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春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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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迢倏然有絲心虛,忙斂了神態把臉別向門外那九曲橋。小橋曲曲折折,白石頭被太陽照得晃人眼睛。她看得眼花了,又不好拉下臉轉回來,隻好背著人把眉眼擠了擠。
幸而董墨在背後招呼,“小姐請坐,兀突突站在我跟前,像是朝我要債一般,慌得我不知要還小姐些什麽才好。”
夢迢又遭他諷一句,心裏暗罵他八百句!趁勢轉回來,扶著椅子坐,“你並不欠我哪樣東西,犯不著還。”
“噢……原來我並不欠小姐的。”董墨哼笑了兩聲,目光高高地射下來,隱隱戲謔,“那小姐怎的瞧我那眼神,像是瞧個百年冤債就為了你撞了我的車,想叫我搭救搭救你,我沒理會”
繞來繞去,果然是為了撇清他自家的幹係,滿足他心裏的好奇。
夢迢也無非是要借故引他來搭話,如今既然說上話了,她自然也就順著梯子往下爬。
於是嬌麵稍垂,歎了聲,“是我那日急得有些昏了頭,您認也不認得我,憑什麽管那檔子閑事怎麽都怨不到您頭上去,您別放在心上才好。”
這不講理的人忽然識禮起來,反叫董墨有些措手不及。他轉轉手上的白釉盅,緩緩擱下去,“那是些什麽人,是為什麽事為難小姐倘或裏頭有什麽冤屈,小姐說明,我或許能為小姐做個主。”
他並非真心,隻是一種調侃式的客套。可夢迢得裝傻,先是緘默須臾,旋即泄出縷苦澀的笑意,怨他改作淒淒楚楚的自怨:
“並沒有哪樣冤屈,欠人家的錢,就是到了閻羅殿,閻王爺也得判個該還的。隻是父母過世,舉目無親,我與妹子靠替人家做針線幫補些散碎過日子,哪裏還有閑錢還還不上,人家自然就要人來抵。”
聞言,董墨心裏又提起疑來,這女人是詐人錢財的他倒不缺錢,隻是極其不喜歡受騙。
他刻意不去搭這個腔,夢迢隻得也沉默著,兩個一時無話。
恰值丫頭領著人進來擺飯,兩個葵形的三層食盒,擺在風窗底下的一張髹紅圓案上,足足六樣菜蔬,又配著一樣鵝油果餡煎餅。
夢迢出門時剛用罷午飯,哪裏還吃得下兀的一見那些魚肉,堵得心裏有些反胃,偏要做出一副餓老鬼的眼色,咽了咽了輕喉,起來福身,“多謝董老爺憐惜賜飯。”
“不必如此稱呼,家中還有長輩,當不起‘老爺’,隻叫我的字吧。”董墨也拔座起來,朝案上抬抬下頜,“小姐請用,董某先失陪。吃過了,我使人備轎送小姐歸家。”
夢迢目送他幾步,跟隨丫頭款步到案上坐。端起碗來揀了個餅,慢條條咬一口在嘴裏,隻覺胃裏頂著,實在食難下咽。
正是此刻,這天煞的董墨倏地由廊下轉回來,在背後涼悠悠地冒了聲,“對了,小姐方才講,那些人要拿小姐去抵債,不知是怎麽個抵法”
陡地將夢迢狠噎了一口,接連幾聲咳嗽,牙關裏蹦出些餅渣滓,噴了一席。
她雖無家世,可自幼受她娘的教導,還從未這般出過洋相!又遭那餅渣子嗆到氣管裏,癟得她心肝脾肺樣樣不自在,心裏真是有些恨起來!
便拍下箸兒,搦轉腰去冷眼瞪他,言語裏都是刺,“還能怎麽個抵法自然是以身相抵囖!章平瞧我這通身,除了一副身子,還有哪樣值錢隻看你住的這園子,又是這副穿戴,就是那富貴人家的公子,哪裏曉得我們平民丫頭的苦”
說話間,那眼眶泛了紅,一股天然英氣被淚花霧浸濕了,清麗的美態浮在破罐破摔的蠻橫裏。
董墨此刻才真的覺得她長得很美。先前隻是眼睛認同,眼下,仿佛是她的靈魂往他心裏撞了撞,振得他的心也認可了她的美貌。
至於她那些充滿苦楚的話,不論真假,到底有些觸動了他。他稍稍垂了垂眼皮,略有不自在,“對不住,是我多嘴,請別往心上去。”
夢迢驚得淚花沒來得及落下,便如四野風緊,將杏花吹盡。她心裏有些生氣,一屁股轉回去,重又提起箸兒,這回倒有些吃得下了。
董墨在背後審視她須臾,也照舊回屋裏看書。說是看書,那書卻孤零零地攤在案上,隻有風來翻動它,簌簌地左右為難著,遲遲翻不到下一頁。
那些橫豎撇捺像刀槍劍戟亂架著,董墨盯著盯著,越看越認不得那些字。它們幻化成了夢迢那不太柔不太媚的五官。
她與他娘的長相是一類的,唇不夠豐腴,眼不夠水靈,有些空洞的冷清。算命的說這樣的女人天性薄情寡義,放浪形骸,深宅重門圍不住她們。
果然,他娘可不就跟男人私奔了撇下稚子病夫,大概是愛困她不住。他自幼吃了女人的大虧,不得不防備著,警惕著。
門上倏進來個小廝,到案前打了個拱,“爺,柳大人來訪您,正在書齋等候呢。”
董墨陡地驚回神,換了副漠然臉色回想,漸漸露出些年輕人的明快意氣,“柳朝如”
“正是這位柳大人!”
早年董墨因屢受世家子弟的奚落,沒甚朋友,結交了同科的一位貧寒進士柳朝如,二人一見如故,難得知己。
正是要好的時候,誰知柳朝如一年前忽然打北京翰林院調任濟南充了縣令,兩人因此在闊別兩地,從此知交零落。
天道機緣,如今故交重逢,董墨少不得高興,一對黑漆漆的眼珠子難得亮了亮,當即整拂衣袍趕往書齋。
書齋內立著輪風骨屹然的背影,正剪著手仰頭望牆上的一貼草書,聽見腳步聲,轉來便是一張平叔之麵,笑盈盈地,“我聽這腳步聲就猜著是章平兄。兄腳步低鏘,律節從容,不像是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走的步伐。”
董墨噙著笑迎門進去,“我隻看背影也猜得著是書望兄。兄之輪廓,有海天闊地之勢,也無人能比。”
二人相互調侃兩句,對著作揖。董墨將人請到窗下椅上對坐,請了茶果,短籲了一聲,“我到濟南將近半個月,日日都是各方拜帖,唯獨不見你的,我使人打聽,才曉得你到鄰縣辦事去了,幾時回來的”
柳朝如抿著唇上的茶湯笑,“午晌才回的濟南,往家去換了身衣裳,忙不贏地趕著來訪你。我來時還有些猶豫,隻怕你貴人客多,我又沒事先下個拜帖,來了你不得空,反倒打攪你。”
董墨稍稍歪著,食指摩挲著唇,笑得有些輕蔑,“拜帖倒是收了一堆,隻是除了布政史秦大人,別的尚未私覿。我初來乍到,還不清楚這裏的人與事,正要等著你回來,問過了你,才酌情去拜訪拜訪這些人。”
“章平一貫行事謹慎。”柳朝如打趣一句擱下盅,侃侃而談。
這一說,就由布政司說到按察司,將人事情形都講了個大概。誰同誰是同科,誰與誰是親戚,凡他曉得有些厲害幹係的,皆講了個透徹。
最後說到濟南府衙,那麵孔急轉,一副叵測的戲謔,“你恐怕還不知道,這濟南府有位傳奇般的青年才俊,正是府台孟玉。”
董墨立在軒館的半窗底下,語調慢悠悠的,可每個字音墜砸下來,又顯得整個句子沉重,“這位孟大人前兩日給我下了個拜帖,我借故未回。想來,不知他是個什麽行事風範,隻恐我性情孤僻,不會應酬,反得罪了他。”
柳朝迤行過來,“你晾一晾這些人也好,省得他們剃頭挑子一頭熱,這個也來巴結,那個也來奉承,你哪裏應酬得過來這許多!不過總是要打交道,一味避是避不開的。”
董墨點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我想先去訪一訪這位一府長官,聽說他年紀不大”
“他比你長個兩三歲,也是進士出身,祖籍蘇州,先前在蘇州府任個縣令,後升通判,約是三年前調任濟南做的府台。要說這位孟大人,仕途通達,平步青雲,年紀輕輕便如此成就。這還不算,他還有兩‘最’為人樂道呢!”
董墨剪著手睞目,“噢哪兩‘最’,你且說來聽聽。”
“一是他家現住的府邸,聽說是濟南府景致最好的園子!原是太宗時犯了事的藩王陳老千歲家的住宅,先後流落到好幾位大人手上,幾番修修改改,如今到了孟大人手裏。裏頭奇花異草,珍林貴木,數不勝數,凡是打濟南過的文人墨客,都想往他家裏去逛逛。”
“你也去逛過”
柳朝如半垂著眼笑,倏地有些靦腆神色,“不瞞你說,我也是去年趕上他嶽母大人的壽辰,受邀去過一趟。這位孟大人自幼家境貧寒,與我不相上下,又有一點比我還不如些,我尚有老母,聽說他卻是個孤兒,幼年靠鄰舍接濟著度日,少年時因讀了些書,憑著一身才氣,寫一些雜劇本子賺錢讀書,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混到如今這番田地。”
也將董墨的心事提起來,他家世顯赫,人口繁多,母親走後,父親病故,他雖不曾缺衣少食,在家中卻似個沒人留心的影子,形同虛設。
感慨之餘,他重提疑心,噙著絲笑,“還真是平步青雲,隻是高升得未免太快了些。那麽第二呢”
說起這第二,柳朝如笑得更開了,露盡風流態度,“第二嚜,聽說他的夫人是濟南府第一美人。我雖未見過,夫人的母親與義妹我倒有幸見過,就是上年老太太做生辰事情。義妹是傾城之貌,老太太雖然有些年紀,卻也是神女之姿。”
董墨見他有些心向往之的態度,趣道:“十個指頭還不一樣長短呢,難保個個都是美人。可見是這些人吹捧的話,當不得真。”
言訖,話鋒又轉回孟玉身上,“隻是這孟大人大費周章替嶽母做生辰,還有這等孝道”
“都說他待夫人極好,因自己沒有親父母,同夫人成婚後,就把嶽母與義妹接到了府上住著。說起來又是一樁趣聞,聽說她這位夫人並不是什麽富商官員的千金,也是位平民女子,兩個人也不是保媒拉纖的,是天賜良緣。”
一向官場中人婚姻都講究個助益得失,不想還有這樣不計家境的人。董墨有了些興致,因問:“什麽樣的奇緣”
“孟大人當年提前到濟南赴任,衙門不知道,並沒有派人去接,他在路上又不甚遺失了公文銀兩,隻好使小廝回程去尋,他自己在城中先落腳。可因沒了公文銀錢,不好莽撞往府衙裏去,又找不著旅店。正犯愁,偏巧這位嶽母撞上來,收留他在家住了幾日,他便得已與夫人相識。你說這是不是天降的緣分”
這天降的緣分像場熱鬧戲,太多綺麗的偶然與巧合,伴著挑逗的笙鼓,煽情的蘇笛,演化著一段才子佳人的傳奇。誰又曉得這傳奇的後頭是否有環環相扣的驚心編排
董墨從不肯信“機緣巧合”,他更本能地信著“有心為之”。
窗外栽著幾棵棕櫚,斜對麵的洞門旁立著石榴花,影匝半花牆,苔痕滿石階,浮著一絲蘭室蒼涼之感,牽動出那叫“張銀蓮”的女人。
又是什麽樣的緣分讓她偏偏往他車前撞或者這不過是她另有目的一場戲。
這般思量,卻忽略了,其實懷疑也是一種上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