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 1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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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彰短小單薄的眉頭已經又皺起來了。
    “什麽叫……加重賦稅的跡象阿姐,你說的是真的果真有這樣的事!”
    “不可思議”孟蘊輕笑,但誰都沒能從她那裏察覺到丁點愉悅,“他們說,天旱少雨,他們自家田地以及各處官田禦田的出息也都大受影響。”
    “他們冥思苦想、絞盡腦汁想主意,好補全空缺,但阿彰你知道他們想出來的主意是什麽嗎”
    孟彰已經猜到了,他就隻是沒有回答而已。
    孟蘊也不需要他來回答,她隻稍稍一個停頓,便自個兒將答案說出來了。
    “……這些郎官說,賦稅。當以賦稅填補此中虧空……”
    孟彰的臉色已是沉得滴出水來。
    “將主意打到賦稅頭上來這些郎君可真是夠聰明的啊……”
    孟蘊讚同地點了點頭:“可不就是,扒皮的都沒他們那麽厲害呢。”
    孟彰極力穩住情緒,問:“令旨已經發下各州縣了”
    “這倒沒有,”孟蘊搖頭,“不過就是有這樣的風聲傳開而已,但依我看,怕是不論此後天氣境況會不會有所改善,他們都不會善罷甘休的。”
    以賦稅搜刮天下資財的心思既然已經生發,又怎麽可能不見丁點收獲就輕易被斬去
    何況對於那些著官袍、戴官帽的郎官們來說,天象變化其實也就是一個信手拈來的增加賦稅的借口而已。具體天象怎麽變化,壓根就不重要。
    “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孟彰也很熟悉那些郎官們的套路,“這會兒傳出去的風聲與其說是試探,不如說是一個提醒、一個鋪墊。”
    現在就先將消息傳出去,讓天下黎庶有個“準備”,到日後動真格的時候,就不沒有那麽多的問題了。
    攢有家底的人家可以趁著這段時間尋找門路,沒有家底的人家就隻能借著這段時間讓自己接受現實……
    “他們可真是……不將人骨子裏最後的一點油壓榨走就不罷休啊!”
    孟彰低低呢喃一句,隨後看向了孟蘊,問她:“阿姐,那你知道阿父準備怎麽做了嗎”
    孟氏是安陽郡中領頭的望族,族中郎君大多都在郡中任職,孟玨自然也沒有例外。
    甚至不僅僅是孟玨,就連孟昭這個嫡長子,也在郡衙中領職。
    孟顯這個二子確實還是白身,可那是因為他年歲尚輕,名望不夠。待孟顯再長個幾年,他也同樣能承領一份職轄。
    這就是如今的世道了。
    望族家的郎君,隻要得家族認可,就能夠承領一份官職,而寒門子、平民子乃至是奴仆子,任他們如何了得,也沒有掌領官職的機會。
    不,這說法或許不太對。
    寒門子還是有機會的,隻是機會很少,而且選擇範圍會很有限就是了。
    “阿父”孟蘊這次卻是真笑了起來,聲音聽著也不似方才那樣沉重,“阿父當然不同意啊。”
    孟彰默然一陣,艱難問:“阿父如今也是一縣縣令,他衙門下有屬官,上頭有主官,阿父這樣直接否了,不會得罪人麽”
    孟蘊哂然一笑:“再如何,阿父也是安陽孟氏的嫡支郎君。上頭的主官也好,下頭的屬官也罷,再多給他們膽子又如何,他們真敢欺壓到安陽孟氏的郎君頭上來”
    孟玨有底氣,才不怕他們。
    “盡管如此,但倘若局勢、時勢再這樣持續下去,乃至是越漸的惡化,似這樣憑空生造各色由頭加重賦稅以填補甚至是增加他們的利益的事情,恐怕還會有很多很多……”
    孟彰還是不免有些擔心。
    “阿父能硬扛住這一時,怕是硬扛不了這一陣子,到時候,阿父大抵就隻有兩條路可以走了。”
    要麽,同流合汙;要麽,忍無可忍最終掛冠而去。
    孟蘊也想到了,同樣深覺沉鬱。
    尤其是……
    “說什麽有兩條路可以走,分明就隻是一條。”孟蘊道,“你莫看阿父那不爭隨和的樣子,但實際上,阿父人也挺強的。”
    “真要時局敗壞到那種程度,阿父才不會強行忍耐呢。”
    孟彰聽著,也是讚同點頭。
    但知道得再清楚又怎麽樣,他們也好,他們的父親孟玨也罷,暫且都還沒有那種能以一己之力肅清整個朝廷的能力。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局勢越漸糜敗,陽世朝廷裏的境況顯然不會好到哪裏去。
    甚至還很有可能會突破他們所能預想、推算的底線。
    孟蘊、孟彰對視一眼,又都沉默下來。
    許久以後,還是孟彰先自開口打破沉默。
    “阿姐,你到底是在陽世裏,能勸就多勸著些吧……”孟彰話語一滯,竟是說不出話去了。
    隻單純地作為人子,孟彰確實應該讓孟玨更早跳出那一灘汙濁到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泥潭;可作為人族中的一員,他其實又更希望……還會有更多似孟玨一樣尚算清明、尚且守得住底線的郎官占住那些位置。
    但凡多一個似孟玨這樣的郎官,少一個同流合汙甚至是絞盡腦汁搜刮錢財的郎官,都是這天下黎庶的福氣。
    似孟玨這樣的郎官多一個、能在他們的官位上多坐一日,對於天下黎庶來說,都是不同的。
    孟彰心下的糾結,孟蘊心裏自也都一清二楚。
    孟彰為難,她又何嚐不為難呢
    她可也是孟玨的孩子呢。
    但這會兒,她也沒能說些什麽,隻是保持著沉默。
    孟彰再抬手,撿起一枚藥果放入嘴裏慢慢咀嚼著。
    “阿姐,單就現下陽世天地的局勢來看,你覺得……”他狠狠一磨牙,將話說完,“可不可以盡力讓他們自救”
    孟蘊看得他一眼,麵色不動。
    “你所說的自救,是指像你在陰世天地裏做的那樣引導著天下黎庶自己去尋水引水,開井挖渠,乃至是想辦法阻攔,不,是盡力去削減那正在醞釀中的蝗災”
    孟彰沒有點頭,但也完全沒有想要否定的意思。
    真就是默認的模樣。
    孟蘊細細思量一陣,搖頭道:“怕是不能。”
    孟彰很有幾分失望。
    孟蘊自知她方才那話其實與其說是攔下了孟彰,倒不如說是她點破了孟彰僅剩的一點奢望。
    “阿彰,”孟蘊歎了口氣,“你自己就很明白,自己尋水引水、開井挖渠的事情,你能引導著那些陰靈去嚐試,是因為沒有人將那隻有幾個村縣的陰靈看在眼裏。可陽世這邊廂的生人卻不同……”
    “沒有人真的會疏忽幾個村縣乃至幾個鎮縣的生人。”
    孟蘊臉色格外認真。
    “前頭黃巾軍才鬧得那般喧鬧慘烈呢,他們可不想再在這個時代裏眼看黃巾舊事重演。”
    孟彰靜坐個半餉,麵色神色仍舊甚為沉悶,不見如何樂嗬。而在他的心頭,卻是還有一句話沉浮不定,沒有離了口,也不曾落入他人的耳目裏。
    哪怕這個人是孟蘊。
    ——黃巾舊事確實沒有再次重演的機會,但如果所料不差的話,後頭卻也會有另一種興兵起事綿綿延延持續無數年。
    白蓮教。
    白蓮教會在後來的許多年時間裏,扛起那造反的大旗。
    孟蘊不知道孟彰的心思在這頃刻間的沉默裏發散到什麽程度,她仍然在繼續跟孟彰分說。
    “何況……阿彰,你有些事情還是想得少了。”
    孟彰聽得這話,收攏了一半的心思回來,看向孟蘊,想要聽一聽她到底為什麽說出這樣的話語來。
    孟蘊歎了一聲,點他:“阿彰,你真覺得那些郎官所以對各色天災、禍亂視若無睹,隻是因為他們疲懶隻是因為他們想要貪匿朝廷上分發下來的賑災陰涼隻是想要羅列名頭加重賦稅以此搜刮錢財填補自己的缺口”
    孟彰的目光動了動,還是看定孟蘊,認真聽。
    “那些理由都是答案,但又不是全部的答案。”
    迎著孟蘊帶了期待的目光,孟彰皺了皺單薄細弱的眉頭,認真思量半餉後,終於也是想到了什麽。
    他聲音越發的低沉冷硬。
    “因為……田地”
    孟蘊點了點頭,卻仍然用目光鼓勵他繼續梳理思路。
    孟彰心神匯聚。
    “天災、,總是會攪亂百姓慣常的平穩生活。而尋常百姓手裏……或許會有幾畝田地,可總是不會多。”
    “也所以,但凡發生些什麽事情導致百姓的生活出現問題,那麽需要銀錢去處理平息風險的百姓,唯一所能做的,就是賣田、賣地、賣人。”
    “田地和人口……”
    “都是各家想要的東西。”
    田地和人口,可都是各世家望族的根基和底蘊。
    孟蘊點頭,歎息著讚了孟彰一回:“不錯,其實就是這個道理。”
    孟彰默然許久,才低低道:“這世道,是真的沒有給天下黎庶留下多少活路啊……”
    天災、;鄰近有惡鄰,上頭有貪官,更高處還有視百姓如家仆賤奴的皇族……
    如此,對於這個時代的天下黎庶來說,還不是全部。
    在國境之內,還生活了一大群尚在磨合的異族。
    這些異族也就是暫且安分,但他們的野心、野性卻還沒有被磨去。但凡讓他們覷見機會……
    孟蘊也是久久無言,
    孟彰看了孟蘊一眼,沒多說什麽,隻將才剛那興起生發的念頭又給收斂了回去。
    那些事情,安陽孟氏的孟彰做不得,卻不代表天下就沒有人能做。
    他或許找不到有心、有意還有能力的絕佳人選,但他可以成為那個人。
    隻要他將自己的身份遮掩好,不露出任何馬腳讓旁人抓住也就是了。
    孟蘊或許熟悉孟彰,但說到底,她其實還是不夠清楚孟彰的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