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第 256 章 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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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王璿看了王紳一眼,“你且先自個兒想一想吧。”
    王紳還想要說些什麽,但他張了張嘴,到底是放棄了,真就自個兒坐在牛車的一側不斷琢磨著。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王璿才將那份給予琅琊王氏的卷宗打開慢慢閱讀。
    拉車的黑牛腳步緩慢而厚實,落在青石板上傳出的聲音如鍾似鼓,輕易就將沉沉夜色中潛隱的神念給鎮散了。
    寒涼的夜風吹卷,那些從各個不知名處投注過來的神念便又重新恢複過來。但是這一次,它們再不敢靠近,隻遙遙地關注著。
    牛車上的兩個琅琊王氏嫡支郎君仍然是一個眼神都沒有分過去,一人還是在一次次地思量斟酌,一人也隻將大半的心神放在手中卷宗處,各得其樂。
    牛車駛過長街,在分岔路口上卻是偏轉了方向,往另一個不甚熟悉的街巷駛去。
    王紳察覺到異樣,心神終於被收回大半。他往長街兩側看了看,又留心觀察著側旁王璿的動靜。
    “怎麽,”王璿沒有抬頭,目光仍然放在卷宗上,卻問他道,“你想明白了”
    王紳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而聽得王璿的這個問題,他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算想明白了……”
    王璿不置可否:“且說來看看。”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王紳道,“不論孟彰小郎君到底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思跟我們提起這件事的,對於我們來說,起碼就當前的境況而言,是利大於弊的。”
    開放民力、開啟民智,旁的不太清楚,但那些庶民的處境必定比現在好,而且會是好很多。
    如果庶民處境改善,更能從他們自己的生活中看見更多的希望,那這些庶民一定會對他們心生感念。這些感念若隻是一星半點,那確實是不值一文,可如果多了呢
    那就是積善,是修德。
    不說他們自己個人,就是對於他們家族,也有莫大的好處。
    而這,還隻是一切順順當當、不出現什麽意外的前提。
    倘若他們家族道路不順,被逼到了絕境處,那這些處境改善、為自己積攢了家財的庶民,就會是他們的……
    王紳神色隱隱糾結著,但最後,他還是沒能壓住心頭蹦跳出來的那一絲念想。
    後路。
    這也就是所謂的——“藏富於民”。
    庶民都是平民,縱是有修為也都是淺薄,在各大世家高門麵前可謂是不堪一擊。縱然各大世家、高門不願妄動幹戈,他們也有的是辦法收割他們家中的錢糧與田地,補充自己的缺口。
    庶民和世族高門之間,差的可不隻是修為和力量。
    王紳半垂著眼瞼坐在那裏,半餉不說話。
    王璿知道王紳在想些什麽,他歎了一聲,說道:“未必就真會出現那種境況。”
    王紳抬眼看了看王璿,仍是不說話。
    王璿隻安撫他道:“阿紳,你該知道,萬事不能做絕,不然最後走上絕路的,絕對不僅僅隻有那些寒門子、平民子乃至是奴仆,還有我們。”
    王紳默然一陣,才算是露出了一點笑意。
    “大兄說得很對,”他道,“是我想差了。”
    王璿搖搖頭,又看得他一眼,見他真的是放開了心中糾結,便也就低下目光去,繼續閱讀著手中的卷宗。
    “大兄。”王紳自個兒在牛車上坐了一陣,到底沒忍住,低聲問王璿道,“我們現在是去桓氏子府上嗎”
    王璿點了點頭,視線仍然沒有從卷宗上抬起。
    “既是要做人情示好,那就該做到最好才是。”
    王紳再看得前方不遠處那座冷肅的府邸,默默地點了點頭。
    “大兄,我記下了。”
    王紳、王璿兩兄弟的動作其實隻是這一日帝都洛陽裏各處動靜的一小部分而已。除了他們琅琊王氏和龍亢桓氏這兩家以外,更多的動作正以太學童子學學舍裏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為錨點向著四方輻射出去。
    那翻卷出來的動靜,看得太學學府深處陰域中鎮守的各位大先生也不禁連連咋舌。
    “這些人的動作倒是一個都不慢啊……”
    一位大先生睜著法眼,看各處搖曳的、散發著無窮色彩變幻的氣數變化,半是譏誚半是滿意地道。
    另一位大先生卻是連眼皮子都不動一動的,仍自撚著手中的刻刀,小心地在拿著的血紅山石上來回打磨。
    “不論這件事到底是出自孟彰自己的本意,還是有什麽人在後頭推動,它顯然都會成為另一番攪動局勢與時運的浪潮。現今的時局那樣的混亂,一陣一陣的波浪掀起,誰都不知道吉凶禍福,難免躊躇。”
    就現今的時局,要不就是皇族司馬氏自家族中各支藩王催逼主宗,想要圖謀大位;要不就是陰神漸漸出世,似乎要收斂權柄正位天地;要不就是已經隱匿在歲月中的久遠先祖從他們的故地中走出,重新涉入這天地、族群大局之中;要不就又是異族、異類對我炎黃族群的威脅……
    “而對比起那些來,這一個浪潮不過是開發民力、開啟民智而已,短時間來對他們來說都是利多於弊……”
    “能保本的,總是好的。”
    院舍各處散坐著的諸位大先生也都讚同地點頭。
    “是啊,起碼孟彰那小孩兒提出的這件事情,總是占據了民族大義,不論是先人還是陰神來問起,這件事總是不會錯的。”
    “說起來,你們看見了嗎”有大先生忽然開口,語焉不詳地問了這樣一句話。
    可即便他問得不甚清楚,其他的各位大先生卻都準確無誤地了解了他的意思。這一下,不論是拿著刻刀琢磨印石的,還是拿著文書一篇篇地審批的,還是閑閑坐在那裏品酒的,都齊齊笑了起來。
    “看見了。”
    “看得再清楚不過了。”
    “就是,先前那次沒找著人,這次卻是看得準準的,就是那孟彰小孩兒沒跑了。”
    有大先生一麵說話,一麵看向這一方學府陰域的最中央處。
    在那裏,有磅礴、幾近覆壓天地的文運氣數堆砌成山。其山高聳,直入重雲。在那繚繞層雲間若隱若現的,卻又是一本本書籍、經典。
    書山,他們太學學府文運氣數真正所化表象。
    而現在,不,該說從這一年的新學員入學開始,就一直在隱隱鼓動、仿佛在醞釀著什麽的文運氣數變化終於鋪開。
    有隱隱的脈絡正在書山底部若隱若現。
    “書山……”一位大先生似是呢喃著道,“果真還是該有根,該深入到大地中才是。”
    “……哪有山,是沒有根的呢”
    “可不是沒有根的、飄在天空中的書山,總覺得不是那麽一會事兒。”
    太學學府裏這些常年在各處隱修,難得碰頭聚上一回的大先生們又是一陣暢快大笑。
    太學祭酒坐在諸位大先生之中,此時也一同撫掌大笑。隻是在這一瞬間,某個念想如驚雷一般在他心神之中炸響。
    “……孟彰這小孩兒,等他真正成長起來以後,是不是可以讓他接過我的位置”
    等太學祭酒捕捉住這個念想的時候,他自己都怔了怔,隨後搖頭失笑。
    “那孟彰小孩兒如今也還隻在童子學裏進學讀書呢。哪怕他的資質再好,到他真正成長起來能擔起太學祭酒責任的時候,也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急什麽且先看著就是了……”
    祭酒灑然一笑,隻將那個念想收起,等待日後萌根發芽。
    孟彰是真不知道他們太學裏的祭酒竟然已經想到那樣遙遠的事情了,他這會兒正坐在孟廟對麵,將已經蓋過太學各位大先生印鑒的那一份卷宗遞過去。
    孟廟接過卷宗,一麵打開來看,一麵詢問道:“這個是”
    孟彰道:“廟伯父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孟廟便也不再說話,隻靜心一念去看卷宗上的內容。
    越是細看,孟廟的表情越是沉重複雜。到得最後,孟廟的目光定在那些氣機各異卻都一樣強大的印鑒,久久沒有聲息。
    “……你已經得了太學裏祭酒和各位大先生允準了,”孟廟將卷宗一點點收攏起來,抬眼看向孟彰,“那必然也已經知會過童子學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了吧。如今你將它送到我麵前來,是要我、要安陽孟氏做些什麽呢”
    你還需要我、需要我安陽孟氏做些什麽嗎
    孟彰坦然迎著孟廟的目光:“我從來沒有特意遮掩過。”
    孟廟心底隱隱翻湧的怨氣一滯,竟不知道該要再說些什麽。
    是的,孟彰並沒有隱瞞過他。早先不過是他自己沒有留意罷了,現如今看著這一份卷宗,孟廟再去追索記憶中的某些景象時候,總也還能找到些痕跡與脈絡。
    是他當時沒在意。
    責任不在孟彰,隻在於他自己。
    孟廟苦笑,卻也沒有避讓孟彰的目光。
    “確實是我的緣故。”他道,“待回頭,我會跟族裏分說清楚。”
    孟彰搖搖頭,沒說什麽。
    孟廟將手上的卷宗向孟彰抬了抬,又問:“這個……”
    “阿彰,你真的要去做”
    孟彰道:“廟伯父,這一份卷宗非但已經在太學裏祭酒以及各位大先生麵前過目了,我童子學裏各位同窗手裏,也都有這樣一份卷宗的複刻本。”
    孟廟還真沒想道孟彰的動作會這麽快。
    “你那些童子學裏的同窗們,”他瞪大眼睛,問,“手裏都已經有這樣一份卷宗的複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