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 1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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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沒有幾個人知曉孟彰會在這一日回來太學上學,所以孟彰一路上所遇見的人見到他,都很有些驚詫。
孟彰目不斜視,穿巷過門,去往學監院舍。
“那是孟氏的阿彰這段時間很是掀起些風浪的那位”
“哪裏應該是了。近幾個月裏除了他以外,童子學那裏好像也沒有別的生員入讀,這小郎君,我看著有些眼生”
“孟氏阿彰那些事情風浪都還沒有停息吧,他居然就敢回童子學了,這該說他膽大還是,還是該說他有恃無恐”
“或許都有吧。前兩日西河街那邊都封著,誰又真聽說這位磕到碰到哪裏了”
“倒也是。那些人真是不頂用”
“或許也怨不得他們,我看這孟氏的孟彰,身上很有幾分邪性”
有些聲音很低,低到幾乎隻有他們自己能夠聽得見,有些聲音甚至被籠罩在封禁裏。
孟彰也沒能具體聽到這些話語,但他能夠感覺到從太學各處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中所夾雜著的諸般情緒。
有放下心上一塊石頭的輕鬆;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有觀察探究的平淡漠然;有想要再將他往某個方向推一把看看他能耐的躍躍欲試
這些情緒也是言語,落在孟彰感知之中,化作孟彰所能夠收攏的諸多信息。
他沒有偏轉過視線去理會那些目光,腳步仍舊輕快隨意。
過不得多時,他便出現在了張學監的屋舍外頭。
“進來吧。”
不等他叩門,門裏便傳出了張學監的聲音。
孟彰推門走了進去。
張學監正埋頭卷宗之中,快速處理著手中的文書。
孟彰在案前站定。
張學監直接將目光抬起,看著他:“是你啊。”
他聲音悠悠,不見多少意外,但就是隱著些許無奈。
顯然,孟彰這一日踏入太學範圍,帶給了張學監以及整個太學不少的壓力。
唇角含一點笑意,孟彰拱手,對張學監一禮。
“學生見過學監。”
張學監再看他一眼,便低下頭去找出一份文書來。
“你是來銷假的”
張學監話是這樣說的,但孟彰從張學監話語裏聽出的是另一層意思。
——你是來通知太學裏,讓太學裏做好應對準備的
孟彰頜首,回答道:“勞煩學監了。”
張學監搖搖頭,從旁邊的筆架裏撿起一支筆來,又在墨硯裏蘸了蘸,快速在他手上那份文書上落下一句話。
“不妨事。”他道,“你是太學裏的生員。”
盡管最後那句話張學監說來平淡,但孟彰卻聽出了話語中的份量。
“可以了,你自去吧。”張學監將手中的文書放到另一側,對孟彰道。
孟彰收斂心神,拱手與張學監一拜。
“是,學生先回去了。”
看著孟彰走出學監院舍,一路往童子學學舍去,張學監搖搖頭,敲響了手邊的小鍾。
“張生”祭酒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
“祭酒。”張學監肅容,快速將事情交代分明,“孟彰今日裏來太學了。”
祭酒似乎也有些意外:“今日嗎這孟小郎君的膽性可真不差。”
張學監沒有說話,隻靜聽著。
“既然孟小郎君已經踏入了我太學,那張生你便多照看著些吧。”祭酒道,“莫要讓人在我太學裏禍害了我太學的生員。”
張學監應了一聲:“是,祭酒。”
“嗯。”祭酒那邊頓了頓,卻又問起孟彰,“你今日見過他了,如何”
張學監認真想了想,道:“他並不擔心自己會在太學裏出事。”
明明才剛在西河街那邊遭逢當街襲殺,可那孟彰小郎君愣就是敢從自家府邸中走出,來到太學裏。
說他向學,在遭逢當街襲殺之後更想用修為、學識壯大己身,讓自己日後不必再出現這樣的事情,可以;說他膽大果敢,不畏懼下一次可能再出現的當街襲殺,可以;說他聰穎敏達,知曉在那日的事情以後,短時間內不可能再複現一次同樣的事情,可以。
但他今日離開自家府邸,出現在太學裏,甚至膽敢獨自一人在太學裏走動,何嚐又不是他心中存著對太學的幾分信任
幾分信任,聽起來簡薄得可憐,但張學監和祭酒都知道,這簡薄的信任對於孟彰這樣一個年少早夭卻又聰穎敏感的高門子弟來說,有多麽的難得。
祭酒似乎笑了笑,在那邊問張學監:“你會答應嗎”
答應讓這樣信任著太學、信任著他們這些先生的生員失望
張學監麵色板正。
“不會。”
千百年的歲月沉澱,讓最初隻是一處講學讀書學舍的太學,在世人心目中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獲取朝廷中樞風向信息的另一個關鍵所在、抬升身份躍遷階層的門徑、結交人脈加重身份份量的關竅
但就是沒有多少人,真的將太學當學舍。
然而,孟彰卻是那極少極少數人中的一個。
明明已經聽說過太學的風氣,明明也曾經領受過師長的惡意,但在靜觀過後,他仍然相信了太學。
這是何其難得的信任。
太學裏,或者說他們這一派裏,正需要這樣的生員。
“那便去做吧。”
祭酒似乎也是笑了笑。
待到話語聲音落下,一枚印章從張學監身後掛著的畫卷中飛出,懸停在張學監身前。
這是太學祭酒印章。以這一枚印章為引,張學監可以調動太學裏的一切防守力量。
張學監雙手去接。
“是。”
祭酒笑了笑,先行斷去了聯絡。
捧著這枚祭酒印章,張學監站起身來,團團往四周看過一圈。
自太學院舍內外各處投落過來的目光,似乎陡然變化了一番模樣。
他們仍舊未能越過學監院舍的層層布置,窺見到此時張學監的全部動作,但他們的感知卻在不斷地提醒著他們危險。
就仿佛,那一處並不見如何精致反倒更肅正的學監院舍裏,正有一頭深沉如汪洋的巨獸睜開了眼睛。
才剛剛走出學監院舍沒多遠的孟彰,一時也被身後院舍氣機的變化吸引了目光。
他停下腳步,半回身看著那座院舍。
一環又一環的法域亮起,層層疊疊串聯交織,化作一個篆字——學。
篆字“學”的正中央處,是一座等比例縮小的太學。
獨屬於張學監的氣機,就屹立在這座等比例縮小的太學院舍裏。
這一道明明屬於某一個人的氣機完美地融合在太學的氣機之中,成為保證太學氣機圓滿無漏的其中一個環點。
在氣機圓融到極致的那一刻,太學法域陡然暴漲,橫掃整個太學。
在這清正、瑰麗、絢爛的太學法域之下,所有一切陰私手段盡皆被清掃。
太學乃是諸生員修學之地,所以——
“都散了吧。”張學監的聲音平平送了出去。
立在學監院舍外頭不遠處的孟彰也被太學法域的法理橫掃而過,相比起如遭重擊的其他人等,孟彰卻更似是被清風輕輕拂過,無比的舒適與愜意。
他不禁閉了閉眼睛。
而那一頃刻間,孟彰頭頂虛空處被穩穩鎮壓住的氣運悄然分出許多如同根須一樣的細絲,這些細絲插入虛空,直接勾連太學氣運,似乎在溝通著什麽。
在孟彰氣運稍深處,“太學”兩字符文翻轉著亮起。亮光中,隱隱可以窺見一位位書生埋頭研讀著什麽。
孟彰的意識中,有一雙無形的眼睛睜了開來,將己身氣運的種種變化盡數收入其中。
‘是因為我初初踏入太學時候觸動了太學氣數的緣故’
心念一轉,孟彰便基本找到了根源。
他再看得鎮壓住己身文運的那本書籍一眼,心下越發的安定。
若不是有《華夏成語故事》鎮壓,他的文運說不定就遮掩不住了。
倒也不是孟彰嫌棄太學,事實上,他對太學的印象還很不錯,但他需要時間。
他身上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再多一個太學攪進來,那他是真得頭疼了。
何況就目前來說,太學裏的學監、祭酒所把握的方向也沒有太大的問題,不是非得他出手不可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一定要摻合進來
嫌棄自己時間太多日子太清閑了
太學的法域爆發,清掃太學內部地界,又靜默了一陣,才算是歸入張學監手上的祭酒印章中。
這一片天地感覺整個都清新了許多。
就像那被雨水清洗過的夏日,沉悶陰晦盡掃而空。
孟彰愜意地感受一陣,才重又睜開眼睛來。
他整個身體轉過來,對著學監院舍的方向拱手一揖,轉身輕快離開。
將祭酒印章送回去的張學監轉眼往他的方向看了看,麵上也帶上了些笑意。
他們確實是能夠輕鬆,但那些遭受太學法域重擊、氣機異常萎頓的各方,臉色卻是遍布陰雲,難看得很。
“太學!!”
張學監似乎聽到了那一聲滿帶著憎惡的怒喝,他動作一停,轉了目光看過去。
遙遙與那雙滿燒著怒火的眼睛對上,哪怕祭酒印章已經被交還了去,張學監也沒有半點畏懼。
他直直立在原地,麵上笑容淡且厲。
“怎麽,閣下是還想要指教我太學行事”
他問。
那雙眼睛裏的怒火又更燒高了三丈。
就在那個人即將爆發的那一刻,一隻手從後頭伸來,直接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人本就要爆發的氣機直接被凍結,連同他雙眼噴薄的怒火,也似乎被結成了凝冰。
“不敢說指教,”又有一道人影出現在側旁,“太學乃是朝廷中樞根基底蘊之一,我兄弟二人散落江湖,位卑力薄,如何敢指教太學學監客氣了。”
張學監的眸色沉了沉。
顯然,這一番看似恭維的話語態度,落在張學監眼裏耳裏,並沒有那麽的順心。
那人隻是笑了笑,又道:“今日我等兄弟多有打擾,日後有機會,必定與學監賠禮道罪,告辭。”
即便對方態度很是謙和客氣,張學監的臉色也未見好轉,甚至更為陰沉了些。
眼見著對麵那兩兄弟氣機離開,張學監緩了緩心緒,收回目光來。
其他各方窺視的視線,也都在這一頃刻間潮水也似的退散。
張學監默然一陣,重又回到案桌後頭坐下,拿起手邊的文書翻看。
並無多餘的惱怒、憤懣,張學監身上更多的是平和。
太學立世多年,經年累月的努力,才在各方較勁中掙下一片活動的空間。但他們的努力,可從來不隻是在朝堂廟算,還有拚鬥廝殺。
似今日裏的這些事情,張學監已經算是習慣了,又如何能長久攪亂他的心緒
對於張學監來說,與其在種種惱怒憤懣情緒中耗費心神精力,倒不如多處理一下學裏的雜務,多看看學裏的生員。
這才是他作為太學學監的正事。
張學監與那兄弟兩人的暗鬥爆發那一瞬,孟彰輕快的腳步悄無聲息地慢了下來。
他沒有抬頭,眉眼間也不見有其他的變化,但他的感知,卻鎖定了一個方向。
直到那些氣機盡數退去,孟彰的感知也才收了回來。
——太學,立足於陰世天地裏,顯然也不似表麵上看起來的那樣輕鬆。
當然,孟彰也知道,太學的境況不會太糟糕就是了。
孟彰無聲笑了笑,腳步不停,前進的方向卻是自然地一轉,走入了童子學的院舍範圍。
才剛剛看見童子學的院門,孟彰就見到了等在側旁小亭裏的謝尚。
謝尚也似乎發現了孟彰,他抬眼看過來,遙遙對孟彰頜首。
孟彰走了過去,在謝尚對麵坐下。
謝尚麵前擺有一套茶具,孟彰坐下的時候,一杯煮好的茶水便送到了孟彰麵前。
孟彰端起茶盞呷飲了一口。
“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回到太學裏來,”謝尚也端著茶盞,歎息一般地道,“我才剛得了一包好茶,但現在都留在府上,沒帶出來。”
“原還想著要請你嚐一嚐的。”
孟彰笑:“是嗎那確實是有些可惜了。”
謝尚看他一眼,又說:“不可惜,我正好能借這個機會請你到我府上一趟。”
孟彰目光抬起,看向謝尚。
謝尚道:“阿遠這一陣子都沒撫琴,我正念著這件事呢。聽說阿遠的琴藝又進益了若是有你在,阿遠該是能考慮考慮一下的吧。”
孟彰的眉眼彎了起來。
“原來師兄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他道:“琴原就是心聲,撫琴慣來又與心境相關聯,阿遠若是沒有那個心境,他撫琴又如何,總是差了那麽一點。師兄你還是先做好心理準備才好。”
謝尚不由得瞪了孟彰一眼。
“我就是這樣想一想,師弟你也非得要讓我清醒嗎”
孟彰抬了抬手中杯盞,遮擋去唇邊揚起的弧度。
“原是這樣”
“誤會師兄了,”孟彰道,“師兄請吃茶。”
謝尚看看他,又看看手上拿著的杯盞,很有些無奈。
“這是我的茶。”
孟彰問:“有什麽問題嗎”
謝尚一陣默然,最後搖搖頭,將手中杯盞舉起,大大地呷飲一口。
待到茶水浸潤過魂體,被安撫下來的謝尚才道:“自然是沒有什麽問題的。”
孟彰笑了笑,卻是道:“多謝師兄。”
謝尚看他一眼:“小事而已。”
頓了一頓,謝尚又問孟彰:“你缺了這一段時日的功課,如今銷假回來,可有準備好了”
孟彰頜首。
謝尚放鬆了些:“那就好,那就好。”
“也是,”他自己又道,“童子學裏的先生都很是親善,你既已在張學監那裏告了假,如今歸來,先生們必不會太過嚴苛。”
孟彰笑著,又舉起茶盞呷飲茶水,感受著茶水流淌過魂體的每一個角落。
謝尚這時候在童子學外頭等著孟彰,原也就是為了確定孟彰此時的狀態。
誰都知道孟彰既然從孟府走出,來到太學裏上課,身上身外的事情自然都是處理好了的,但謝尚還是不放心,想要親眼確定一下。
他也有足夠的理由。
“這一段時日你不在太學裏,太學很是發生了一些變化,阿彰你可知道了”謝尚問。
孟彰放下杯盞,點了點頭,道:“知曉一些,並不是太清楚。”
謝尚麵上的笑意浮起,又很快低斂。
“說來,太學裏這段時日的大部分變化,都與那一日天地間顯化的道則有著關聯。”
謝尚說到這裏,抬起目光來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麵色微動,有些了然:“審判道則。”
從孟府的馬車不斷靠近太學範圍時候,孟彰就知道了。
眼中所見,魂體所感覺,這諸多信息匯總,最後得出的結論幾乎不用懷疑。
謝尚也是頜首。
對於孟彰的靈敏,他是一點都不驚訝。
就似這會兒,謝尚也不多說什麽,直接從隨身的小陰域裏拿出一本簿冊來推送到孟彰近前。
“這是太學裏新修正的規章,也包括了童子學的那一部分的,阿彰你記得細看。”頓了頓,謝尚又道,“這段時日以來,學裏管得比較嚴。”
孟彰眉眼間又浮起了笑意。
“早先時候,學裏難道就管得不嚴了嗎”
謝尚想了想,也點頭道:“這話倒是不假。”
“但是這一次,學裏新修正的規章卻又比早先時候更細致了。”他很有些喟歎。
孟彰將那簿冊拿了過來,一頁一頁地翻過。
他的速度很快,不過幾個呼吸間,那本很有些厚度的簿冊便被他給翻完了。
並沒有很過份,孟彰想。
這份簿冊雖然有些厚,但其中的內容更多是在描述界線。相比起早先時候的模糊要求,這一份章條卻是明確了很多。
“多謝師兄。”孟彰將那簿冊收入了隨身小陰域裏。
謝尚看得搖頭:“我也就是將它給你帶過來而已。你其實並不需要它。”
真正品格高尚、行止規正的人,又哪裏需要這些條章來訓誡明確
謝尚暗歎了一句,卻重又問起一件事來。
“阿彰你什麽時候得了空閑,也往我府裏去坐一坐”
孟彰看看他,心裏已然明白。
真正想要見他的,其實不是謝尚,甚至都不是陳留謝氏,而是謝遠。
有謝娘子在,陳留謝氏在他這裏便總存有一分聯絡。再有謝尚、謝遠作為橋梁,陳留謝氏與他之間的聯絡足夠了。
再多,別的有心人就該多想了。
何況現在的孟彰也就是一個小郎君,或許展現了潛力,但還影響不了大勢。而陳留謝氏,它主要的布置,都在當前的時局裏。
謝遠的話
該是行雨符那件事情了。
“若是不麻煩的話,就今日吧。”孟彰道。
“今日”謝尚幾乎都不猶豫,直接笑著點頭,“那行,就今日。”
“今日下了學,”孟彰道,“還請師兄等等我。”
童子學裏的授課跟太學的授課是不太一樣的。童子學裏的授課,幾乎每一日都會有,不似太學其他成年生員一樣,有著相當的自由度。
謝尚當然也明白。
“你放心。”他道。
孟彰又閑坐了一陣,聽謝尚說起這段時日以來太學裏的一些變化。
謝尚在這方麵確實很有資質。
孟彰就從謝尚跟他說起的這些不大不小的事情裏,又確定了一些世族很是微妙的調整方向。
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謝尚便漸漸停住話頭。
孟彰將杯盞裏的茶水飲盡,跟謝尚告別,離開了這一處小亭。
謝尚才剛將小亭裏的杯盞收拾好,就看見了從小路盡頭轉出來的羅學監。
他也不慌,大大方方從小亭裏走出來,跟羅學監一禮。
“是尚郎君啊。”羅學監道,“你來這邊見孟彰”
謝尚頜首,解釋道:“孟師弟這段時日不在學裏,偏偏學裏又多了不少變化,我擔心孟師弟,便來走一趟。”
羅學監笑著讚道:“你有心了。”
“你見過他了”他又問。
“是。”謝尚道,“才剛跟孟師弟在那邊坐了一陣,不過現在孟師弟已經進去了。”
羅學監道:“看這時間畢竟也差不多了。”
“你也去吧,”他又對謝尚道,“我不留你了。”
謝尚行了一禮,果真退去了。
羅學監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也很有些滿意。
有沒有別的用意且不說,隻作為引導孟彰在太學裏進學生活的師兄,謝尚是合格的。
不獨獨是作為引導孟彰在太學裏學習生活的謝尚足夠合格,作為孟彰在太學裏的書童的顧旦也同樣合格。
孟彰這邊廂才剛走過院門,就看見立在門廊側旁的顧旦。
顯然,他就是在等孟彰。
孟彰先往左側的那處屋舍看了一眼。
那屋舍裏空空蕩蕩,沒見有哪位先生的氣機在,更何況是專門負責他們童子學的羅學監。
既然諸位先生還沒有到,孟彰便先走向了等在那裏的顧旦。
顧旦正捧著書研讀,甚是專心,但察覺到孟彰的氣機靠近,他卻也很快抬起目光往這邊看來。
“等我”孟彰在顧旦側旁停了停,轉身麵對他。
顧旦點頭,也將一本簿冊拿出,雙手遞向孟彰。
“請郎君過目。”
孟彰將那簿冊接過來翻了翻。
不同於謝尚送來的那一本簿冊,顧旦的這一份簿冊記錄的是他告假這段時日以來童子學裏諸位先生授講的課程。
顧旦不過是個書童,所以這簿冊裏記錄的並不是課程的具體內容,而隻是大體的概略。
更確切來說,這其實就是一個進度記錄。
孟彰將這簿冊收起,拱手一揖,同時笑道:“謝謝。”
顧旦回了一笑,又自半垂落眼瞼。
孟彰想了想,從隨身小陰域裏找出一份《詩經》來遞了出去。
顧旦有些發怔。
孟彰道:“這本書裏頭的一些注解很有意思,你多看看,該也能有些體悟。”
顧旦看了看他,也是一笑,將《詩經》接了過來。
“多謝。”他想了想,又道,“郎君,這書我能否另抄下來保存”
孟彰不假思索:“自然。”
顧旦往後退了退,深深躬身。
孟彰往側旁一退,不受這一禮。
“不過小事而已,”他道,“時間差不多了,你也回吧,莫要再在這裏等著了。”
孟彰又對他點了點頭,往後看了一眼,對他道:“你先回去吧,莫要在這裏等著了。”
顧旦頜首,轉身便往右側的屋舍去。
“你回來了”
盡管顧旦已經特意遮掩了,但他的動靜還是落入了屋舍中諸位書童的耳目。
安樂的目光團團掃過屋舍裏那高高豎起的耳朵,問顧旦。
顧旦頜首。
“你見到孟彰小郎君了嗎他如何了”安樂一迭聲地問。
顧旦明白安樂的心思。
他固然是有些享受得人矚目的感覺,但更多的,還是在為他們思量。
為了他,為了他自己,也為謝尚,為孟彰。
孟彰的狀況,尤其是那更細致的境況,遠的不說,太學裏的很多生員都是關心的。
既然關心,自然不會不探究。
他們不可能會什麽都不做的。
而作為諸位生員的書童,這裏的其他人亦當然會有所動作。
如今安樂在這裏問了,借著他的口,能將孟彰能說的事情說出去,其他人從這些答案裏頭自然就知曉孟彰所能容忍的範圍了。
那些世家望族的郎君們,自然就會有所思量。
孟彰、謝尚也好,安樂和他也好,都能少去很多的麻煩。
顧旦這樣想著,動作卻是一點不耽擱。
“見到了。”他道,“小郎君一切都好,精神看著更飽滿了。”
安樂微不可察地睜大了眼睛。
這不是廢話呢麽
顧旦迎著安樂的目光,整個人如潭水幽靜。
安樂暗自一歎,卻是真明白了顧旦的意思。他高興地拉起唇線:“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他沒繼續問,隻這兩句就將目光收回,專心看著手中的書籍。
安樂自個兒坐得端正,顧旦更是板直,儼然不曾發現那從屋舍四下投來的幽怨目光。
顧旦是真認真,但安樂卻多少有些分神。
那些目光中的情緒壓在他身上,存在得那麽明顯,他真不能當完全不知道。
正這樣分心思量著,安樂忽然發現了什麽,目光陡然一凝。
片刻後,他的視線從那本《詩經》中抬起,落在了顧旦身上。
顧旦全無所覺。
安樂抿了抿唇,目光在那本《詩經》上又轉過了幾遍,終究是將胳膊肘往顧旦那邊送了送。
顧旦轉了目光來看他。
安樂傳音暗問:“這《詩經》不似是學裏藏書樓裏的,你哪兒來的”
問是這樣問的,但安樂的目光卻死死釘在那本《詩經》上。
顧旦順著安樂的目光看過去,在封麵書頁不甚明顯的地方發現了小小的孟氏族徽。
“是小郎君借給我的。”他回答道。
安樂的眼神變得很複雜。
“原來是這樣啊”他歎道,“真好。”
顧旦看他一眼,收回目光。
此時的安樂跟他往常見到的很有些不同,似乎是少了幾分計較謀算,多了些悵然和羨慕。
更甚至,安樂身上多出來的這些悵然與羨慕,很純粹。
比之往常他在安樂身上察覺到的那些,要純粹上太多太多了。
他隻純粹地羨慕顧旦,羨慕他能夠從孟彰手裏借來孟氏的藏書。
而不是像往常,羨慕顧旦所跟隨的孟彰備受各方重視矚目,羨慕顧旦從孟彰那裏分來的浮華。
同為從旁聽生轉成的太學書童,顧旦其實很能理解這時候的安樂。
對於他們這些讀書人來說,書籍上所記載的知識,是他們最重要的資糧。
比修行上耗費的資糧也不差多少了。
但是書籍很珍貴。
尤其是被各家高門所珍藏的書籍,更是他們甚至都不能聞見的珍寶。
太學的藏書樓裏也有許多藏書,按理說,隻要他們能夠滿足太學的條件,他們可以從太學藏書樓裏越多諸多典藏。
但是,想要從太學藏書樓裏借書,可也不那麽容易。更何況,太學的藏書樓藏書確實多,卻不至於到能總括天下藏書的地步。
這世間有很多很多的典藏,散落在各家家族裏。
這些藏書,各家家族都是看得死死的,輕易不會出借。
可現在,安陽孟氏的一本藏書,就這樣出現在顧旦的案頭
“真好。”顧旦聽到了將目光收回的安樂低低的聲音。
顧旦的目光定了定,也轉過那一本帶著孟氏族徽的《詩經》。
是啊,孟彰小郎君真的很好。
顧旦這樣想著,卻是從旁邊另又拿起一本書籍,將它放在《詩經》上方,擋去《詩經》封麵紙頁隱蔽處的徽記。
小郎君或許不在意,但能夠給他少一點麻煩,那也是好的。
孟彰其實真不介意那本《詩經》到底有沒有被旁人看見,又或者是會不會有人借著這一本外借的《詩經》來對他指手畫腳。不然,他也不會直接就在童子學學舍外頭就將那本《詩經》交給顧旦了。
顧旦離開之後,孟彰才剛站了站,就等到了從後頭走入來的羅學監。
羅學監見得他,先是笑了笑,隨後抬手招呼他過去。
“學監。”孟彰走到近前,拱手與他一禮。
羅學監點頭還禮,問他道:“你回來了”
孟彰應聲:“是。”
羅學監又問:“可曾去見過張學監了”
孟彰回答道:“已經見過了。”
羅學監點點頭:“我才剛在外頭看見了謝尚,他說他已經將學府裏調整的章條都給你了。可是如此”
孟彰再點頭。
“那便好好看一看。”羅學監叮囑道,“雖你是不必擔心的,但倘若有什麽人欺了你,你也能有足夠的理由來找我們不是”
孟彰麵色很有些奇異。
羅學監隻笑著看他。
孟彰便點了點頭。
羅學監回頭看了看。後頭的小路裏,正有兩道氣機在靠近。
那是童子學要授課的先生到了。
羅學監回轉目光,他對孟彰道:“行了,快回去吧,先生都要到了,你且回去先做好準備。”
孟彰也不耽擱,拱手一揖作禮,轉身就走。
他走入學舍,又在學舍裏一眾小郎君小女郎的注視下,在他自己的案桌後頭坐下。
坐在他前麵的王紳轉了大半個身體,問他:“你這就回來了”
明明身邊的風浪才剛剛平息,他不在孟府裏好好歇一歇,偏要跑回到童子學裏來,還是現下這個章條被學監調整過的童子學,這真的是
讓王紳不知道該說他什麽好。
孟彰頜首:“嗯。”
王紳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對上孟彰的眼睛,他竟又都說不出來了。
庾筱側過身來,跟他們搭話。
“回來也好,一個人在家裏待著,確實無聊得緊。”她笑道,“對了,孟彰,近來學裏的章條有所調整,你可是知道了”
“已經知道了。”孟彰回答道,“方才在外頭見過了謝尚師兄,他將調整過後的章條給我了。”
另一邊廂的謝禮也側身過來,聽得孟彰這話就笑了起來。
“尚族兄做事向來細致,學裏有了改變,你又在告假,自當是有所準備。”
孟彰笑著頜首。
庾筱也是連連點頭:“倒也是。”
略停一停後,她重又問:“方才你那書童出去了,他是在等你”
孟彰點頭。
庾筱也是笑了:“那看來,這段時日我們這裏的授課進程,你也是已經了解了”
孟彰再點頭。
王紳便道:“你那書童是叫顧旦確實不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