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春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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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五章修改過,有時間可重看前四章,第五章請一定要重看!否則劇情接不上。)
    雨水一發,董墨的臉益發蒼白,顯得嘴唇的顏色有些偏重,神色卻鬆快,連睫毛上掛的一滴雨水也將他的目光顯得惺忪。
    仿佛不是闖到別人家裏,是回他自己家似的,堂皇地拍了拍肩頭的水,“董某走到這裏,偏巧遇上下雨,見小姐家院門未關,在外頭喊了兩聲,無人應答,便唐突進來避一會雨。請恕我私闖之罪。”
    這人言辭一向溫和有禮,大家世族的涵養,可眼色中又滿是疏離之意。夢迢老早領教過了,因早前是在他府上,不好挑剔。
    此刻反客為主,便把氣勢與腰一齊輕提起來,乜眼打量他一番,肩膀歪在屋簷底下扭扭曲曲的圓柱子上,“我還當是哪裏闖來的賊呢,原來是章平大官人。”
    董墨聽出她的戲謔之意,不介意似的,噙著笑,目光往靴子底下垂了垂。
    底下是矮矮的石磴,簷上的水渠正墜在那裏,天長日久,砸出一條細細的溝渠,地縫子裏湧出綠油油的蒼苔,他抬著腳,將靴底在石磴的淺棱上刮蹭刮蹭。
    刮下滿鞋底的黃泥,把袖上的水也彈了彈,態度隨意散淡,“小姐上回撞到我車前,把我的衣裳拽著,我也當是哪裏闖來的賊,無故也嚇了我一跳。今朝就當是一還一報吧,難不成小姐還與我計較這個”
    夢迢甚少與男人在言語上吃虧,卻屢屢吃他的暗癟,心下很是不痛快!
    她把眼一瞥,身子打了個慢悠悠的轉,繞到柱子的另一邊,探出個腦袋來嗤笑,“你不是碰巧走到我家門口的吧是來瞧瞧我上回對你講的是不是真話”
    雨點密敲,斜朝屋簷底下打進來,澆在她腦袋上。董墨猶豫一瞬,還是將胳膊打柱子後頭彎過去,拽著她往裏頭帶了帶,“那小姐可倒要說說,是有什麽不得已的緣故要犯得上說假話誆我”
    “好端端的,我誆你做什麽!”夢迢慪了氣,嗓子驀地拔高了幾分。
    “是了,既然沒什麽緣故要騙我,我又哪裏犯得上來刺探真假”董墨淺淺笑了,袖裏摸了絹子揩臉,輕提了下眉,諷了一下。
    眼見說得夢迢臉色有些不好看,他轉而作了個揖,態度緩和起來,“是專門過來的。上回小姐在我家裏說下的話,我有些不放心,因此來瞧瞧,你家中可還有什麽麻煩沒有倘或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隻管開口。”
    這話也有些半真半假,他哪裏有如此好心原是不肯信夢迢是巧合撞到他麵前,非要追尋個因由。
    尋到這裏來,又故意拋磚引玉,拿話試探她到底是想在他身上哄得些什麽。
    夢迢一剪眼皮子便猜了個通透,遇見這種疑心重的男人,說不哄他什麽,他反不信。不如就作勢哄他些什麽,叫他安心定神的好。
    也就把態度軟和了,露出些淒苦之色,輕掣了他的袖口,喬張致地朝廚房裏瞥了眼,帶著他讓到牆角抑低了聲說話:“我也不瞞你,上回給人家捉了去,我是如何周旋脫身的,你想必也猜得著。人家答應抵了一半的欠款,餘下的錢,再寬限我半年。”
    董墨睇著她,目光仿佛被雨浸濕,有些涼。他想從她臉上找到些撒謊蛛絲馬跡,可她話裏不見多少愁雲慘霧,隻有幾分苦澀的坦然,不浮誇地哭哭啼啼,也不過分沉溺苦痛。
    恰到好處的一點感傷,叫人真偽難辨。
    他暗裏左思右想,一個姑娘家,拿清白扯謊,到底過於冒險了。
    夢迢瞥他一眼,把臉望另一邊偏了偏,望向那些簌簌打抖的葡萄枝葉,“這事情我妹子並不曉得,你可別在她麵前說漏了嘴。我常在外頭走動露臉的人,也不指望能配樁好親事。隻是我妹子,她常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名聲上並沒有一點不好,不能給我帶累了,我還想著給日後給她說戶好人家呢。”
    廚房牆上嵌著一扇支摘窗,短短一截支棍撐著回紋窗扉,彩衣在裏頭忙活著,碧青的裙旋來旋去。
    董墨朝窗戶裏掃一眼,走到支摘窗的那一頭,背欹磚牆,聲音抑得比她更低,卻不像是說悄悄話,仿佛他一貫低著聲,自言自語似的,“小姐誤會了,我並不是要來揭你的短,隻是想問問你有什麽難處,能幫得上的地方我必定不推辭。”
    夢迢在小窗的那一頭,向他掀起眼皮,“真格的”
    “未必暴雨天,我特地跑來哄你”
    董墨牽動一邊嘴角,半真半偽望過來,兩隻黑得透綠的眼睛,幾如皋蘭密蓋的兩個漩渦,赤腳踩上去,叫人軟綿綿地陷落。
    隔著廚房的軒窗,夢迢暗掃他一眼,側了身,右邊半副肩抵在牆上,腦袋也靠在上頭,左手抬著在粗糙的磚石上畫圈,假裝落入他的圈套:
    “你要是不哄我……嗨,到今朝這個地步,我也沒甚不好意思的,再不好意思,隻怕飯也要吃不起了。我也沒有別的難處,就是餘下的銀子尚且還不上,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兩銀錢”
    話音甫落,她扶著牆端正起來,“你放心,等我手上幾件衣裳做好了給人送去,一定先緊著還你的錢。雖不能一時還清,可今日三錢明日兩錢的,總有還得清的時候,我可不會跑!”
    董墨原是想借故套出“緣分”後頭,她深藏的不為人知的目的。不知怎的,說到錢,他反倒鬆了一口氣。騙他的錢也好,騙他的錢是最好,總好過騙他的別的。
    別的是什麽,他一時也想不到,連日卻總有些惶惶難安。
    他點了點頭,斜撩著眼皮,“五十兩夠麽”
    夢迢立時眉開眼笑,“夠的夠的!我們家欠他們是一百五十兩,父母在時業已還了五十,我……那一遭,抵了五十,就剩這五十兩。清了賬,我想他們也不會再來糾纏我們姊妹,人總是還有良心的,你講是不是”
    董墨“嗯”了聲,靜了頃刻,“或是小姐往我住那清雨園去取,或是我叫小廝給你送來,看小姐便宜。”
    “哪裏還敢勞動自然是我自家去取嚜!”夢迢撳著對襟衣帶係的結,低下臉高興了陣,笑得麵染紅雲,抬眼瞥他,“你怎的又願意幫我這樣大的忙了”
    董墨挑動眉峰,“這忙大麽”
    “五十兩,還不大呀”夢迢將唇角微撇,咕噥著,“如此看來,你很是有些錢財嘛,果然是富貴人家的子弟。”
    他也涼悠悠地趣了句,“自打上回你在車前那樣惡狠狠的瞪著我,我還真覺得欠了你什麽似的。別說五十兩,借得再多些,也像是我該著小姐的。隻是小姐別見怪,我初到濟南,認不得幾個人,不好輕易去惹麻煩。”
    “那你此刻又來惹”
    夢迢也趣他一句,不管他得不得趣,她自顧自地抿著唇笑,愜意地背貼著牆,偶然偷睇他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雨又轉急,啪嗒啪嗒地砸在瓦片上,聲音格外清晰。董墨偶爾也睞目瞟她。越看她越有些像他娘。
    其實他早不記得他娘長什麽模樣了,隻記得她睫毛的剪影淡淡的投映在瞼下,整個人有些冷清的薄情。夢迢也有同樣的影,眼皮一剪,什麽深情重義都能剪斷。
    他對母親拋夫棄子與人私奔之事經年耿耿於懷,心有餘恨,因此似乎也有些莫名奇妙地“恨”上了夢迢。
    恨一個人,就忍不住去留心她,觀察她。
    兩個人就這麽不尷不尬地立著。過於沉默,夢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岑寂的目光像鋒利的刀片子在剝她的衣裳,一片一片地剝下她的假麵,令她恐慌。
    她朝前跨了兩步,藏在柱子邊上,苦尋話講。終於叫她尋著一個,扭頭驚乍,“瞧我!連個待客之道也不曉得,白叫你站了這樣久!”
    此刻才想起來,連坐也未請他坐,有些怪不好意思的。她忙不迭搬了根竹凳過來請他,旋即又往正屋裏搬了個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出來。
    那桌兒雖不大,卻沉,夢迢搬得吃力,眉眼皆擠在一處,下唇咬得死緊。
    董墨趕上前接,夢迢要強地偏著讓了讓,“不用不用,你坐你的,我搬得動!”
    一麵說搬得動,一麵又拚得五官猙獰,恨不能眼睛鼻子皆長出手腳來幫著出力!董墨收回手,睨著她笑,屋簷下擋住她的去路,“小姐真是怪,一會軟弱,一會又好強,哪一麵才是真的”
    夢迢陡地膽戰心驚,咣地落下桌兒。須臾仰麵瞪回去,噙著個隱秘笑意,“你猜”
    話音甫落,一眨眼,她又嗔來一眼,“哪有叫客人幫著幹活的未必誰到你家去,你也使喚他做事情來著這叫待客之禮,瞧你,一點世故不懂。你要搭手,喏,給了你好了,我樂得鬆快。”
    言訖,她擦裙過去,背著身抿著唇暗笑。就是要一會一個樣,叫男人摸不著頭腦才好。
    董墨的確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想,萬變不離其宗,終歸到底,她總有個目的。為了錢,最好隻為他的錢。
    他抬著桌兒跟在她後頭,“安放在哪裏”
    夢迢朝廚房軒窗底下一指,“就放這裏,姑娘家的屋子,不大好請你進去坐,隻好委屈你在這裏將就將就。”
    他便擱下,不曾想桌兒短了一隻腳,一歪就栽倒!兩個人忙伸手去扶,一個穩著這一端,一個穩著那一端,皆一點心驚!
    大約是嚇一跳的緣故,董墨眼波有些曳動,麵對麵隔得那樣近,呼吸也有點失了規律,“小姐客氣。”
    夢迢亦心有餘悸,亂跳著,把眼不自在地別進窗戶裏,“你先穩著,我找個東西墊一墊。”
    片刻往廚房裏摸了截柴火棍出來,往那腳下塞。這其間,兩個那一點異樣,皆煙消雨散。
    夢迢蹲在地上,大大方方抬眼,“你也不要總是小姐小姐地稱呼,我哪裏當得起我不過就是個平民丫頭,隻管喊我銀蓮就是了。你這樣的尊貴人物,我不是也鬥著膽喊你‘章平’”
    柴火棍也有些不夠撐,桌兒像個逗樂的跛子向牆根底下歪著,顯得滑稽。董墨揚揚眉梢,撩著袍子濕漉漉的前擺一行落座,喊了聲:“銀蓮。”
    “噯。”夢迢立時笑著應,仿佛真是她的名字,有一種本能。
    兩個人對坐著,都有些沒著沒落的不自在,心如綿綿雨,飄忽著。麵上卻皆裝得個漠然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