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間奏四:奧菲利亞的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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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奧拉的感傷、撒菲兒的鋒芒、以及卡貝的困惑,像三把不同顏色的劍,不假瞄準地刺入米歇爾的意識。他低哼了一下,這次太嚴重了。
    他不準備立刻化解,不如等待他們都真正平靜下來,再慢慢弭合生血淋漓的瘡洞。
    他獨自在屬於他的“冥思室”裏,盤膝而坐,寬鬆的白袍覆在地上,和晶亮的墨綠合金地板形成刺眼的襯映。
    今天,其他三人的力場都顯得風雨欲來,失控的負麵精神波一直流入他的意識。
    程度之滂然,氣勢之冷誚,連米歇爾也有點承受不住,雖然他已經接納這種波動將近二百年。
    無話可說的是,他的存在對自身而言,竟然是最嚴厲的受難。
    從小他生活在首都星球邊境星、皎孀月的一座高山。
    身為飽受嬌寵的靈童,在那座雅致的小寺廟,祭司阿姨都很細心的照顧他,但是米歇爾常常無緣無故地哭泣。
    每次當他被問及為何哭泣時,他都無法說出原因,隻隱約地感受到,心中一再被某種銳利又薄脆的物質劃過,留下一道道無血的傷痕。
    由於事過境遷,被遺留的那道疤口竄入他的心底。隻有他無法掙脫,就連當事人也已經遠離過境的每一樁悲傷往事。
    直到那一次,最疼愛他的吉沙羅法師和他在山間漫步時,米歇爾突然感覺到眼前出現大片綠色的哀傷風景,他不自覺的脫口而出。
    “艾兒是你的初戀情人嗎她的發色是夜行斑蝶拂過湖麵的那種水光波綠”
    吉沙羅大吃一驚。她一時閃神,陷入和少年時代的戀人艾兒分手時的回憶,心痛地凝視那個姑娘離去時,因微風而飄掠起的綠色長發,像無盡的綠色波浪。
    “你怎麽會知道艾兒呢,米歇爾”
    但是當吉沙羅問出那句話之後,她的心境又突然回複如平鏡般的古井,仿佛對艾兒的思念及愁懷,已經成為萬有虛妄華鏡的一滴露水。隻見米歇爾的神情愈加惘然,然後是解脫似的輕輕一笑。
    “好了,別擔心,吉沙羅姐姐。我們都沒事了。”
    當天傍晚他們回到寺廟時,聽到一件巨大的盛事──多星族聯邦的最高統治者,居然駕臨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廟。米歇爾知道負麵的情緒波已經被他吸收得差不多,但他自己卻深深陷入遙遠的回憶。
    那是他首度明白,自己存在意義的日子。長久以來,他不自覺地吸收各式各樣的哀慟、心碎、煩悶、孤寂,但是他也在不自覺的情況,自動為那些情緒的主人化解憂傷,仿佛他們從未擁有那種痛苦。
    那是所有生物的負力波,負麵的情感,包括憎恨與敵意,不斷侵襲著他,他隻能毫無選擇的接受。
    但是他也無法解脫,當利奧拉將他的永生與能力告訴他時,米歇爾終於無法自抑的爆發了。
    他的眼睛逐漸朦朧,浮現出某種奇異又柔和的色彩,如同被砂玻璃網羅反射的一場憂鬱夕照。
    米歇爾的哀傷正以最可怕的速度擴張,他緊拉著頭發,明白再這樣下去一定會炸開──
    當時是利奧拉強製性的把他的痛苦轉移到自己身上。那是米歇爾有生以來,第一次讓別人“接納”他的負力波。
    然後,他和利奧拉下山,來到守都星球,從此隱身於那座冰冷得有如一朵孤立桔梗花的別館。
    在將近兩百年的相處時間,利奧拉從未讓自己的負麵情緒流到米歇爾的意識裏。他用最強烈的防護罩保護米歇爾,使別人的負力波也不會侵入。
    當然,他們繼續尋找同伴。有了米歇爾之後,他們兩人共同的體液形成強烈的場域,更容易察覺出相同性質的存在。
    撒菲兒是從精神病院以“研究觀察”名義領出來的;卡貝則是利奧拉在訪問某個子星球的第一大學時,不經意間發現的隱性靈療師。
    然後,他們開始探尋自己,意圖將不知道意義為何的羽翼延伸到未知的領域。
    米歇爾也不知道要探尋什麽,但是他明白,他們都想進入某個可以稱之為“旅行終點”或“故鄉”的境地。
    他們都在尋找可以消弭這種非常態存在的力量。那是真正的最高進化物種,除去痛苦之後的永恒,也就是“神銷萬有”。
    原鄉,失而複失
    四抹孤寒的身影,如同翩然降落的浮標,佇立站在那顆失去生機將近七千個銀河年歲的水藍色星球表麵。雖然瀰漫著濃厚的輻射塵,但對於他們而言,並未構成任何不適。
    經過長久的沉默,他們還是沒有開口的,力場與破碎版塊的交會,發出蝴蝶撲拍玻璃的幹擾音波。
    在這塊如今被藍色冰原覆蓋的炭素物種發源地發出任何聲響,似乎是種不言而喻的冒犯。
    利奧拉的藍眼開始射出銀光,他的精神波遠離“現在此刻”這個時間定點,回到地球最光榮的黃金年代──從三五年到四一二三年,是科技、心智以及情感最豐沛的時代。
    人們從剛結束不久的“集成電路意識革命”中得到教訓,不再事事依賴靈智超卓的計算機母筮。
    某一部份的天外移民族群回巢,設計出增進心靈念波和美好生活質量的方式。那是失樂園的重現,一段再也無法回顧的華麗錦帶。
    利奧拉的念波輸送到其它三人的心靈,輕輕的激蕩著。他們坐在冰原的最高處,以手指輕觸冰壁,嚐試與那些失傳的時空端點連係。
    利奧拉的念波回到原本的時間定點,他輕歎了一口氣。
    “為什麽不繼續下去,利奧拉為什麽到後來會導致這麽劇烈的毀滅”卡貝不解。
    “因為他們想要追求肉身之外的靈體永生。”利奧拉說,輕若流蘇的歎息透露出他的不以為然。
    “到了公元五千年之後,科學界出現一批以遠古宗教為理論基礎的『術師』。他們提倡靈魂不朽說,用人體的生理器官為實驗,引起另一派的反對──因為實驗結果有太多徒勞的死亡,但沒有人可以證實死後的存在。爭議導致戰亂,原本全麵廢禁的核氫武器再度興起,終於演變成最後的崩壞結局。
    “至於反對派的科學家看到局勢如此混亂,於是將一批包裹於超光速苞子艦的基因育種送往其他星球,實施孤注一擲的遠星距移民,如此才保留了後裔。我們,說穿了就是那一係列烽火征戰產生出來的變異後代。”
    利奧拉的聲音在空曠的冰壁回響,敲撞出些許的鐵琴鳴聲,再度歸往沉默。
    米歇爾突然說:“我還能接收到一些殘存的負力波,告訴我當時的痛楚。”
    他皺了一下眉:“能量到現在都還如此強烈,當時一定慘不可言。”
    “也許我們可以試著,用精神念波將地球連同k─星係的毒素淨化,那麽至多再過幾億年的滌淨,就會有新的物種化合物開始分裂。”
    每個人都驚愕的看著撒菲兒,這實在太不像她的作風。
    卡貝吶吶地啟齒︰“這?這似乎不太符合你一貫的風格呢,是否你有何計劃呢”
    撒菲兒賞給他一枚采芒生動的白眼。“話別說得太早也太滿,別忘了我一向活得不太耐煩。這也不是白作慈善事業,要是誤打誤撞弄個正著,幫我脫出目前進退不得的窘狀,又能夠留下有意思的遺傳情報,才真是是後的大賞勒!”
    隻有利奧拉明白,撒菲兒的滿懷感觸何以而來。長久以來,撒菲兒一直在尋找神魂如花瓣一般悉數謝落的告別之道。如今這個契機,正是她非得招喚入手的絕唱。
    他點點頭:“這件事並不容易,我們要同時放射出積蓄於體內的所有能量──星球表裏的溫度在剎那間提升到數以百萬倍的程度,也許,連我們看似無法銷毀的軀殼都會氣化揮發。”
    每個人都點點頭,這並不是他們的恐懼。
    “也許,我們拋棄身體,就能得到真正的永恒”卡貝的神情十分惆悵與迷惑,但隨即堅定起來。
    利奧拉並不確定這一點。他環顧其它三名同伴,惆悵地微笑著,輕輕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