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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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不可以!”孟椿斬斷了孟梧的話,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在孟梧直直看著他的目光下,他的話全都被堵住了。
    他當然可以說他作為安陽孟氏的族長,不能眼看著任何折損安陽孟氏力量的事情發生,哪怕是為了這天下
    可他真的說不出口。
    因為他偏心孟穎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是在為他一人的私心,折損安陽孟氏的利益了。
    許久後,孟椿半垂落目光,先一步退讓“阿梧,阿穎他是我安陽孟氏宗長一房的嫡長子,依照世道與常例,他終將會從他父親手中接過安陽孟氏族長之位。”
    孟梧輕笑了一下“嫡長”
    “就像現在陽世天地裏,皇位上坐著的那位陛下一樣?”
    孟椿話語又是一滯。
    “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他道。
    這是嫡長子繼承製的兩條規矩。
    有嫡子,那麽傳承家業的,就應該以長子為先,而不是諸嫡子中的賢能者;沒有嫡子,那麽傳承家業的,就應該以諸子中身份最尊貴的那個為先,而不是諸庶子中的長子。
    “規矩傳承清晰嚴密有序,”孟椿像是找到了支撐,話語中隱隱的退讓漸漸消失,“才是我世家望族所以能夠代代傳承不絕的根本。”
    孟梧沉默一瞬,問“就算明知道不合適,也一定要循依規矩行事?”
    孟椿才剛想要點頭,就看見孟梧唇邊蕩起一點笑意“然後就眼看著家族乃至天下禍亂崩壞?像未來的司馬氏?也像曾經的商紂?”
    如果說司馬氏的這個例子,還隻是肉眼可見看出未來即將爆發的紛亂,卻還不知道這種紛亂到底會發展到什麽程度的話,那麽商紂這個例子一出,孟椿就真的不知道自己一時還能說什麽了。
    商紂王殷受,曾有兩位一母同胞的兄長,但因為殷受的兩位同胞兄長都出生在生母正位王後以前,僅有商紂殷受,是在生母登上後位以後才出生的,所以商王的位置硬生生越過了他的兩個兄長,落到了他的頭上
    商紂王未登位之前,固然有勇武之名,修為很是不俗,但商紂王的兩個兄長,卻也不是沒有賢名,尤其是微子啟。
    微子啟不僅僅是商紂王的長兄,其賢能之名也是傳頌朝野內外,可這一場王子爭位的結果,卻仍然是他敗落了。
    紂王殷受登位後,商的結局,還有人不知曉的嗎?
    固然,這天下也有野史傳聞,言說商紂王身上的汙名多為新朝所杜撰,但商朝的結局卻也是擺在了明麵上的,已經成了過往曆史,完全由不得人辯駁。
    作為亡國之君,商紂總得為那葬沒了的商朝負責。
    但是
    “拿阿穎比商紂,是不是太過了點?!”孟椿瞪視著孟梧。
    “過了嗎?”孟梧半點不退,直直迎上孟椿的視線,他認真思量過一陣,竟然頜首點頭,“倒確實是有些過了。”
    孟椿並不為孟梧這承認的話語歡喜,他等著孟梧接下來的話。
    “以阿穎的能力比商紂,確實是委屈了人紂王,是我錯了。”他歎了一聲。
    孟椿說不上是更為惱怒,還是更為無言,他隻能瞪著對麵的郎君,雙手緊握成拳。
    孟梧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擺。
    “不然,族兄覺得以阿穎的能力,能跟人商紂王比擬?”
    孟椿深吸了一口氣,極力穩住心頭翻湧的情緒。
    “阿梧!”他重重喚了一聲,“阿穎他也喚你一聲叔祖!”
    至於這麽埋汰自家後輩嗎?
    孟梧收斂了麵上的所有神色,端正而嚴肅地看著孟椿。
    “我也不想這樣埋汰他,實在是他的能力,不足以帶領我安陽孟氏從亂世中走出來來。”
    停了一停,孟梧問道“難道你真的要為了所謂的傳承規矩,眼睜睜看著整個安陽孟氏凋零嗎?”
    孟椿心中梗著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了。
    “所以,你要逼著我看阿穎遭難?還是你要讓我親自動手?”
    孟椿這話一出,整個書房的空氣都寂靜下來了。
    最後遮掩著的那塊布巾被拉扯開,露出孟梧、孟椿早先尚且平和的話語爭鋒下麵的淋漓鮮血。
    孟穎是陽世安陽孟氏宗房的嫡長子,循依家族傳承規矩,他終將會接掌過族中權柄,成為安陽孟氏在陽世裏的族長,除非
    除非孟穎在接掌安陽孟氏族長之位以前,就先殞命消亡。
    死去的嫡長子,當然就不是能夠接掌傳承的嫡長子了。
    就像如今陰世天地裏大晉皇庭的那位慎太子殿下一樣。
    孟梧沉沉看著對麵的孟椿,先是笑了一下,隨後又笑了一下。
    “到底是誰,起了將阿穎引入陰世天地中的心思呢?”他問。
    聽得孟梧的這個問題,孟椿原本還很是激憤的心情,陡然似這書房中的空氣一般冰寒。
    他怔怔看著對麵的郎君,久久說不出話來。
    孟椿與孟梧的這一場對話,除了他們二人之外,再無旁人知曉。
    就連備受孟梧信任的孟棕,也隻知道自家的郎主從外頭回來後,就在書房裏獨坐了大半日,其他的,什麽都不知道。
    孟氏這邊,不論是帝都裏的孟氏宅邸,還是安陽郡裏的各處府邸,都不甚平靜。
    少有人能具體說出問題,但所有人卻都能感覺到那籠罩在整個族群裏的躁動與憋悶。
    同樣是高門大家,帝都裏的琅琊王氏,氣氛卻要輕鬆了太多。
    坐在書房裏的王璿頭也不抬,仍舊專注翻閱著手裏的卷宗,卻一言道破了外頭人的行蹤。
    “行了,在那邊磨磨蹭蹭的,是要做甚事?進來吧。”
    王璿話音落下,書房那虛虛掩上的門戶就被禮節性地輕叩了幾下,然後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來人腳步輕快,還未到得近前,聲音就已經傳了過來。
    “大兄,你在忙著呢?”
    那聲音裏討好的意味甚為明顯,明顯到幾乎滿溢出來了。
    王璿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終於抬起頭,看向那走過來的小郎君。
    “知道我在忙,你還來找我?”他先反問了一句,然後將目光轉落在他對麵的位置,“莫要在那裏站著了,坐吧。”
    王紳歡快笑了一聲,半點不畏怯地在王璿對麵坐了。
    王璿放下手裏的卷宗,隨口對躬身立在書房門外的管家道“去取些小郎君喜愛的茶點來。”
    管家寂寂一禮,悄然無聲地退了出去。
    王紳聽得清楚,連忙跟王璿道謝“多謝大兄。”
    王璿搖搖頭,看著對麵的小郎君搖頭晃腦打量著書房中的布設。
    “你這回來找我,可是又闖禍了?是你將阿母最喜愛的那套玉律天`衣弄壞了還是怎地?”
    王紳聽得,先是愣怔了一瞬,然後止不住地為自己抱屈。
    “大兄,你在說的什麽呢?在你看來,我就是那樣不醒事的?非要惹怒阿母,然後才來找你求救?”
    王璿隻是含著一點笑意平靜回望他。
    看著這樣篤定的王璿,王紳有些泄氣,麵上浮上鬱色。
    王璿隻一見,就知道這次約莫還真是他自己想錯了。
    正逢此時管家領人送了茶點過來,王璿便向著管家伸出手去。
    管家動作未有分毫停頓,直接將一盤甜食遞上去。
    王璿接過來,親自將甜食推送到王紳的麵前。
    “好了,莫生氣了,這次是大兄冤枉了你,大兄與你賠罪,你原諒大兄則個?”
    王紳嘟噥一聲,臉色到底是放晴了。
    看著他拿了甜食自個吃得歡快,王璿搖搖頭,給他分了一盞茶水擺到手邊。
    “小心著些,莫要噎著了。”
    王紳畢竟也是琅琊王氏的小郎君,縱然日常時候頑劣調皮了些,但在禮儀上卻是不差的。再如何著急貪食,也總不會到能噎著自己的地步。
    王璿這話聽著是提醒,但實際上卻仍是在打趣王紳呢。
    王紳心裏明白得很,往嘴裏送甜食的動作不免就更凶狠了些。
    王璿隻含笑看著,細嗅著茶盞裏飄逸的茶香。
    待到王紳終於放下甜食,去端起茶盞的時候,王璿才悠悠問道“今日是怎麽了?看著你有點憋悶?”
    王紳是他嫡親的幼弟,又是夭折的郎君,王璿雖然當著長兄,但實際上擔的卻是老父親的職責,再加上他眼利心明,王紳身上的少許不妥當之處,自然逃不出他的目光去。
    不提尚好,提起這個來,王紳心裏就有點不甚舒坦。
    他目光垂落,看著杯盞中茶水裏倒映出來的影子。
    “大兄”
    王璿瞥見,悄悄蹙眉,隻麵上不顯罷了。
    “大兄,”王紳猶疑一陣,還是問道,“我是不是挺煩人的?”
    “你在問我嗎?”王璿笑著,掩去眼底的厲色。
    王紳點頭。
    “那你確實是挺煩人的。”王璿回答道,“我明明隻是兄長而已,卻在做著阿父要做的事情”
    “雖然都說是長兄如父,但這麽早就擔起阿父的擔子,實在是太累人了。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阿父才會落到這陰世天地裏,擔起這份屬於他自己的責任”
    “不對,”王璿壓低了聲音,譴責自己,“你怎麽能這樣想呢?盼著阿父落到這陰世天地裏來,豈不是就是想要讓阿父早死?如此,實在是不孝,大不孝!”
    “幸好這裏沒有其他人,不然倘若傳到阿父那裏,少不得要領受一頓家訓”
    王紳開始聽著王璿的話,心緒可謂是一陣比一陣低落,但到得他聽見王璿最後那低語時候,他卻是又樂嗬了起來。
    “大兄,我聽見了哦”他提醒王璿。
    待到王璿驚醒也似地抬眼看他,他就對著王璿伸出手去,同時跟他擠眉弄眼。
    “大兄啊,你知道該怎麽辦的吧?若不然,阿弟我還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到陽世裏轉一轉,順帶著入夢去見一見阿父啊”
    “說起來,我也真是有些想阿父了”
    王紳一麵說著話,一麵繼續向王璿示意。
    王璿繃著臉看他,沉聲道“阿紳,你可還記得我是大兄?”
    “自然。”王紳鄭重點頭,下一瞬卻說道,“但你這一次招惹到的,可是阿父。”
    “在大兄和阿父之間,”他似模似樣地歎了一聲,說道,“我大抵是得偏向阿父的,誰叫阿父要比大兄你能疼我呢?”
    “唉,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王紳麵上遺憾、掙紮之色盡顯,看到的人怕是都要跟著他發愁起來。
    王璿看他一眼,默然無聲將手伸入袖袋中。
    王紳打點起精神,目光炯亮地盯著王璿的手。
    待到王璿的手重新取出,向他遞過來的時候,王紳看到的,就是一隻翠綠可愛的蛐蛐。
    王紳很有些著急,但到底還是不敢搶,隻瞪著眼睛看那隻蛐蛐,直到王璿將那蛐蛐送到了他的麵前,他才伸手小心接過去。
    看著愛不釋手把玩那蛐蛐的小郎君,王璿心裏暗自鬆了口氣,麵上卻有些不滿。
    “這下子可是行了?”
    “行了行了。”王紳一迭聲地回答道,甚至還抬起眼睛來直視王璿,給他做保證,“大兄放心,今日裏我什麽話都沒有聽說過。”
    王璿輕哼了一聲,啜飲一口杯盞中的茶水。
    見王紳麵上的神色越漸放鬆,他才狀若平常地隨意問起“今日學裏可是無事?”
    王紳不甚在意地回答道“有甚事?童子學裏的先生都是熟悉的,諸位同窗也都甚為和氣,能有甚事?”
    王璿不說話,隻看著他。
    王紳察覺到了什麽,先看了一眼王璿,又看了看手中翠綠可愛的蛐蛐,幾經掙紮後,到底是選擇了先將那蛐蛐收起。
    “大兄想問的是什麽?”王紳問。
    王璿輕笑“你覺得呢?”
    王紳沉默少頃,說道“大兄,我隻是心裏有些憋悶。”
    王璿細看著他的臉色“因為誰?”
    王紳不說話。
    但王璿卻已經猜到了“是那位孟氏阿彰?”
    既然自家大兄已經猜到了,王紳便知道自己該跟大兄分說清楚其中的內情,若不然,怕是會折騰出問題來。
    所以王紳再沒有猶豫,將今日學裏邀請孟彰來府上做客卻被孟彰婉言謝絕的事情說道了一遍。
    王璿靜默聽著,並沒有打斷,直到王紳停了下來。
    “你想與那孟氏阿彰交好?”
    王紳初初尚覺得有些驚訝,但下一瞬卻是反應過來了。
    他家長兄慧敏,一眼看出他的心思有什麽奇怪的?
    想明白這一點後,王紳就放鬆下來了。
    小郎君抿著唇,倔強地迎著自家長兄的視線,問“不行嗎?”
    王璿一時不答,眼前浮光掠影般滑過許多影像。
    有阿父托請他照料幼弟的情景,有幼弟初初落入這陰世天地裏的情景,有兄弟兩人從陌生到熟悉的一幕幕
    王紳確實是有些調皮,但他並不是不知道旁人的好,也懂得去回應。
    王璿眨了眨眼睛,眼前畫麵卻是定格在一輛越過他的牛車向前方駛去的馬車上。
    他再眨眼,收回心神。
    “咯噠”的一聲輕響,原本被他捧在手裏的茶盞回到了案桌上。
    “也不是不可以。”王璿回答王紳,“但是阿弟,與人相交,貴在真,重在誠。”
    尤其當那個想要交好的對象,是個心思機敏、聰慧銳達的人的時候。
    王紳的眸色一緩。
    “你可曾細想過,”王璿在問他,“你到底是為的什麽,想要與那孟氏阿彰交好?”
    “我”王紳一時回答不出來。
    王璿坐在對麵靜靜凝望著他,也不催促,就等著。
    王紳心頭有許多念頭轉過,消失浮現,浮現又消失,不斷地循環來往。
    但在這些念頭之上,卻又有一句問話,在鎮壓。
    “你到底是為的什麽,想要與那孟氏阿彰交好?”
    王紳的麵色翻轉過幾回,終於平緩下來。
    “因為我覺得他很不錯,是個能交好的人。”頓了頓後,王紳又道,“雖然最開始時候,我是有別的意圖,但漸漸的,我卻真的覺得他可交。”
    是的,在最開始與那孟氏阿彰搭話的時候,他其實抱著許多別樣的想法。
    他想要將那個聲名陡起的小郎君拉入他的隊伍中,成為他的伴當。
    他自認這很合理。
    他可是琅琊王氏宗長一支的嫡係郎君呢。
    雖然他不是長兄王璿,沒有長兄的貴重身份,沒有長兄的能耐,他也很調皮頑劣,但他是琅琊王氏宗長一支嫡係郎君。
    他的身份,在那個出身小郡名門的小郎君麵前,就是天然的優勢。
    那個小郎君冒頭冒得太突然了,不論他的天資如何驚人,他的名頭如何響亮,他的根基始終不穩。他就不同了。
    他身後,站著琅琊王氏。
    有他作為倚仗,那小郎君在這帝都洛陽裏能安穩很多。
    隻要是個聰明的,就不會輕易拒絕他。
    不然,除了他以外,那小郎君還能尋找到誰來作為他在帝都洛陽裏立足的那個倚仗呢?
    帝城裏的那位慎太子嗎?
    可是那位慎太子養在深宮裏,少有能出來的機會,更何況慎太子是皇族,在這帝都裏,常受諸多世家望族的掣肘,又有帝宮裏那對帝後明裏暗裏的阻攔,更不似他來得方便
    他一麵料想著那小郎君的反應,一麵聯絡學舍及諸同窗,調整了坐席,讓自己坐在將來會安排給那小郎君的坐席正前方。
    他原以為此事不會有別的結果的,但那小郎君的反應,卻愣就與他料想的不同。
    他隻將他、將他們當做尋常的學舍同窗,雖也溫言說笑,偶爾跟他們談論起童子學乃至太學裏的趣事,但
    他們之間卻始終是不鹹不淡的。
    那距離或許看著不甚分明,卻是一直都存在著。
    哪怕他們著意交好,那孟氏小郎君也隻是客氣回應,並不會更靠前一步。
    不得不說,初初碰上這樣軟釘子的時候,王紳不是不氣悶的。
    但後來看見謝禮、庾筱、李睦等等一眾同窗,甚至是那司馬家的慎太子殿下也都沒得著幾分例外的時候,王紳的悶氣就散了。
    他反又樂嗬起來。
    孟氏那小郎君就是這樣的態度、性情,並不是隻針對他。
    他、謝禮、庾筱、李睦、司馬慎等等一眾人等的身份,在那孟氏小郎君眼裏,卻都隻是平常。
    那孟氏小郎君也不是不知道他們身份的貴重,不是不清楚他們背後的份量,他心裏是明白的,但他就是與他們平淡地處著。
    不動不搖,不卑不亢。
    那種平淡到近乎超然的姿態,切切實實觸動到了王紳。
    “他很厲害。”
    明明是滿腔的話語,但到了嘴邊,卻就隻有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王璿伸出手,幫著王紳將他麵前那盞已經冷卻的茶水換去。
    王紳看著王璿動作,直到新的一盞茶水被送到了近前。
    “大兄”他低低喚道。
    王璿抬眼看他“你倘若是真心想要與他交好,那這事情,就急不得。”
    王紳張了張嘴,想要詢問什麽。
    不等他來問,王璿就先開口了“早先那陣子,你們的事情辦得太急,也太躁了,那小郎君必是都看在了眼裏。”
    即便王紳一言撇過了,可王璿還是看明白了王紳那未曾言明的謀算。
    他也好,童子學裏的其他生員也罷,其實在一開始,都打著想要收攏那小郎君的主意。
    可莫要忽略了,王紳才剛說的是想要讓那孟氏小郎君充作他的伴當。
    伴當,確實亦有夥伴、友人的意思,但細細論說起來,伴當的身份卻是要比夥伴略低了一籌的。
    若真要比較的話,夥伴便是朋友,伴當卻卻似是皇子伴讀。
    另有一種上下、主從的區別。
    王紳他們這些高門小郎君,雖則也看重那孟氏阿彰,更在他麵前釋放出相當的善意與友好,然而
    王紳他們也是在俯瞰著那孟氏小郎君的。
    那時候這些小郎君對那孟氏子釋放好意,更多帶了點妥協的意味,又或是施舍。
    他們認為接納那小郎君是他們對太學、對學舍、對先生的妥協,他們認為他們的交好,能夠給予那小郎君更多的便利
    他們大抵還想著未來。
    認為他們先對那小郎君示好,待到他們成長起來,進入朝堂中樞或地方同朝為官時候,可以得到同等份量的回報。
    王璿一直都看在眼裏,也所以,當王紳碰到軟釘子來找他的時候,他其實還真沒覺得多少意外。
    王紳他們這些小郎君在與人相交時候雜念太多,偏又手段不算隱蔽、不算光明坦蕩,那孟氏的小郎君能放任他們、順遂他們的心意?
    那孟氏小郎君,可不是易於之輩。
    “得慢慢來。”王璿說著,也端起了茶盞,拿溫熱的茶水潤喉。
    王紳怔了許久。
    待回過神來後,他幾乎是急切地看定對麵的青年郎君“那”
    “那大兄,我該怎麽辦?”
    王璿定定看他一陣,問他道“你是真的想要與他交好?”
    王紳鄭重點頭。
    王璿再問“你能為你先前的輕忽怠慢,做到什麽樣的地步?”
    王紳認真想了想,回答王璿道“盡我所能。”
    王璿不置可否,問得更直白一些“你可能放下身段來?”
    王紳沒能反應過來,他茫茫然地看著王璿,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問。
    王璿看著他,認真解釋道“先前你們怠慢他,與他相交時候雜念太多、心思太多,這是態度的問題,也是根本心思問題。”
    “此等問題,想要解決了,絕不隻是拿些奇珍異寶、天材地寶,又或是什麽機緣就可以的。”
    “你需要向那小郎君表明你的態度,糾正你的根本心思。”
    “你得明白,”王璿道,“你是想要交他這個朋友,而不是真的想要一個伴當。”
    王紳麵上的茫然消散了許多,他隱隱有些明白了。
    可也正因為他有點明白了,所以他才那樣的掙紮,一時下不定決心。
    王璿仍然不催促他,隻透著薄薄的茶霧,細看著對麵的小郎君。
    他明明尚未長成,卻也開始心憂家族,惦念著要為家族做些什麽
    說到底,這事,是他這個長兄沒能做周全。
    是他事前沒有明白提點過他,而是放任他隨意而為。
    不過,這未必就不是好事。
    王璿又舉起杯盞,啜飲一口茶水。
    他家幼弟因自己胡鬧的緣故,帶著家族中好幾個小郎君一同落入陰世天地的事情,在家族裏著實鬧起了一場小風波。
    即便阿父已經將事情平息下去了,他自己卻仍然留了些痕跡在心底,始終不能釋懷。
    這一次他會想著為家族去接觸那孟氏小郎君,也是被那點執念驅使,想要借著那孟氏小郎君,為族裏立下些許功勞的意思。
    他早先注意到了,卻對著遮掩得極好的幼弟無從下手。但現在不同了,現在,阿紳自己注意到了其中的問題,他可以著手處理了。
    這樣想著,王璿又喚了王紳一聲“阿紳。”
    王紳發散的目光有焦點再次凝聚。
    “你還需要想明白,你到底是想要為自己,結交那個孟氏小郎君;還是為的家族,所以想要跟那小郎君交好。”
    “如果我沒能想明白呢?”許久以後,王紳喃喃問道。
    王璿唇角揚起一個弧度。
    他沒有答話,但一切的反應也已經足夠讓王紳自己明白了。
    王紳怔怔看著,發愣。
    王璿有些心軟,但到底穩住了。
    他慢悠悠開口,將王紳知道但不太了解的那些事情,一一與他說道出來。
    “昨日裏,你們童子學休沐,那孟氏子去拜訪了陳留謝氏的謝誠謝郎中。”
    王紳凝了凝神。
    王璿就知道他在聽了。
    “你在童子學裏的另一位同窗,謝氏的謝禮,也出現在謝誠謝郎中府上,同其他的謝氏旁支一道,等來了那孟氏小郎君”
    “但彼時在謝氏園林中的諸多謝氏郎君中,孟彰隻看中了一個謝遠。”
    “謝遠”王紳道。
    王璿點頭“那也是謝氏旁支的郎君,他學識不差,但更擅琴,以琴曲名傳帝都。你應也是聽過他的名聲的。”
    王紳緩慢點頭。
    “那謝遠謝郎君其實也沒有多做什麽,他隻彈奏了一首琴曲”
    王紳猜到了什麽,他眸光微動,更看定了王璿。
    王璿頜首,肯定了他的猜測。
    “就像你曾經聽到的一言半語那樣,謝遠視孟彰為知音。”
    王紳一時沉默,隻垂著眼睛看自己的手指。
    王璿總結道“所以,你想要與他結交,必得先與他賠罪,表明了態度,然後端正心思與他相處。”
    他覷了王紳一眼“這原本也是正經與旁人結交的辦法。”
    王紳低頭在那裏坐了好一陣,忽然嘟噥一句。
    王璿不回答,隻做沒有聽見。
    王紳等了一陣,沒等到王璿的回答,抬眼小心瞥著王璿的神色。
    “好好說話。”王璿道。
    王紳清了清嗓音“如果我真與他賠罪了,然後端正了心思跟他相處,我與他是不是就能成為知交的友人了?”
    王璿沉吟不答“唔”
    王紳掐著手指,緊緊盯著對麵的青年郎君,等一個答案。
    王璿抬起眼看過去,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大兄,你怎麽能不知道呢?!”王紳急了,幾乎要伸出手去抓王璿的袖角。
    “可我是真不知道啊。”王璿回答道,“我又不是那孟氏小郎君,又怎麽知道他對你賠罪會是個什麽反應呢?”
    王紳不答應“但大兄你那麽聰明!你”
    王璿搖頭“人要與人相交,除了真與誠以外,也是需要講究緣法的。合得來便是合得來,合不來就是合不來,半點強求不得。”
    末了,他還叮囑王紳道“阿紳,這一點你需要先記明白。”
    王紳麵上盡是忐忑與猶豫,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將王璿的這話聽進去。
    不知坐了多久,王紳忽然抬起眼睛,看定王璿。
    望入王紳的眼底,王璿笑了。
    “大兄,我還是應該去試一試的,是不是?”他問。
    王璿半點不遮掩自己的笑意,他也沒有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隻反問王紳道“你覺得呢?”
    王紳認真想了想,既是回答王璿,也是在告訴自己“如果我不試,那就完全沒有可能,但我要是試了,就還有些機會。”
    王紳嘴裏說著,麵上也帶出了一點笑意。
    “那孟彰是個很溫和的郎君,隻要我做了,哪怕他不願意接受,也再不會像現下這樣待我”
    王璿仍是笑著,但眼底卻也有些心疼。
    成長,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磋磨。
    就像這一次,不論那孟氏小郎君是個什麽反應,但他阿弟,卻是真的要彎下身來了
    可他也不可能去阻止。
    這是王紳自己的成長,是他自己的決斷,更是他自己的所願。
    他隻是要在重回坦途之前,先從那崎嶇小路中走出來而已。
    “大兄,”王紳看著王璿,“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頓了頓後,他想起了什麽,強自壓下心頭洶湧的思緒,極力做出一副端肅的模樣來。
    “大兄,有一件事我要先問清楚。”
    王璿給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說道來。
    王紳深吸一口氣,道“族裏對那孟氏阿彰,到底是個什麽態度呢?”
    雖然已經有所猜測,但等真的聽到王紳這個問題時候,王璿麵上還是顯出了幾分奇異。
    迎著王璿的目光,王紳再故作嚴肅,道“大兄你也好,謝氏、庾氏、桓氏的這一代嫡長也好,全都仍在觀望,未有任何動作。不,不獨獨是你們”
    “除了我們這些在童子學裏進學的小郎君小女郎以外,各家的嫡支郎君、女郎,對孟氏阿彰都還沒有個明白的態度。”
    “你們隻看著”
    “旁的人我不太清楚,也不想去在意,我就問一問大兄你,”王紳道,“你對孟彰的態度,可有確定下來了?家族裏呢?家族裏又是個什麽主意?”
    王璿定定看著王紳,笑著慨歎道“阿紳你是真的長大了啊,居然想起先來問一問我了。”
    王紳輕咳一聲,催著王璿道“所以大兄你的答案呢?”
    王璿收斂了麵上笑意,端正與他道“你且去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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