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冥獄的胎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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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無邊際的空茫,無始無終的陰黝空間,慢湧一團團輕軟如膚的皚白荻花細瓣。瓣屑覆住盧西弗的黑發、黑色鑲銀的單衣,以及頸間那圈以黑曜石為基座的“契煉”。黑棱爍亮的瞳仁映影著散飄天地間,被絞剁得細碎憔悴的愴愁花色。
托起一瓣畸殘的花骸,他的笑意澀苦。究竟誰才是犧牲者意欲救贖的對象,倘使欣然赴歸死域,他又能如何連他,統馭層層獄域如無盡流星雨的不世魔王,也阻扼不住至粹的死意。
死意如花,銷蝕英氣。
尾韻仍在唇緣晃蕩還留,他卻哽咽難言續句。忿傷如同一舌狡毒的蛇信,癡纏縈頸,任他亦一時啞口無音。
遠處響起嘲謔的急雷。刑場空曠,譎風狂嘯,荻雨狂灑。一尾無主的湛紫雷光,魚也似地溜進他的瞳底。
咆哮雷響,隱約混揉低微語音:“久違了,公主猊下。”
一抹乍現如火焰曇花的笑顏扯碎了他原本冷鬱的顏麵,堆砌出武裝與睥睨。
“鼠輩!就隻懂得躲在暴雷身後。孬種得真是一致呀。救.世.主!”
另一個聲音憤怒地低喘。疏離飄灑的荻花雨倏地定格,迅倏激射向他毫無防備的孤孑身影,以銳光的架勢。利劍的殺意──
“石破天驚,隻可惜挑逗不了秋雨!”
他鄙夷地蔑笑。在電光火石的隙縫間隔,反轉繁烈瓣勢,逆刺那片凍僵於天際的殷紫電光。
光塊崩碎礫化。隨著電勢殞散,兩抹晃搖於半空中、借電掩形的人形宛然裸現。
魔王盧西弗刻意強迫自己綻現惡意,猖狂的訕笑:“久違至今,仍然毫無長進呢!救世主”
救世主──四肢釘痕囂張,胸口鞭痕賣弄的孱弱青年──不以為忤地淡笑置之。
他盯視眼前譎兀景觀──瘦瘠溫文的青年身披一襲破敗危顫、襤褸不堪的麻編短袍,磷峋淌血的頭顱頂著頑強似附骨水蛭。刺澤殷殷的荊棘冠,右臂縛銬著鏽痕斑斑、厚沉如石的粗煉──另一端係在另一人的頸子上。馴順如犬的人猛一抬頭,瞳中豢養著稚兔與狡狐的混合獸胎,藏無窮畸零。
然而,即使樣態如許靡敗醜怪,他們仍然不時相視甜笑。笑意清澈如泉,泉流冷冷覆滿伊甸樂土的沃潤腴壤。
盧西弗隻覺得無數的宇宙突然朽敗,坍崩在他眼前。幸福的基督和歡欣的猶大,以粗糙染鏽的冷硬鐵鏈為臍帶,相依相偎。如此??如此情狀,如同早已深埋於內在的超核導彈,煙花般此起彼落,轟炸於痛意不斷的體內。
他們的喟歎同時降生,如同雙胞胎。
盧西弗讓自己的笑聲渲化為風鈴,脆鳴著輕蔑於低號不休的風中。
神子微微搖首,他的神情悲憐無比:“你很難受。”
回音也似地,猶大漫聲喃念:“難受??”
“住口!”
邪俊的臉譜彷佛被霜白荻雨滲浸骨髓,淒怖無端。他覺知,此刻,體內的負力波以數倍於光速的姿勢衝馳狂飆。隻要再一點點,隻要再一絲絲誘動,如同隻要不經意地在一根外峻毅、內軀早已被蟲蟻獸蝕噬殆盡的巍柱上輕輕一彈,它就立刻傾頹崩垮──這就是他早已危朽不堪的受戮骨架──崩壞覆滅!
眼前的人形逐漸失重、恍惚,彷佛紙剪人偶般,飄零於風暴中。然而,他辨認得出那婉切的懇求,他善良的“兄長”,他無法不憎厭的煦善懦者。
“別再倔強了,讓我幫你罷??”
然而他已然說不出話來。一道道足以劄穿、粉碎碩巨星球的鋒銳光束在他體內龍飛蛇舞,互齧互啃。他竭力咬緊牙關,唯恐堆聚在喉舌之間。濕燙無助的慘叫將會逮住良機、嘩然瀉出。
況且,他無法容許眼前旁觀者的覷視──並非敵意,隻為了最起碼的傲強。他分明知曉,下一刻的自己行將癱潰成一汪泥沼。一如溺陷在真空中的生物,他會痙攣、扭絞成一團抽搐的血肉,更糟的是繼之而來的骨碎、形消、骸蝕──然而最糟的是,神魂永遠不滅。經過一場場腥紅為景的肢解舞踏之後,分子依然自動歸合,除卻痛楚如蟒舌,在體內施然滑移、撫遊。
他盡力捧住搖搖欲墜的自身,從齒縫中迸出:“走開,如果你想幫助我──就快快離開!”
唉,時刻已至。那兩張惶急悲傷的麵容,逐漸溶潰軟坍,有如委身於熾陽的冬雪。視覺裂盲,聽覺盲聾,腦海化為火沼,焚出劇顫的流星雨??無數流星擊損了無數宇宙,在他體內溶成一座座獄焰熊熊的修羅場??
最後,隻感到那些激沸暴亂的光痕終於割裂髒器,沿著胸腔流利暢行、鑽刺,切穿骨骸、肌裏、發、膚,倏然啪地綻裂,終、究、爆──破──
啪──
那位掌馭一切,包括不朽本身的雅維耶,接承爆於內在的燦麗煙火。他甩脫原本膠稠綣纏的擁抱,疾逝。
瞬間抵達,一眼攫視已然失去意識的盧西弗。竄生賁長的血色翼袍凶囂地裹住顫抖不止的身驅,熒熒血光熾亮如鷹瞳。最後的護罩,最終的倨傲。
細致密布的血痕縱橫錯置於潔白肌膚上,全身恍若被鮮紅蛛網狠狠覆沒。
基督和猶大仍在,驚怖且耽憂地靜立著。
雅威一揮袍袖,淡漠地說:“去罷。”
基督眸光一閃,他似乎欲言卻又不忍,終究咽回。
他們乘著紫電的光翼遠遁。
雅威長歎,俯身,柔輕觸探賁熾欲爆的火燙肌膚。他的眸子浮泛憂傷與關愛,眉心劄結如兩尾盲動的蠶身。淡定早已繳械敗遁,他緊摟住離他遠去不知多久、久如銀河生死億次的逆子。逆子呀,因愛戀自由,執意與他分道揚鑣。激亢難馴的逆子,他最摯愛的叛徒。
不顧意識猶存的羽翼、爆出一蓬蓬險惡憤怒的星刺,他任憑抗拒襲來,承納揪心痛意──連同椎心愛意,隻是一徑抱緊再難掙離,多年以往棄他而去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