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第 1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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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尚自然知道家族與家族之間門的來往,就似那國家與國家之間門的來往一般,隻有利益,沒有友誼;他也能接受作為陳留謝氏郎君的他需要為家族做出取舍。
但是,這不意味著他不感覺到遺憾。
因為不論他自己個人的本心如何,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從今日開始,他與孟彰的情分,必定沾染上灰濁,不似往日純粹。
謝誠很明白謝尚心中所想,他思量一陣,跟謝尚說道:“不若你將事情簡單處理過後,就再去見一見孟彰吧。”
“你跟他好好說一說,他該也是能夠理解的。”
孟彰畢竟也是安陽孟氏的郎君。盡管他擔了個“孟氏麒麟子”的名聲,在安陽孟氏族中多了不少自由,但同為世族高門子弟,他該是能夠理解謝尚難處的。
“再不然,你就跟他說,是我們這些老頭子,硬壓著你做的,事情本身與你沒有多少關係。待將這件事處理了以後,你們再好好相處,時日久了情分深遠,總能將先前的那點嫌隙給填補回來的”
謝誠苦口婆心地勸,為謝尚一個個地出主意,可謝尚也隻是聽,竟完全沒有要答應下來的意思。
到最後,謝誠索性不說這些了,他隻盯緊了謝尚,問他:“你跟我說清楚,這事情你心裏有主意了沒有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伯祖,侄孫我”
謝誠仍自看住他。
謝尚麵色很有些苦澀,但也沒有要改變主意的意思。
“伯祖,就算這一次我費心費力將情分補回來了,阿彰他也完全沒有意見,仍自待我親近友善,那,下一次呢”
謝誠眸光一怔,似乎被謝尚這話勾起了某些回憶。
謝尚沒有發現。又或者注意到了,但是沒想著要利用此刻謝誠被引動的心緒來說服他。
“下一次,在家族與阿彰這位師弟之間門,我真的還能順遂自己的心意我心意所真正傾向的,又到底是哪一方”
謝尚道:“伯祖,我現在自己都沒有答案,又怎麽能去擔保日後不會再做出似今日一樣的取舍”
謝誠恍然的神色被壓下。
“與其日後一次次地背信,倒不如就從現在開始,接受我等師兄弟之間門的矛盾。這樣,還能保存下幾分真誠呢。”
真要一次次地反複,一次次地背信,一次次地折騰,鬧到最後,他們這兩師兄弟還能剩下幾分情麵
謝誠默然許久,才悠悠道:“隨你吧。”
謝尚拱手彎身,端端正正對謝誠一禮:“多謝伯祖體諒。”
謝誠搖搖頭。
默然對坐一陣,謝尚便要告辭離去。隻不過在他告辭以前,他猶豫少頃,還是跟謝誠開口了。
“伯祖。”
謝誠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嗯還有其他的事情”
謝尚道:“隻是有個請求,侄孫希望伯祖能夠允我。”
凝神打量過他半餉,謝誠道:“你且先說說看。”
雖然這不算是個明話,但也在某種程度上表明了謝誠的態度,謝尚心裏很明白。
也,很有些感激。
“伯祖,我陳留謝氏一族跟安陽孟氏一族的來往,我希望由我一個人擔起,別輕易將其他人牽扯進來。”
謝誠眸光微動,很快明白了謝尚的意思。
“你是擔心族中將謝遠給牽扯進來”
謝尚微微低頭。
但他雖不答話,卻一點都不妨礙謝誠明白他的答案。
謝尚他是在擔心。
擔心族裏為了搶占某些先機,會利用上謝遠跟孟彰的那份情誼。
孟彰跟謝遠的知己之交,謝尚不相信族裏到現在都還看不出來。
謝誠默然許久,才給了謝尚一句話:“我不能做出承諾。”
謝尚很有些失望。
但下一瞬,他就聽見了謝誠的話。
“我隻能跟你說,不到真正生死存亡的關頭,我陳留謝氏不會拿著這份情誼做些什麽。”
謝尚閉了閉眼睛。
這一時間門,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裏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高興失望
都有,又似乎都不純粹,它們攪雜在一處,幾乎叫人分辯不出它們的原貌來。
“多謝伯祖。”
許久以後,他才稽首一禮,轉身往外走。
他腳步似乎走得不怎麽穩,輕一腳重一腳的,身體都搖搖晃晃地叫人很不安心。
不知是因為魂體精元消耗過多導致的倦乏勞累,還是心神波動太過出現的混沌失落。
謝誠看著也很有些不穩,衝著他的背影道:“今日的事情先暫且放下也是可以的。你且回去好好歇著吧。”
“好好回去睡一覺,醒來就應該沒事了。”
謝尚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有。他甚至都沒有回身,隻一步一步繼續往前走。
謝郎中府上發生的這些事情,暫且來說不為外人所知,但隨著時間門過去,那些被清洗過的耳目再次恢複,自然而然地就顯出了幾分端倪,讓外間門之人窺見一一痕跡。
孟彰和謝遠兩人自也不例外。
甚至因為他們是當事人,還比旁人更多了幾分體會。
隻不過這些都是往後的事情,謝遠不提,孟彰此刻正忙著,還暫且來不及注意這些。
他這會兒就一麵往童子學學舍裏去,一麵摩挲著袖裏的那本簿冊,無聲地整理心中的種種思緒。
從陳留謝氏的態度來看,這一本簿冊裏的內容或許不全,有部分缺失,但絕對不會有假。
也就是說,孟彰他可以相信這一本簿冊裏的內容。
可這樣一來,問題就很有些嚴重了。
謝誠、謝尚不過隻是陳留謝氏的一支旁支,甚至都不是嫡係,他們這一支血脈雖然也有些力量,但仍然未能稱得上冠絕整個陳留謝氏的旁支。
更遑論,是要拿他們跟跟陳留謝氏的嫡支實力相比。
但即便謝誠、謝尚這一支旁支的情況如此,皇族司馬氏也好,其他的頂尖世族也罷,有哪一個真的放鬆了對謝誠、謝尚這一支旁支的探查了
上到謝誠這位旁支族老,下到謝尚這些旁支郎君,府上都有著那些人的耳目。
更離譜的是,就連謝誠這位旁支族老,他的郎中府邸在那些人眼裏,也都是處處漏洞,幾乎就沒有伸不了手的。
上到郎中府上的管事,下到謝誠這位郎中某處莊子裏的佃農,沒有一處遺漏。
謝誠這支旁支都是如此的待遇,那麽陳留謝氏那些嫡支、宗長一脈現如今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也完全可以想見了。
他相信陳留謝氏不可能沒有防範的準備,沒有早早做出布置。
可是,從那枚超規格的陳留謝氏通行符牌出現在孟彰麵前的那一刻開始,這一場暗戰就已經分出了個高下。
對麵的那些人占據了上風。陳留謝氏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硬生生栽了一次跟頭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陳留謝氏這一回的遭遇,再一次給孟彰敲響了警鍾。
他自己府上也好,安陽孟氏族中各支血脈也罷,都須得做好布置。不然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一大家子就成為旁人手裏的刀鋒了。
淪為棋子的人,都不必旁人走到他麵前來,自己就先被安排著、牽引著,走入了某個布局謀算裏去。
孟彰忽然心下一陣暗歎。
他跟謝尚的情分,怕是回不去了。且日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隻怕也將會就此各自漸行漸遠。
孟彰眼瞼半閉,眉眼間門便蒙上了幾分蒼涼。
他理智高懸於心湖之上,似明月俯瞰,看著心湖裏漸漸激蕩的浪花。
那浪花洶湧一陣,便在那不知什麽時候飄飄洋洋紛灑的雨水中,自下而上塑成一個人影。
這人影五官模糊,並不看得十分分明,但其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蒼涼、無奈、失落、隱憂、決然、激昂等種種情感卻也甚為清晰。
這道人影沐雨站立湖麵,直到不知多久以後,他才邁開腳步,步步往上走向孟彰那高懸的心神。
他並未能真正靠近,直接在半道上便消失不見。
孟彰的心神沒有任何的波動。
他目光無聲一轉,望入他的夢道法域之中。
夢道法域的某個位置裏,那道散發著蒼涼、無奈、隱憂卻也決然激昂的身影,正和睦盤膝坐著。
那道身影似乎什麽都沒做,隻靜坐。但那夢道法域中無盡無量的、從陰世天地裏吸納而來的種種情緒念頭中的一部分,卻像是飛蛾撲火一樣,源源不斷地向著他湧去。
原本還很是飄渺虛妄的夢道法域,一時竟似乎穩定了些許。
倘若孟彰不是這個夢道法域絕對的主人,他甚至都未必能夠意識到這一點。
‘我的方向果然是對的’
‘夢道的修行,除了夢境世界的框架以外,還需要感情的填充。’
‘但可惜的是,這一次嚐試著去共情謝尚,到底是失敗了。’
他觀察著那道隱隱顫抖著的身影,默默總結。
‘通過共情立下夢境支柱,令他們支撐、梳理夢道法域中紛亂錯雜的情緒和念頭,管用是管用,但這時間門卻很有限。’
那道身影顫抖的幅度快速抬升,抬升,抬升。
幾乎就是下一刻,又似乎隻是一瞬間門,那道身影終於鎮壓不住,整個人崩碎成一片粉末散入這個夢道法域之中。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這道因共情謝尚而出現的夢境支柱,哪怕承受不住夢道法域諸多情緒、念頭的壓力,最終崩解消散,他也不是全無用處的。
孟彰心神重新顯化他的身形,對著那片亦真亦幻的夢道法域伸出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