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繡芬這樣注視著,沈惠惠有些心虛地垂下眼簾。
    蘇誌宇和麗莎自詡城裏人，利用不對等的信息還有財富優勢，各種取笑繡芬。
    實際上在沈惠惠眼中，這兩人和跳梁小醜差不多。
    蘇誌宇見過的世麵比繡芬多,沈惠惠這個從未來世界穿進來的人,見過的世麵,又遠超於這個世界很多人。
    但她卻不覺得自己會是這個世界最厲害的。
    哪怕從幾十年後穿回來,有了關於未來的記憶,沈惠惠也不敢仗著自己的眼界稱王稱霸,瞧不起這個時代的人。
    正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能力的人,他的智慧是可以橫跨時空碾壓眾生的。
    公正看待每一件事物，做個有自知之明的人,這是生而為人的基礎修養。
    很可惜，蘇誌宇，甚至整個蘇家人，都沒有這個素質。
    眼睜睜地看著蘇誌宇和麗莎欺負繡芬,沈惠惠氣得不行,隻想當場啪啪打臉回去。
    她有無數種方法可以對付蘇誌宇和麗莎,但考慮到繡芬和周先生在場,沈惠惠盡量克製自己,就算打臉，也要迂回一點，委婉一點,要是隻能打腫蘇誌宇的臉,而讓繡芬半點都察覺不到,那就更好了。
    很可惜,繡芬不是傻子，圍觀了全程下來，還是察覺到了女兒的不對勁。
    沈惠惠可以不搭理麗莎，可以用簡單的話敷衍蘇誌宇的提問，告訴他們這些是從電視上，從書本上看到的。
    但如果繡芬問她的話，她該怎麽回答
    雖然說電視書本這個借口也能用，但未免太生硬了些。
    繡芬要是詳細追究起來，沈惠惠還得編織無數個謊言掩蓋這件事。
    而在她的內心深處，其實並不想一直對繡芬撒謊……
    想到這，沈惠惠有些為難的皺起眉毛，煩惱地閉上眼睛，做好了被繡芬盤問的準備。
    結果下一刻，沈惠惠卻感覺到繡芬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掌心攤開，用一片柔軟的布巾輕輕擦拭沈惠惠的手心。
    沈惠惠一愣，睜開眼睛，便看到繡芬紅著眼眶，低下頭仔細耐心地幫沈惠惠擦手。
    “怪媽媽沒用，讓我們惠惠受委屈了。”繡芬難過地道。
    沈惠惠頓時愣住了。
    不是應該要盤問她嗎。
    問她怎麽性格大變，忽然不膽小了，站出來說了那麽多陰陽怪氣的話。
    問她怎麽會知道那些連蘇誌宇都不知道的西餐禮儀。
    問她怎麽把麗莎這樣從海外回來的人，懟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為什麽沒有問她，而是流露出這麽心疼難過的神情
    沈惠惠呆呆地看著繡芬，看著繡芬幫她擦完一隻手，又擦拭另一隻手。
    九十年代，衛生紙已經在城市裏普及，但福水村這樣落後的山區，自然用不起這般奢侈的一次性用品。
    大多數人還是使用著毛巾手絹。
    此時繡芬手上的布巾，是她使用了很多年的手絹。
    老粗布被洗到發白發舊，卻越發綿軟，擦拭手心的時候，輕柔地拂過每一寸皮膚。
    繡芬的手絹，和她的人一樣溫柔。
    沈惠惠聽到繡芬自責地道：“媽媽沒有來過大城市，沒有吃過西餐，什麽都不懂，他們說什麽，我都不敢反駁，隻覺得自己很丟人，很自卑……”
    “媽媽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不敢想象你的感受……我們惠惠平時這麽膽小的人，為了保護媽媽，說了好多話……嚇得手心全都是汗……”
    繡芬一邊哽咽一邊說著。
    沈惠惠聽著聽著，逐漸明白了繡芬的意思。
    她站出來保護繡芬，怒懟蘇誌宇和麗莎的畫麵，繡芬都看在眼裏。
    但繡芬的第一反應，不是懷疑她，不是質問她。
    而是從一位母親的角度，自責自己沒有保護好孩子，心疼沈惠惠一個孩子，張開雙臂站在媽媽麵前，為她擋下外界的一切惡意……
    沈惠惠看著泣不成聲的繡芬，隻覺得心中酸酸澀澀的，目光也不自覺柔軟下來。
    原來，這就是母親嗎。
    沈惠惠上一世家境殷實，父親靠賣藥材起家，開了醫藥公司，在沈惠惠很小的時候，家裏就沒有為錢發愁過了。
    隻可惜母親的早逝，令這個家不再完整。
    沈父十分疼愛沈惠惠，用心教導她長大，沈惠惠也很爭氣，學習成績一直很好。
    唯一的遺憾就是，母親沒有參與她的成長。
    當別人在分享母愛的時候，沈惠惠在這一塊，是一片空白的。
    此時，繡芬對她的心疼和愛護，令沈惠惠感覺又陌生，又溫暖。
    其實她手心有汗，純粹是看到繡芬被欺負，被氣出來的。
    就蘇誌宇和麗莎那樣的人，還不至於讓她怕成這樣。
    此時她不好告訴繡芬真相，不過看著繡芬難過的神情，沈惠惠忍不住柔聲道：“不是隻有我保護媽媽，媽媽也保護了我。正是因為媽媽鼓勵了我，我剛剛才敢反駁他們的。”
    繡芬疑惑地看向沈惠惠。
    在她看來，自從進入別墅起，她就像一個沒用的廢人。
    不懂得什麽叫女士優先，不懂得用刀叉，因為太廢物，才被所有人恥笑，連帶著沈惠惠丟臉。
    她什麽都做不了，最終靠著女兒的保護，才勉強吃下了這一餐，哪有鼓勵沈惠惠
    “就是在我剛開口和誌宇哥哥說話的時候，特別害怕地伸出手抓住媽媽的衣服，媽媽也握住了我的手，安慰我，鼓勵我啊。”沈惠惠提醒道。
    繡芬一怔，經過沈惠惠的提醒，才勉強想起來，好像確實有這麽一回事。
    在麗莎不斷指點她怎麽正確地坐著吃牛排時，繡芬感覺到女兒的小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衣擺，當時直接放下刀叉握住沈惠惠的手安慰她。
    在繡芬看來，這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是身為一個母親應該做的小事情。
    沈惠惠看繡芬臉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麽，連忙認真地道：“我以為媽媽要罵我，不讓我反駁誌宇哥哥，沒想到媽媽握住我的手，站在了我這邊。就是因為有媽媽和我站在一起，我剛剛才一下子說那麽多話……”
    沈惠惠說著，做出有些忐忑與期待的神情，眼巴巴地看著繡芬道：“媽媽，我剛剛表現得怎麽樣，會不會太過分了，有沒有讓你丟臉”
    “當然沒有！”繡芬立即道，“你知道這麽多事情，那個麗莎都說不過你，氣得差點把手裏的指甲油都扣掉了。”
    哎呀，還有這種細節
    沈惠惠好奇道：“真的嗎我都沒看到。”
    “你那個位置看不到，媽媽的位置看到了，她把手藏在後麵，不敢把指甲露出來，一直想扣但扣不掉……”
    沈惠惠瞪大眼睛：“媽媽觀察得好仔細啊！”
    繡芬見沈惠惠這麽好奇，又補充道：“還有誌宇，一直瞪她，麗莎都沒反應，後來誌宇就用咳嗽提醒她，麗莎嚇了一跳，也咳嗽。他們兩一個站左邊，一個站右邊，正好距離周先生都很近，我看到周先生趕緊把盤子拉到自己麵前……”
    沈惠惠聞言，腦補了一下那個畫麵。
    額……同情周先生s。
    她當時隻想著自己和繡芬能早點吃上飯，還真沒抬頭看。
    沒想到繡芬觀察得這麽仔細，每個人的反應都被她看到了。
    沈惠惠當即誇讚道：“媽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還不忘吃牛排，一心二用，真厲害！”
    “最厲害的就是我們惠惠，因為你，連周先生也用筷子吃飯了。”繡芬道。
    “我這麽厲害還不是因為像媽媽，都是媽媽遺傳的好，把我生的這麽漂亮，又這麽聰明……”沈惠惠趕緊抓緊機會，誇起了彩虹屁，哄繡芬開心。
    繡芬原本沉浸在自卑自責中，被沈惠惠哄得慢慢走出負麵情緒，此刻聽著沈惠惠不要錢似的彩虹屁，臉一下子就紅了：“你這孩子，怎麽突然說這些話……”
    沈惠惠見繡芬臉上終於露出笑容，明白這招有用，趕緊再接再厲。
    她故作失落地道：“也對，媽媽這麽漂亮，頭發黑黑的，皮膚白白的，身上香香的，我這麽黃，這麽瘦，天天生病，大家都說我長得不像一個正常人……”
    繡芬一聽沈惠惠這麽說自己，連忙打斷她的話道：“我們惠惠正在長身體，等長大了以後就是漂亮的大姑娘了，別聽那些人亂說！”
    “那我能長得像媽媽一樣漂亮嗎”沈惠惠道。
    “當然可以！”繡芬斬釘截鐵地道。
    “那以後萬一他們又刁難我們，我想反駁的時候，媽媽可以握住我的手，給我鼓勵嗎”沈惠惠又道。
    “當然了。”繡芬回答得毫不猶豫。
    “謝謝媽媽！”沈惠惠說著，伸出手抱住了繡芬。
    繡芬看著懷裏的女兒。
    她自然看出沈惠惠是在用渾身的解數哄她高興，讓她開心起來。
    看著懷裏瘦瘦小小的女兒，繡芬忍不住抬起手，輕輕摸了摸沈惠惠的腦袋。
    學校的老師很早以前就和繡芬說過，沈惠惠非常聰明，是個讀書的好苗子。
    隻是從小身體底子不好，家庭的原因令她性格內向，從而表現出了呆呆笨笨的樣子。
    自從離開福水村後，從下午開始，繡芬是眼看著沈惠惠在外界的刺激下，一點點變得靈動起來。
    張阿姨奚落她時，沈惠惠雖然躲在她的身後，但也勇敢地開口，要離開這裏。
    當知道繡芬身世的真相後，在繡芬低落時，沈惠惠第一時間幫她分析情況，安慰她。
    麗莎和蘇誌宇難為繡芬時，沈惠惠更是為了她，直麵那兩人的刁難。
    這是她的女兒啊。
    雖然沈勇是個爛人，但上天總歸沒有徹底放棄她，給了她這麽個可心的孩子。
    富麗堂皇的別墅與她格格不入，繡芬待得並不開心。
    但一想到女兒終於肯敞開內心，用真實的情緒麵對外界，繡芬又覺得，這點兒苦難，也值了。
    ……
    在沈惠惠和繡芬母女說小話的時候，與此同時，別墅的另一端。
    蘇誌宇陪同周先生把車洗幹淨，然後將周先生送進客人樓後，找到了麗莎，將麗莎狠狠地罵了一頓。
    直到罵得嗓子都有些幹了，之前在沈惠惠那兒吃癟的煩躁感稍稍消散了一點，蘇誌宇才整理表情，朝主樓客廳走去。
    安頓好了周先生，他要騰出手好好“照拂照拂”讓他氣了這麽久的繡芬和沈惠惠了……
    麗莎滿肚子委屈地目送蘇誌宇離開。
    沈惠惠懟人的時候，明顯對蘇誌宇手下留情了，對待她那才是秋風掃落葉一般地殘酷。
    又是無視，又是暗諷，就差沒指著鼻子罵她了！
    整頓晚餐下來，最委屈的人明明是她，結果事後還要被蘇誌宇痛罵一頓！
    想到這，麗莎簡直要氣瘋了。
    今晚這事情，能完全怪她嗎
    蘇誌宇給她的情報是繡芬和沈惠惠都是從極為貧困落後山村出來的人，她製定的計劃，是完美根據這兩個人設計的。
    誰能想到，沈惠惠竟然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蘇誌宇雖然表麵上看著脾氣好，但實際上最喜歡逃避責任，遇到任何事情，第一時間都推到別人身上。
    反正任何人都可能犯錯，唯獨他不會有錯。
    這都是蘇家人給他慣出來的少爺毛病。
    麗莎礙於身份問題，半句都不敢反駁。
    一頓晚餐下來，不僅沒討得半分好處，還被蘇誌宇扣了三天的工資。
    更別說年底紅包獎金了，想都不用想。
    麗莎沉著臉返回傭人樓，結果才剛推開大廳的門，就和一個人狹路相逢。
    當看清對方是誰後，麗莎心中連罵了幾句晦氣，臉上還不得不揚起笑容道：“張阿姨，這麽晚了才休息啊。”
    張阿姨看著麗莎虛偽的笑容，直接道：“被蘇少爺罵了吧”
    麗莎的笑容立刻落了下去：“張阿姨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聽牆角的愛好啊。”
    “少爺聲音那麽大，整棟樓都聽得到，想裝作沒聽見也難。”張阿姨道。
    麗莎翻了個白眼，剛想走人，下一刻卻被張阿姨攔住：“別急著走啊，我和你一樣，今天也被臭罵了一通，少爺讓我放幾天假，接下來好幾天都不用幹活了。”
    麗莎一驚，瞪大眼睛看著張阿姨。
    張阿姨被蘇誌宇嗬斥這件事，是位於別墅門外發生的。
    當時麗莎正在廚房裏準備晚餐，壓根就不知道這件事情的發生。
    她原本以為自己被扣三天工資，已經夠嚴重的了，沒有想到張阿姨居然比她還慘淡！
    停工幾天，這意味著，不僅接下來幾天沒有工資，還沒有活幹。
    別墅雖然大，但人就這麽多。
    張阿姨被蘇誌宇停工這事，就算今天沒傳出去，明天遲早傳遍整個別墅，甚至連蘇家別的地方的傭人，遲早也會收到消息。
    如此一來，張阿姨折損的，可不僅僅隻是錢了，還有麵子啊！
    更何況，現在要是白琴在家就算了，白琴不在，蘇誌宇不需要張阿姨的照顧，一旦有別的人取代了張阿姨，那這份工作可就保不住了……
    張阿姨看著麗莎臉上震驚的神情，在心裏冷笑。
    要是平常，她就算倒黴了，也不會主動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更何況她和麗莎關係不好，兩人一直不對付，不可能把自己的慘狀說給仇人聽。
    然而當張阿姨聽到麗莎被蘇誌宇罵了之後，她立即意識到，她和麗莎現在是同樣的處境。
    兩人平日裏雖然關係不好，但如今卻落得一個境地。
    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某些時候，適當地合作也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她才攔下麗莎，主動找她說話。
    張阿姨對麗莎道：“蘇少爺罵你，是因為沈惠惠那個小賤人吧”
    麗莎看向張阿姨：“難道你……”
    “也是因為她。”張阿姨咬牙切齒地道，“早就提醒蘇少爺務必小心那個小賤人，蘇少爺就是不聽，這不，又吃了大虧。”
    麗莎想到沈惠惠晚餐時的表現，忍不住詢問道：“這個沈惠惠，到底什麽來頭……”
    “還能什麽來頭，不就是個牙尖嘴利的鄉巴佬，仗著鄉下人臉皮厚沒素質，在別墅裏作威作福。”張阿姨冷哼道。
    麗莎聞言，有些失望。
    蘇少爺把所有錯都怪到她的身上，自然不會回頭去分析沈惠惠的每一步。
    張阿姨……
    麗莎看著張阿姨老態凶狠的臉。
    算了，也不能指望一個六十歲的大媽能分析出什麽來。
    張阿姨道：“我們會被蘇少爺罵，會損失工資，全都是因為這個小賤人，她一來，不到半天的時間，先是離間了我和蘇少爺，又離間了你和蘇少爺。這才第一天啊，她要多待幾天，那還了得！”
    張阿姨的話，令麗莎心中一凜。
    是啊，這才幾個小時啊，沈惠惠就已經如此戰果輝煌了。
    雖然不知道張阿姨是怎麽得罪沈惠惠的，但她今天反正是把沈惠惠和繡芬得罪透透的了。
    沈惠惠今天明顯沒打算出手，都讓她被痛罵一頓了。
    那改天她想起今天的事情，忽然興起要把她趕走，她豈不是分分鍾就得被攆出去了
    畢竟她不僅厲害，而且血統上也名正言順……
    之前沒見過沈惠惠和繡芬，麗莎從來沒有把她們兩血統這件事情放在眼裏。
    然而今天過後，麗莎不自覺地，就開始正視這件事了。
    蘇家之所以這麽火急火燎地對付繡芬，就是怕繡芬回來爭奪白家的權益和財產。
    繡芬和沈惠惠要是個好拿捏的，就算了。
    但眼看這兩人，明顯不是善茬，尤其是沈惠惠，明顯比她和蘇少爺都高一個段位。
    未來怎麽樣，還真不好說……
    “等晚上她們母女和我們住一起後，你到時候和我聯手，一起想辦法，教教她們什麽叫做規矩，盡快把她們趕走。”張阿姨道。
    麗莎讚同地點了點頭。
    本身她就是蘇誌宇這邊的人，又已經把沈惠惠得罪透了，不管從哪個角度考慮，她肯定是要和繡芬沈惠惠作對的。
    隻不過有了晚餐的教訓，麗莎不會再用那麽蠢的辦法而已。
    不過下一秒，麗莎突然反應過來，驚訝地看著張阿姨道：“她們不是客人嗎，怎麽會和我們一起住”
    張阿姨嗤笑一聲：“貴客是那位周先生，你覺得蘇少爺會安排那兩個鄉下人，去住客樓嗎”
    “可是房間都沒收拾出來……”
    “不是有一間剛裝修的”
    麗莎臉色微變。
    那個房間可是死過人的，連住在隔壁都晦氣，更別說住進去了……
    麗莎看了一眼眼前的傭人樓，再看一眼不遠處的主樓客廳，又看向遠處——那被綠蔭徹底遮擋，根本看不到，沒有人帶路，也不知道怎麽進去的主樓和客樓。
    她逐漸明白了張阿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