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春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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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孟玉原是蘇州人氏,孤苦貧寒,自幼苦讀,謀得功名後先做得個小小縣令,後靠謀私賄官發的家,調任濟南做了個四品府台,如今是二十七的年紀,哪裏還是孩子呢
    年長的他們一時無聲,大概誰都不願開口戳破這短暫微妙的悸動。
    到底是夢迢先啟了唇,“你把窗戶打開吹一吹,洗澡水洇了一屋子,叫人透不過氣。”孟玉要繞去開屏風外頭的窗,她不依,“就開對著這扇。”
    孟玉與她溫柔相爭,“風口對著你,吹病了怎麽好”
    “大夏天的,哪裏能叫一陣風吹病況且我泡在水裏,發熱呢。”
    孟玉沒奈何地歎了一聲,去推開了正對著浴桶的兩扇檻窗。
    月亮躍在眼前,今日十六,月滿迫人,比往日大了許多,像個浩大雪球朝人間砸下來,砸得人骨裂筋斷,碎雪落在人斷開的骨頭縫裏,冰得人打顫。
    撲進來一縷風,夢迢也打了個顫。孟玉察覺,又將兩扇窗闔得剩下一條寬縫。月亮又被切成了薄薄的長條,似把將成型的刀。
    孟玉剪著條胳膊望了會,轉過身背倚在窗台上,靡麗地笑,“你見著姓董的了麽”
    一點點溫情被詭計頃刻衝散,夢迢端正了枕在臂間的臉,斂盡了稚嫩的神色,“沒瞧清麵容,不過下回在街上撞見,我絕不會認錯。”
    “這就夠了。”孟玉把腿朝前抻一抻,倚得更斜了,“我那頭房子也尋摸得差不多了,一處一進的小院,明日叫小廝套車領你去瞧瞧,喬裝個貧寒小姐的住處還是足夠的。”
    按這兩口的謀劃,由夢迢假充個走投無路的孤苦小姐,被人追債,借故撞去向那董墨求救。將來夢迢與董墨你來我往,互生情愫後,就能暗地裏握住董墨個強占官妻的把柄。
    良策定下,下剩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夢迢不放心,扒著桶沿問:“那假扮追債的人找齊了麽定的什麽日子”
    孟玉斜牽著嘴角,拈著扇柄揚了個圈,轉過身用兩手將窗台撐住,“依我看,就十八那日,我查了黃曆,宜出行。”
    夢迢在他身後冷眼笑著,“宜不宜的在人家,可不在咱們。我瞧那個人,可不是那麽容易上套。”
    “怎麽你與他打過交道了”孟玉攢著眉轉回來。
    水聲嘩嘩地撩動,夢迢堂而皇之地站起身,在屏風上取寢衣,“你也糊塗起來了,我要是與他打過交道了,會沒瞧清他的麵容我不過是這樣一說。我看人,一向不錯的。”
    孟玉倏然有些不自在地將眼朝地轉上瞥,大概在談論一場陰謀的時刻,實在不適合將彼此看得太透徹。
    未幾夢迢穿著黛紫的薄綃對襟長衫,鬆鬆係著身前衣帶,露著裏頭綰色的抹胸與素羅裙,散著半潤的頭發,款步向他走來。
    他順勢張開臂,圈住她的腰,迤逗著學她說話,“‘我看人一向是不錯的。’這話有些誇口了吧你起初不就錯看了我”
    提起前事,夢迢惱了,擰了他臂膀一把,“你個鬼人,比我還會裝樣子!”
    孟玉將她往懷裏攬了攬,仰頭大笑,喉頭在他脖子上活潑震動著,纏髻的長巾子被汗粘在喉頭底下。
    夢迢望著,忽然跳出股衝動,就著這條長帶子,一把勒死他!一把勒死他!他們最好拋棄彼此不堪的前塵與前程,在陰司做一對心無掛礙的鬼夫妻!
    然而也隻是轉瞬即逝的一種衝動。夢迢低著臉笑了,渾身皆有些無可奈何的疲軟。
    孟玉垂下腦袋,睫毛上還沾著笑出來的淚星,閃爍得容易使人誤會他是個多麽良善赤忱的人。兩個人在荒涼的月亮底下,像彼此擁抱著一懷沙,再使勁,也避免不了流失。
    隔了會,東園子裏隱隱起琵琶,像少女的弱腰軟綿,嫋嫋娜娜地挑逗著。
    孟玉扭頭朝窗外瞟一眼,滿天繁星擁月,那麽熱鬧,他卻帶著淒離的一點笑,“濟南啊濟南,真是遍地名士官員,每日這個那個的,應酬都應酬不過來!”
    夢迢也感到一點淒迷的涼意,向他胸懷裏偎了偎,“那就歇兩日吧。”
    他扭回眼,低垂著歎,“歇等死那日吧。你不想要榮華富貴了”
    一句話點醒了夢迢,便由他懷裏退出來,眼色刹那轉得有些冷清,迤邐地背轉身去,“怎麽不想一輩子的夢呢。”
    孟玉倏地在背後勾了她的腿彎,將她抱起來,往鋪上翛然行去,“那就歇不得,一歇,那些潦倒落魄就會攆上來,把咱們碾成骨頭渣。偶然我想起從前,都有後怕。”
    其間他垂眼,臂彎裏顛了顛夢迢,旋即將她放在床上,體貼地牽了夏衾,俯下腰親了她時時刻刻彎著的嘴,“那頭還未散,我先過去了,你睡。”
    夢迢翻側了身,望著他走去闔窗,嗓音格外平靜,“我叫彩衣在這邊外院裏張羅了間屋子,你那位相好的馮倌人,就安頓在那屋裏睡好了。”
    屋裏的月光淺了一層,似薄薄的紗蒙在孟玉臉上。他在窗前不端正地作了個揖,不正經地哼了段昆腔,“小生這廂多謝夫人。”
    “老爺客氣。”夢迢蕩著慵倦的聲線翻了個身,“把燈吹了。”
    緊來的漆黑中,夢迢腦子裏仍是他被燭火照得溫柔的眉目。真是天意作弄,這麽個薄情寡義的人,偏偏長了雙繾綣多情的眼。
    她拽住被子撳在胸口,摁住了那顆幾度迷亂的心,在漸漸升起的如霜月色裏,闔上了如霜的瞳孔。
    琵琶弦歇,紅燭成燼,六月裏天亮得早,卯時便花蔭成幄,暫無人賞,空付與鶯與燕。
    夢迢巧手梳妝,鏡裏照著一雙稍濃的眉,眉尾有些頓挫,底下是一雙杏眼,眉宇的颯然與水汪汪的柔情調和,成就一種特殊的魅惑。
    望著望著,那一縷荏弱哀切的目光漸漸幻化出一絲凶狠淒豔。她是多變的,仿佛穿著一千副皮囊,要去撕扯她,恐怕扯到你筋疲力竭也看不清真相。這是她與生俱來的天分。
    這不,這日搖身一變,夢迢又成了另外副模樣——
    穿著鵝黃苧麻掩襟長褂,露著天青的粗布裙子,裙間的皺褶大開大合,嗓子眼裏喘著奔命的籲聲,撥開受驚的人群,喬裝成一位四下裏橫衝直撞的亡命人。
    太陽異常毒辣,碩大的一輪金懸在長街上頭,火球似的燒沸了市井。跌跌撞撞地,她終於撞到了想要撞到的那輛馬車前。
    馬兒猛地揚蹄,將車內的董墨顛了顛。他立時攢了眉,打簾子就要問責。誰知車底下卻撞來個年輕婦人,他甚至沒來得及瞧清麵目,就被她一臉淩亂淒苦的淚漬晃花了眼。
    虧得小廝手快,趕來拽這婦人,“哪裏來的,冷不丁就往人馬車前撞,也不怕馬蹄子踩死你!”
    夢迢一麵哭一麵將身子往下墜,急得說不出話一般,扭頭望望小廝,又忙轉過來,一把攥緊了董墨的衣擺,大有相求之態。
    董墨看了眼她的手,眼睛很黑很亮,是兩顆墨翠,在斜入的太陽底下透著一絲綠,又似數十丈湖底長出來一簇水草,能悄無聲息地絞殺人。
    他半張臉被動蕩的陽光碾著,榨盡了血色,白得通透,又渡著柔和的金邊,使他平靜的臉成了一尊金塑的菩薩。
    就這刹那,夢迢倏地改了主意。單是一副可憐相絕對打動不了這個人,她得再使些非同尋常的手段。
    於是她將懸在舌尖的哭喊咽了回去,慌亂而不安地、死死盯著他。
    這目光使董墨有些迷亂了,仿佛他們彼此前世就結了冤孽,她闖到今生裏來,帶著滿腔怨懣,朝他無聲地討債。他不知哪裏提起一點興致,轉著手上的玉扳指,眼空四海,心裏卻在等著她開口。
    可真是要命,等了好一會,她卻遲遲不開口。
    小廝窺了眼董墨的臉色,有些發急,複使了幾分力拖拽婦人,“我說你,哪裏來的姑娘家好沒廉恥!無端端撞到人車前,同兩個漢子拉拉扯扯,難道你父母就沒教導過你!”
    罵也罵了,拉也拉了,夢迢隻是哭著不撒手,仍將董墨的衣裳緊拽著,險些要將人從車裏拽下來。
    三五行人圍攏,越圍越多,漸漸將馬車圍成個栲栳。絲絲縷縷的陽光與竊議由人擠人的罅隙裏射進來,嘩啦啦、嘩啦啦,像是河裏起了魚簍,在金燦燦的太陽底下,淘來半簍璀璨的沙。
    董墨有刹那的衝動,想撈起一捧這金沙,碾在指間,感受她迷幻而軟麵的觸感。然而他僅僅睨著她緊拽他衣袂的手,以高高在上的姿態。
    小廝窺著他的麵色,急得額上直冒汗,正愁得沒法子,人堆裏忽然鑽出來三個男人。
    領頭那個衝到跟前,抬手便狠摑了夢迢一掌,“跑我跑你娘個不要命的!你跑了還有你妹子!沒了你,照樣拿她抵債,你再跑個瞧瞧!”
    夢迢總算是丟開了手,董墨被拽出來的半截身子又端坐回車內,撩簾子的手遲疑著沒收回,整個人在黯淡裏注視著夢迢斷了線的淚珠子,沒有表情。
    哪怕隻是一瞬間,夢迢也敏銳地察覺到,他大概有些心軟了。她沒給他任何盤問的時機,在亂哄哄的人堆裏將淚眼凝得尖利如針,塗上濃恨的毒,狠狠地從董墨的眼,紮進他的心!
    這便是董墨對夢迢的最初印象,一個淒怨的迷。
    後來,當董墨在這個迷裏闖得瘡痍遍體,隔著光陰回頭望,才發現原來她一起頭就露出了真麵目。是他用愛,一廂情願地為她糊了個不敗金身。
    日影忽西落,旖旎的殘陽將連綿的灰牆青瓦蒙上金黃的顏色,像一麵打磨粗糙的銅鏡,變了形的人影四散了。
    不知道董墨的馬車是不是也散了去,夢迢懶得去想,自行乘了車馬歸家。
    彩衣偷麽旁觀了一場戲,犯了半日的糊塗,這廂進屋,等不及夢迢換衣裳,先拽著她問:
    “太太,為什麽呀費了一番功夫,連話也沒說上一句,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散了!咱們先前分明打算得好好的,叫姓董的救了您,接著郎情妾意,事情不就成了”
    夢迢憋著勁哭了大半日,又狠挨了個耳刮,現下耳朵裏還嗡嗡作響。
    她把耳朵歪著掏一掏,彈了一指甲,額心輕結,“哎唷我的老天爺,你問題好多!先去瀹盅茶來我吃,我換身衣裳清靜一會再說。”
    彩衣癟著嘴旋裙到外間使喚小丫頭,再旋進來時,夢迢業已換下了那身粗布棉衣,穿了素日常穿的錦繡裙衫。
    她坐在妝台前,對鏡照麵,左邊腮頰上果然還有個手印子,有些泛青,便不由抱怨,“這些天煞的爛痞子,哪裏找來的,下這樣重的手!”
    “老爺外頭尋的。我說叫輕些打輕些打,您非叫假戲真做!這會又抱怨起來……”
    “死丫頭!再頂嘴!”夢迢陡地搦腰瞪彩衣一眼,彩衣撅起嘴犯委屈,她便犯了心軟,軟著腰挪到榻上坐,朝她溫柔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裏頭的緣故。”
    彩衣跌蕩著裙過去,坐在榻底下的腳板上,兩手搭著夢迢的膝,把臉懵懂地支頤在上頭。
    夢迢撫貓兒似的撫著她笑,“你不知道男人,像董墨那樣的家世,有的是女人捧著他,那些千嬌百豔甜絲絲的愛都要把他溺壞了,他什麽樣的愛沒受過這時候,恨反而比愛更深刻,恨能讓他記住我。”
    彩衣仍舊半懵半懂,她又道:“你信不信,他今日起就會好奇,無緣無故的,我為什麽恨他;我是誰,我從哪裏來,為什麽偏偏撞到他麵前去;為什麽要他救我,又不開口求……”
    小丫頭奉茶進來,她頓了頓,直望著人出去,收回眼向彩衣笑,麵目被夕陽輕鑲著柔軟的光輝,“真是個傻子!要叫男人惦記你,要緊的不是你長得多美、性情多好。要緊的,你要成為他心裏的一個疑問,叫他總想在你身上找尋一個答案。”
    “這樣講究”彩衣聽得直咂舌,“我的老天爺,我還當女人要收服男人,長得好才是最要緊的呢。您這些手段,我恐怕一世也學不會了!”
    “瞧你這出息。”夢迢乜了她一眼,推了她一下,“去,端果子來我吃。”
    輕羅繡簾撲著黃澄澄的顏色,彩衣在裏頭咯咯傻笑,孟玉恰在外頭聽見,也無聲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