“你知道我們這一代長房宗支的那位嫡長子嗎?”
    “知道。”孟彰想了想,跟孟顯說道,“是椿祖的嫡支後嗣,他有個嫡長子泉小郎。”
    孟顯也點頭,告訴孟彰“他的妻室溫氏,娘家跟帝都洛陽的賈國舅牽上了關係。我聽得一耳朵,說他們家就是從那賈國舅府上,接手了些不怎麽幹淨的東西”
    孟彰明白了孟顯的意思“二兄是說,五石散這些事情裏,溫氏一族可能摻合了進去?”
    孟顯不點頭也沒有搖頭,隻道“目前來說,還不清楚,我也隻聽了那麽一點而已。”
    “如果這件事情是真的”孟彰低低說話,目光也垂落下去。
    “據說,我們這一代的那位未來宗子,很是愛惜溫娘子,而溫娘子又一貫護著溫氏”孟顯替孟彰將話說清楚,“族裏未必會太過重視這件事情。”
    畢竟,隻是諸位郎君女郎在玩樂時候服食的一種藥散而已,不值當孟氏得罪姻親,得罪那賈國舅乃至是賈氏一族。
    “而且”孟顯看了孟彰一眼,“這件事是阿彰你提出來的,那位穎族兄怕是會多想。”
    孟彰殊無笑意,隻拉扯了唇角,將孟顯的話說明白“因為我這‘麒麟子’的名頭,所以他覺得心裏不舒服,覺得我針對他,覺得我大抵想要幫你跟大兄搶奪族中的權柄?”
    孟顯沒有說話。
    孟彰沉默許久,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我知道了二兄,這事情就盡量做吧,如果族裏阻攔”
    “你們也不必硬扛。”
    看著將最後那句話艱難說出的孟彰,孟顯沉默一陣,忽然揚眉笑開“放心,你二兄可沒有那麽傻。”
    非要跟他們硬碰硬。
    “你等著吧。到時候,讓你看看你二兄的厲害。”
    孟彰一時笑開,心情也好轉了些。
    他衝孟顯一擠眉“那我可就等著了。”
    孟彰又在孟顯夢中待了一回,方才離去。在離去以前,孟彰頓了頓,回身看向孟顯。
    “二兄放心,我都明白的。”
    待孟彰歸去陰世天地,孟顯在案頭醒來。
    他撐著額角,先掃了一眼下方的那些卷宗,然後又抬起目光,分別往鄰近的兩處院子看了過去。
    孟昭、孟蘊的院子裏也都還亮著燈火。顯然,他們也都還在各自忙活著。
    “還是先罷了,等明日再跟大兄和阿蘊說吧。”他嘀咕一句,重又打點精神,繼續翻閱卷宗。
    孟彰收回心神時候,就聽到耳邊傳來的細微水流聲。
    他抬眼看過去,果然就是銀魚們出來了。
    孟彰將手裏拿著的那個護命偶人仔細收好,才往前探身,將手淺淺伸入湖水裏。
    為首的那尾銀魚繞著他的手掌不斷來往遊走,自個兒玩得不亦樂乎。
    孟彰笑了一下。
    那尾銀魚抬頭看他。
    孟彰想了想,問道“你們已經恢複過來了?”
    銀魚擺著尾巴,又在孟彰手邊遊走了一圈,那身形之靈活輕盈,一如孟彰初初在這湖中看見它們時候的模樣。
    孟彰稍稍放鬆,隨後又問道“那除了凝月草和香火以外,你們可還需要什麽?”
    銀魚不理會他,不知道是聽不明白孟彰話裏的意思,還是不想跟孟彰說,又或是認為跟他說了也沒用。
    放在往常時候,孟彰或許就放棄了。但這一次,他卻很好心情地追問。
    “是聽不明白,還是不想跟我說,又或是覺得跟我說了也沒用?”孟彰一一列數可能,問道,“到底是哪一種?”
    銀魚正在湖中輕盈遊走,聽得孟彰的話,回身看了他一眼。
    孟彰看定它。
    銀魚一個款擺,隨後稍稍加快了速度,在孟彰探入湖水裏的手掌上不輕不重地撞了三下。
    “是覺得說了也沒用嗎?”孟彰喃喃道,“那就再等等吧,我不能太急的。太急了”
    “二兄他們也會擔心我。”
    “到時候,我反而會將他們的步調也一並給攪亂了。”
    孟顯為什麽會特意將謝娘子教導孟蘊的話又跟孟彰重複了一遍呢?
    就是因為這個。
    因為孟顯看得出來,孟彰有些急躁了。
    他在擔心孟彰。
    “我資質是不錯,目前修行就沒有遭遇到瓶頸,又因為種種修行的資糧俱都充足,同時還有你們幫助,我的修行進度比較快。但是”
    “快可以,但也不能丟失了穩。”
    “淨顧著加快腳步趕路而沒有注意到自己根基的人,可能可以在一段路程裏節省相當時間,然而,到了某個關鍵節點的時候,說不得就會被困在原地了”
    “二兄在提點我呢。”
    銀魚再次撥動水波,在孟彰的手掌上輕輕撞了一下。
    “我知道,”孟彰收回手,道,“你們並沒有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行了,你們去玩吧,不用帶我一起,我得修行了。”
    銀魚回身看他一眼,果然領著魚群在湖水裏玩鬧起來。
    孟彰笑著垂落眼瞼,持定心神,繼續將自身精元煉化成自身精氣。
    那方修行夢境中,又一次傳來了水浪撥動的細微聲響。
    翌日晨早,孟彰收拾收拾,便上了馬車,一路往太學而去。
    不過這一次,孟彰並沒有仔細聽路上傳來的話語。他從隨身小陰域裏將屬於他的那些靈田、田莊、藥田的契紙翻了出來。
    孟彰將這些契紙一一翻看過,確定契紙都齊了,便分化出一點心神引動這些契紙上的某一個符文。
    符文亮起微光的那頃刻間,各處靈田、田莊、藥田裏,都有人停下手上動作。
    “小郎主傳召”
    “小郎主傳召。”
    他們不敢耽擱,當即便將一點心神送出,勾連隨身所攜帶著的某一個符令。
    符令上靈光陡漲,直接淹沒了他們。
    待到他們回過神來時候,就發現自己站在了一處庭院裏。
    院子角落處栽有一株石榴,其上石榴通紅通紅,甚是喜人。
    諸管事不敢多看,當即便收回目光,隻注視著身前地麵。
    “都來了?”有聲音從正房裏傳出來。
    眾管事當即又更恭順了些。
    “別在外頭站著了,都進來吧。”
    聽得正房裏的人發話,這近四十之數的管事們又是一禮,才魚貫著往正房裏走。
    “仆等拜見小郎主。”
    孟彰細看著這些管事。
    都是他在接掌靈田、藥田、田莊時候見過的,彼此雖然不是很熟悉,但都還不算陌生。
    他微微頜首,也不拖遝,直接便道“我召你們來,是要問一問田地裏的情況。我聽說,近來的雨水少了?”
    這些管事們聽得孟彰的問題,各自用目光交流一回,便推出一位管事來回答孟彰。
    “近來天氣確實有些旱,不過小郎主不必擔心,我等各處田地裏都蓄有水渠,水渠取的是地下的水。雨水減少並不會影響到田間地頭裏的莊稼。”
    “除了這個以外,我們各處田地裏也還有相當數量的起雲符、行雨符儲存,就是水渠裏的水都幹了,我們也還能以起雲符匯聚雲氣,最後催動行雨符布雨。”
    孟彰點了點頭。
    他原本也沒有太過擔心自己的這些田地,他擔心的是其他
    “被佃戶們租種去的那些田地呢?它們怎麽樣?”
    那位管事聽得這個問題,微不可察地抬眼,細細打量孟彰的臉色。
    下一瞬,他壓低目光,恭順道“那些田地裏也都挖有水渠,就是起雲符和行雨符會有所不足。”
    孟彰神色不動,隻問他道“如果那些田地裏的水渠水量減少,會不會影響那些田地的收成?”
    那管事應道“會。”
    孟氏是安陽郡的第一等名門,孟彰又是安陽孟氏的麒麟子,孟玨也心疼幼子,所以不論是從安陽孟氏分撥給他的那些靈田靈地,還是孟玨為他備下的那部分家資,靈田靈地裏都有齊全的設施。
    水渠、水車、牛馬
    孟彰知道的,那些靈田靈地裏都色色齊全;孟彰不知道的,那些靈田靈地裏也一樣不差。
    如果連孟彰租賃出去的田地,都會受到幹旱影響的話,大抵其他的地方也好不到哪裏去。
    但若真的出現了這種情況,那幹旱的情況也一定很嚴重,絕不是平平常常的雨水減少,就能造成的。
    坐在上首的孟彰高高俯視著那站立在堂前的管事,凝望著他。
    “你以為,近來雨水減少,僅僅隻是個開始?”
    管事拱手,對孟彰深深一禮。
    他沒有說話,但他什麽話都說了。
    在他之後,那剩餘三十餘位管事也都同時拱手,對孟彰深深拜下。
    孟彰沉默一瞬,伸手虛虛一扶。
    近四十餘位管事隻覺得一股力道傳過來,輕易就將他們給帶起來了。
    那些管事都沒作聲,自然而然地站直身體。
    “諸位放心,這事情我記下了。”孟彰先道,隨後又問,“我記得各處莊園裏,都備有符士的吧?”
    諸管事各自頜首。
    孟彰接著道“煩勞諸位歸去後,著各位符士盡力為幹旱做準備。起雲符、行雨符、聚水符、凝露符”
    “都給準備下來。”
    那位為首的管事向前站出一步,躬身問道“小郎主,這些符籙要儲備多少?”
    孟彰沒有任何猶豫“有多少,就儲備多少,多了的,可以以較低的價格售予各家佃戶。”
    孟彰很清醒,是售,不是贈。
    管事又問“請教小郎主,較低的價格是?”
    孟彰略一沉吟,說道“行雨符市價九枝香火,但佃戶是租賃我的田地,並不完全是外人,且眼下這境況也不甚好,便是就五枝香火好了。”
    五枝?!
    即便諸位管事在此之前都已經有所預感,但他們也完全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低廉的價格。
    要知道,倘若接下來的天氣真似他們所料想的那樣,行雨符這等符籙的價格絕對會上漲,而且是以一種不可阻擋的速度上揚。
    到得那個時候,隻要他們這位小郎主不跟著抬升行雨符的價格,也足夠所有佃農對他感恩戴德的了。但誰承想,這位小郎主甚至不是要原價出售,而是折價,且還是近乎折了半價
    諸位管事都有些昏昏然,好半日都沒能反應過來。
    他們知道自家的小郎主好說話,是能將他人的苦難看在眼裏的人,可他們不知道自家小郎主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如果,”那位管事幹啞著,低聲問,“如果有人家從我等田莊裏購得起雲符、行雨符之後,加價售給他人,該如何?”
    孟彰隨意道“隻隨他們去,但勞煩諸位告訴他們,即便他們是要加價,也莫要加太多。”
    “莫要加太多,是多少?”那位管事更進一步,絲毫不懼會觸怒了孟彰。
    孟彰細看他一眼,看見那位管事雖然躬著身,但也繃得筆直的腰背,不覺眨了眨眼睛。
    少頃,他回答道“莫要多於八枝香火。”
    下首站著的近四十之數的管事似乎躁動了一陣,又似乎沒有。
    孟彰隻看著,等著。
    那為首的管事又問“如果各種符籙的庫存不夠”
    孟彰說道“我會補充的。”
    頓了一頓後,他又對這些管事們道“待如今種著的莊稼收成後,你們斟酌著,撥出一部分土地來種植青阜草和朱草。”
    青阜草,是製作符紙的靈株。而朱草也是調製符墨的靈株。
    諸位管事完全不曾質疑,直接應了一聲“是,小郎主。”
    孟彰聽出了什麽。
    如果說在今日之前,這些管事所以忠誠於他,是因為孟彰的身份的話,那麽今日以後,這些管事就隻是忠誠於孟彰這人。
    他應了一聲,又道“也請諸位告知各位符士,他們所繪製出來的符籙,可依數量多少和品質的高低,獲取相當的嘉賞。”
    計件,永遠能比計時更能激發人的潛力。
    那些管事們聽得孟彰的話,也是愣了愣,才反應過來。
    他們不覺抬起目光,看向上首端坐的小郎君。
    小郎君身形單薄,眉眼還籠著一層病氣,坐在寬椅高案後,卻全然沒有小孩子跑錯了地方的感覺,反而更顯端肅與威儀。
    不是這寬椅高案抬高了這位小郎君,是這位小郎君他自己。
    是他自己,站在了那更高處。
    其餘的一切,不論是華貴端重的衣裝,還是高高在上的尊貴身份,都僅僅隻是他的點綴而已。
    甚至,那些東西在他的麵前,還更黯然失色。
    “至於是什麽嘉賞”孟彰繼續道,“符籙知識、修行資糧、田莊還是旁的,隻要合適、隻要他們提起,我都可以考慮應允。”
    如果說,方才那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將主家對自家培養出來的符士下仆天然握有的掌控脫出,讓那些符士下仆不再是主家理所應當的長工的話,那麽後麵這一句話,給予那些符士下仆的,便是更多的可能性。
    而且,聽上首那小郎君話裏的意思,倘若那些符士下仆能夠拿出足夠數量的符籙,說不定連自家賣身的契紙都能從小郎君手裏討回來。
    孟彰對符士下仆們的慷慨,是他們聞所未聞的,也是他們從不敢想象的,但他們竟然覺得,上首的小郎君並未說謊
    他是認真的。
    隻要那些符士下仆們能夠做到,隻要他們能夠讓上首小郎君滿意,他們向上首小郎君提出的什麽事情,小郎君都會應允。
    他們不必擔心小郎君會反悔。
    明明知道作為孟彰的管事,他們理當勸說這位慷慨大方到愚笨的小郎君,但他們竟然隻能站立在原地,緊握著莫名發顫的雙手,以穩定心頭激蕩不休的心緒。
    孟彰平靜地掃落目光。
    諸位管事不覺齊齊躬身,避讓小郎君的目光。
    “是,郎主。”
    孟彰略停了停,才應了一聲,“嗯。”
    “除了租種我名下田地的各家佃農以外,莊中上下田仆也是一樣的處理。”
    “郎主的意思是?”有管事問。
    孟彰答道“各處田莊中的田仆倘若有他們自己的私田,而私田裏的儲水不足,需要起雲符、行雨符等等協助灌溉的,也可以五枝香火的價格從田莊裏換取符籙。”
    對孟彰的慷慨大方已經麻木了的諸位管事們仍然沒有勸說,隻是愣愣點頭。
    “行了,”孟彰道,“事情就托付給諸位了,諸位請回去吧。”
    一眾管事木木躬身一禮,悄然退出了這一方地界。
    孟彰看著一瞬間空蕩蕩的正院,又外頭看了一眼。
    馬車又駛過一條長街了。而前方,太學的牌坊已然在目。
    孟彰收回目光,卻是利索地翻手,將手裏那一疊的靈田、靈地、藥田、藥山地契收起,轉而取來各處商鋪的契紙。
    又是一點心神落下,張張契紙上的符文亮起。
    一群二十餘數的管事站在了庭院外頭。
    “進來吧。”孟彰仍自坐在上首,看著那些管事從外頭走入,來到堂下與他見禮。
    將與前頭告知各位田莊管事的決議稍稍變換一二,說與這些商鋪的管事聽以後,孟彰便安坐上首,不動聲色地凝望著。
    孟彰手裏的這些店鋪,說是商鋪,但其實是生產、售賣一條龍的商行。
    不得不說,安陽孟氏在給孟彰傾斜資源這件事情上,確實很大方。
    凝望著下首的這些管事,孟彰略略發散了思緒。
    下首的二十餘位管事回過神來後,便暗下與側旁的同儕交換目光。
    孟彰察覺,便收攏了心神。
    不多久,有一個管事站了出來,對上首的孟彰一禮。
    孟彰大半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有話要說?”他問。
    那管事抬頭,不閃不避地迎上孟彰的視線“是,郎主,仆有話要說。”
    孟彰隨意頜首“你說。”
    那管事暗下蹙眉,一時間對自己將要說的話有了些猶疑,但他還是很快下定決心。
    “郎主,你這樣做,是會削減我們店鋪的利潤的。”他迎著孟彰目光的眼眸裏,肉眼可見地升起滿滿的心疼,“郎主,你太大方了”
    其他的管事也都暗下點頭。
    可不是麽?自家郎主手那樣鬆,指縫間漏出去的東西太多,他們店鋪還要怎麽經營,要怎麽獲利,又要怎麽應對其他同行的打壓?
    這些都是問題啊!!
    郎主年幼心軟,他們卻不會!他們不能讓自家的店鋪賬冊上,出現倒欠的記錄。
    那對他們而言,是一個恥辱!
    是會讓他們痛心到吃不好睡不好的恥辱!!
    明明是這些管事們在反駁他的決議,孟彰卻生氣不起來。
    那大抵,是因為孟彰知道這些管事們都是真心為他籌謀計劃的吧。
    孟玨與謝娘子擔心孟氏族中分派給孟彰的管事心思太過圓滑,會欺孟彰年少,所以特意從他們自己的那部分產業中,挑選出部分忠心的管事來,送到安陽孟氏分給孟彰的這些店鋪裏。
    所以這些管事們的忠心,孟彰並不懷疑。
    當然,這也還是因為他自己看著,也沒有從這些管事身上察覺出半點異樣。
    孟彰搖搖頭“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要的,並不是香火這些銀錢。”
    聽得他這麽一句話,下首的管事們沉默了。
    長年在店鋪裏撥打算盤、算計價值,這些管事們對交易、采買也別有心得。
    就好像,他們知道
    不論市價如何,那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就是千金難求的;而不想要的東西,哪怕是天上地下罕有的異寶,哪怕是送到了旁人麵前,也未必能觸動得了人家。
    想要與不想要,不是價值能夠完全衡量得了的。
    麵麵相覷得半餉,那位站出來的管事問孟彰道“敢問郎主,您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
    孟彰沉吟一陣,輕笑道“大抵,是清平喜樂吧。”
    孟彰的聲音落下,諸位店鋪的管事也是沒有了言語。
    清平喜樂?
    若隻是郎主自己的話,他現在的生活也已經遠遠越過這四個字去了。
    那就不是郎主自己,而是更廣闊的、更龐大的群體。
    一眾管事都有些無奈。
    自家攤上了這樣的一個郎主,能不無奈嗎?
    可在同時,一眾管事心頭也都有激昂的情緒湧動不止。
    “這可是一筆大生意。”一位管事近乎夢幻一樣道。
    其他的管事雖然都沒有說話,但麵上眼底,盡都是讚同。
    可不是嗎?
    這天下,千金難買稱心如意,而在稱心如意之外,天下清平喜樂,就更是想都不敢想!
    如果他們能做成這樣一筆大生意的話
    莫說傳聞中的那位陶朱公,就算是大商呂不韋,也得在他們郎主麵前退後一步。
    做嗎?
    各位管事暗下交換著目光。
    做了!!
    那些管事忽然一整麵上神色,又齊齊整理過身上袍服,端正拱手,深深與孟彰拜得一禮。
    “我等,願為郎主附翼!”
    哪怕在聽到那句低語時候就有所預感的孟彰,這真正麵對這一幕的時候,也還是不由得愣了愣。
    這真的是
    他知道的商賈嗎?
    沉默少頃,孟彰從寬椅高案後站起,拱手鄭重回拜得一禮。
    “多謝諸位。”
    那些管事站直以後,卻是直接就跟孟彰討論起來。
    “郎主,雖然說你的決議基本可行,但就目前來說,我們卻不應該一股腦將這些決議宣布出去。”一位管事先跟孟彰開口道。
    另一位管事也點頭道“郎主,不同的商鋪,得在這些布置中做出不同的調整,才能將其中的利潤發揮到極處。”
    “是的,”更有一位管事臉色端重,接著道,“起雲符、行雨符、聚水符、凝露符不同的符籙種類,各地的價格也都不同,我們需得細致著來,不能將它們一概而論。”
    中央處的一位管事也道“再有,郎主,這些事情若隻是我們這幾家商鋪來做,怕是杯水車薪,無補於大局,我們或許還可以拉攏更多的商鋪”
    “雖然各家店鋪都是逐利,但郎主,天下泱泱,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那位管事道,“利與利也是不同的。”
    “就像郎主一樣,郎主要清平喜樂,有的人或許是想要這樣的名望,想要這樣的功績”
    “郎主,世家以名望固位,望族要名望晉位,寒門要名望充實根基,平民要名望改易命數名望,也是一種商品啊。”
    一眾管事盡數停了下來,隻愣愣看著這位一語道破天機的同儕,臉色震驚。
    他們真沒想到,他們裏的一位同儕,居然是這樣膽大的
    但越是聽著,他們的心思也越是動搖。
    好像,還真的是這樣的哈。
    好像,確實是能說得通的
    孟彰也凝神聽著。
    “如果我們沒有動作,那些店鋪追逐的隻是香火,隻是銀錢,那自然無從談起,但郎主”
    “你要的是清平喜樂,不是名望,也不是香火,甚至也不是那些平民的感激,如此,你手中握有的籌碼,便足可引動那些人的心思。”
    “那些人,隻要他們想到了這一點,不需要郎主你多花心思,那些人自己便會爭搶著做事。”
    這話說完,那管事又自一整衣袍,拱手對孟彰深深一拜。
    “仆妄言,還請郎主責罰。”
    孟彰起身離開寬椅,快步走到那位管事近前,親自伸手,將管事給扶起。
    “不,先生高見,一言驚醒夢中人。”他正色道,“彰受教了。”
    那管事不意自己竟受如此禮待,一時也有些失措。
    “仆”
    孟彰笑看著他,搖頭道“此事正如先生及諸位管事所說,非是一股腦就可以辦成的,更多細微、差異之處,需要做出相應的調整。”
    “彰年幼,於這等事情不過一知半解,便盡數托付給先生及諸位管事。”
    “待諸位回去後,還請爾等將心中所想、所算整理成冊送來,待彰細看過,確定無礙,便會發行下去。”
    “勞煩諸位了。”
    孟彰退後一步,拱手一拜。
    明明是主,卻在給他們拜禮
    一眾二十餘位管事下意識地就想要避讓,但他們想到了什麽,最後卻是默契地在原地站定,完完整整地受了孟彰的這一禮。
    認真計較下來,這也是一場交易。
    郎主以誠、以禮、以敬厚待他們,他們也將為他竭盡所有。
    待孟彰站直以後,他們才同時回拜。
    “郎主放心,我等必不負郎主所托。”
    至此,交易達成。
    目送著那些個意氣昂揚的管事們離開,孟彰麵上也緩緩地拉出一個笑容。
    大商謀國
    果然不假。
    雖然孟彰店鋪裏的這些管事們還到不了大商的地步,但也已經有一點雛形了。
    尤其是那位叫謝葛的管事,更是叫人驚喜。
    孟彰確實有很多想法,在這方天地裏,勉強算是別出機杼、天馬行空,但要真正將這些想法著落到實處,讓它們完美地契合他最初的料想,卻還需要有人來踐行,需要有人來幫著把控。
    他原本還以為自己可能需要多分出一些心思來的,但沒想到,完全不需要他來。
    這天底下,果真不是沒有能人,而是能人們沒有得到他們需要的栽培,更沒有得到他們必要的重用。
    馬車停了好一陣都沒見孟彰從車裏出來的車夫沒有打擾,隻靜默地坐在車轅上,等待著車廂裏孟彰自己出來。
    馬車裏,孟彰低頭,將手中的那些店鋪契紙給重新收回隨身小陰域裏,轉而取來校場的那一張地契。
    孟昌察覺到孟彰的傳召,手中長`槍利落在空中挽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今日便先到這裏。”他收起長`槍,對側下方的副將道,“你領著他們做演練,我去去就回。”
    那副將也收起了長矛,問道“主君傳召?”
    孟昌點頭,全不耽擱,帶著長`槍就走。
    洗去一身汗水,孟昌換上幹淨的袍服,又叮囑了幕僚兩句,便要離去。
    幕僚丁墨喚了他一聲“郎主。”
    孟昌停下腳步,回身看他“什麽事?”
    幕僚丁墨皺眉道“主君這次傳召郎主所為何事,郎主心裏可有計較?”
    孟昌搖頭“你不也沒有?”
    幕僚丁墨沉默看定他。
    就是沒有,他才會這樣的憂心!
    孟昌笑了一聲“不管是什麽事,都得待我去見過主君再說。”
    說完,孟昌放下簾帳,大踏步走出去。
    幕僚丁墨歎了一口氣,卻也快速整理了心情,繼續翻閱著手上的卷宗。
    孟昌不意自己相應孟彰的傳召以後,會是出現在一方庭院中。
    他定了定神,在庭院中停下。
    孟彰看了外頭一眼,開口道“進來吧。”
    孟昌這才邁開腳步走了進去。
    見得坐在上方的孟彰,孟昌直接低頭,拱手與他行禮。
    “某孟昌,拜見主君。”
    孟彰點了點頭,也不東拉西扯,直接就跟他道“今日請你過來一趟,其實是有些事情要與你說一說。”
    孟昌靜神細聽。
    “你可知近來天氣有異,雨水在減少?”
    不料,孟彰開口便是一個問題。
    孟昌錯愕少頃,才連忙搖頭“某不知。”
    他是真的沒有關心這個問題。畢竟,他長年待在校場裏修煉和練兵,沒有注意到這天氣的差別。
    孟彰也已經料到了。
    他隨意點頭,又跟孟昌道“我請你來,是想要提醒一下你這件事,也想要讓你們多做些準備。”
    雖然說,孟彰名下的這些部曲都有他養著,他們自己的私田到底是個什麽收成並不如何重要。但既然孟彰知道了這件事,也已經做出了布置,就不好不提醒他們。
    孟昌猶疑一陣,索性也不多想,幹脆對孟彰抱拳一禮。
    “這些事情,某家著實不擅長,部曲中的諸多兵卒,大概也不知道該怎麽去應對”
    他抬眼,飛快看了看孟彰的臉色,繼續道“不知主君可否搭一把手?”
    “這是小事。”孟彰微微頜首,“回頭我便令孟丁與你交接。你隻吩咐他就是了。”
    孟昌鬆了口氣,又是抱拳與孟彰一禮“多謝主君體恤。”
    孟彰搖搖頭,將這件事揭過去,另問他校場內中的練兵事宜。
    孟昌一一仔細答了,孟彰也聽得認真。
    待孟昌從這一處庭院中離開時候,他默然站定半餉,最終笑了起來。
    回到營帳中後,孟昌將這事情跟幕僚丁墨提起。
    幕僚丁墨也是愣怔許久,才緩慢搖頭。
    “主君可真是”
    要知道,他們這些部曲兵卒,大多都是青年戰死的。過世之後,沒有後人的,不需提起,有後人的,也因為相處短暫,沒多少情分和惦念,得不到多少香火。
    所以,哪怕是他們自家有家資,家資也並不多。都是自己一點點積攢下來的,能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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