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春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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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蔭密匝,黃花褪半,結了些嫩綠的豆果串。家裏頭窗前的梧桐正在零落,這裏卻仿佛綠來遲了,春去晚了。
    夢迢心情大好,將銀子瞧一眼,“還用稱你要借我銀子,未必還會缺斤短兩不成”
    這裏收撿好,朝窗戶裏喊彩衣,“玉蓮,你把銀子收到屋裏去。”彩衣端茶出來,抱了匣子,她又囑咐,“鎖了擱在床鋪底下。”
    彩衣抱著匣子踅進廂房內,董墨嘲笑了聲,“鎖了擱到床鋪底下,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真進來個賊,一瞧就曉得你鎖的是銀子。”
    夢迢起身往廚房裏去,去端點心碟子,拔高了音調,“就是求個心安,要真進來個賊,我們姊妹倆能有什麽法子”
    董墨稍稍後仰著腰背,從門框裏望著她。她旋著裙在架子上尋碟子,虛籠籠的發髻裏纏著綠布條,下頜仰著,拉出秀麗的弧線。
    片刻端了點心碟子迤行出來,擱在他麵前,嘬了嘬指端的點心渣,“章平,你等我寫個欠條與你。”
    章平,章平。
    這兩個字打她口裏喊出來,總有悠悠的海天闊地的神怡,叫董墨想起張孝祥的一句: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裏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陽,放起鱗鱗細浪。明日風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
    他將一條腿長長地斜抻出去,懶洋洋地揀了碎成一半的桂花糕入口,“欠條寫幾時還”
    夢迢怔了怔,有些作難地拂裙坐下,“那我可一時還不清,隻好手上有多少先還你多少。至於幾時有,我還是說不清。不過總不會賴你的賬就是了。”
    “既然說不清,還打什麽欠條”董墨拍拍手上的點心渣,舉了土陶盅呷了口茶,“我看你也替我做些衣裳。我打京裏過來,一切行裝都是從簡,冬春兩季的衣裳帶得並不多。你替我做一些,就算折抵欠款。”
    夢迢兩隻眼往他身上照了照,“你穿的料子,我可買不起。”
    “料子我出,你往我那裏去,量了尺寸,拿了料子回來裁製。”
    夢迢把手打桌麵上伸過去,掣他的袖口細瞧裏子上頭暗暗的雲紋。隔著赤朱的薄紗,看不大真切,銀線隱隱勾勒,她的眼波也隨著走線婉媚而行。
    行到最崎嶇處,她輕輕抬了眼皮,“你這衣裳上的繡活可都是精細活,不是市麵上的裁縫師傅做的吧是宮裏的師傅做的我的針線可遠不如這樣細致,我做了,你穿得出來”
    她進一寸,董墨便退一寸,將手臂微不可查地讓了讓。他曉得她有些故意,故意來拉扯他的衣裳,故意湊這樣近,故意將她的美貌在他眼皮子底下顯露無遺。
    他猜測著她的目的,心有餘慌地警惕,將袖口隨意理著,半低著眼,“衣裳不過是穿,隻要合身,別的有什麽要緊”
    夢迢卻想,當然要緊!貴的料子輕柔,不刮皮膚,精細花紋襯得人也高貴,好衣裳,連一株野草也能烘托得芳華絕代。但她不能講,她得維護“張銀蓮”式清麗脫俗的態度。
    她違心而歎,“你講得不錯,好料子壞料子都是給人穿的,也不見得穿好衣裳的都是好人。”
    董墨不吭聲,沉默著,不避諱地睞目看她。被她察覺,也睞他一眼。他笑著把臉垂一垂,倏地問:“你認不認得一個叫張漱的女人”
    驀地問得夢迢發蒙,還真就認真地回想了片刻,“仿佛沒聽過,怎的”
    “你與她有點像,也都姓張。”
    夢迢嗤笑了一聲,“天下姓張的人多了去了,怎麽就見得我認識她”她狡黠地眨眨眼,歪著臉調侃,泄露一絲輕蔑,“張漱是誰呀你的相好”
    這個神態,張銀蓮的“軀殼”裏便湧動了些夢迢式的輕浮詭詐,困在素淨的粗布麻衫裏,有種別樣的豔媚。
    董墨的回答卻與她想的天差地別,“是我母親。”
    據孟玉所講,董墨的母親與人私奔逃家,許多許多年了,仍然不知所蹤,是個人人唾罵的蕩婦。
    她斂了調侃的笑意,搦動著腰在凳子上扭了兩下,略微有些不自在地講了句笑話:“這樣大的男子漢,出門在外還想娘”
    他沒回應,高高的個頭屈在那矮矮的小杌凳上,雙膝陡直地彎著,整架骨頭頓挫鋒利地曲折。但眼色幾如日落沉下去,說不清的柔軟黯淡。
    夢迢心裏想到她那個不像娘的娘。打她記事起,老太太最在意的便是吃穿,家務一概不理會,待她也不大噓寒問暖。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句:
    “夢兒,你記著,這世上連爹娘也不可靠,男人更不可靠,隻有銀子最可靠。”
    她無從檢驗那話裏的真偽,因為自她長成人,她對男人也沒有一句真話。一個騙子要去驗證世間真假,這豈不是天方夜譚
    她感到心酸,忽然想對董墨說句沒要緊的真話,“桂花糕,你再吃些。我別的點心都平常,就愛這個。”說著自己撿了一塊送口。
    挑起了董墨一點異動。他明白,她對他說得那些難辨真假的話裏,這一句一定是真的。
    再坐小半個時辰,董墨辭將歸家,與夢迢說好了,下旬往清雨園去拿料子量尺寸。
    夢迢將他送到門首,闔上院門,便是天壤茫茫,四下寂然,顯得牆外粗俗的談笑歡欣分外清晰。
    像是幾個媳婦坐在一處選豆子,曬鹹菜幹,市井裏說說笑笑的熱鬧與家中絲竹管弦的喧囂又有不同,這是另一種踏實的熱鬧。
    熱鬧裏,倏聞隔壁“哎唷”一聲,一個女人扯著嗓子嚎哭起來,伴著一陣砸鍋摔碗震天響,將夢迢驚得抬頭朝槐樹後頭的牆頭望過去。
    彩衣磕著一把瓜子解說,“又是隔壁兩口子打架。”
    煙火人間的熱鬧就是這點不好,一地貧賤的苦楚。夢迢眼裏頃刻點上滄桑的冷漠,攢了攢蛾眉,拔裙起身,“我家去了,家裏還有一樁要緊事等著我。你就在這裏候著董墨,不要出去亂跑跳,有事往家回我,可曉得”
    彩衣應著,送夢迢出去。打巷尾轉過兩條街,便是家宅。
    日影西墜,東園裏開了席,叫了丫頭來問,是孟玉請的兩位大人並家中留住的那位泰安州知州龐大人。
    那廂酒席設在湖心大亭子裏,夢迢換了身衣裳趕著去,果然見三位大人並孟玉圍坐席上。身邊皆有花顏陪坐,是落英巷的妙妓。
    夢迢挽著披帛向孟玉那席上過去,漸漸把三席的目光都牽引過來。馮倌人陪坐孟玉身後,見著夢迢,忙起身行禮,“太太在家方才還說要進去裏頭請安呢。”
    “姑娘客氣,坐著坐著!可別見我來了,就橫不是豎不是的。要這樣,我可去啦。”
    馮倌人靦腆福身,落回杌凳上去。夢迢雖嫁了孟玉後,鮮少應酬,但有些個常來往的大人倒是見過她的。
    席間就有位年長的捋著須起身,大老遠隔著席麵遞了一盅葡萄酒過來,“哎唷唷,老朽就說,今日的太陽怎的照得人心裏暖洋洋的,原來夫人過來!許久不見夫人芳麵,貴體一向安康”
    夢迢也不扭捏,搭著孟玉的肩接了那酒盅,一口吃盡了,朝席麵上倒一倒,“您老人家幾時也說起這些客套話來宅內事多,忙著打理那些瑣碎也忙不過來,不敢往前頭再來了,隻怕我慌手慌腳的,叫各位大人見笑。今日是聽見我們老爺請的您幾位,不敢不來拜見。怎麽,您老人家這是罰我的酒”
    這位老大人險些笑倒了兩顆牙,隻管眼迸彩光地在夢迢身上照,“這是敬酒,哪裏是罰酒呢夫人可不要誤會。”
    孟玉像沒瞧見他那雙不規矩的眼似的,吩咐丫頭在身邊添了根杌凳,向席上應酬,“荊室一向牙尖嘴利各位是知道的,可別見怪。她昨夜犯起肚子疼來,我不過白問她一句要不要緊,她劈頭蓋臉就將我罵了一通。這脾性發起來,從不管是家裏外頭的,逮誰罵誰,你們說我屈不屈”
    眾人轟然一笑,那老大人仍舊坐下安席。裏頭有個年輕的,大約不到三十的年紀,行容斯文,麵目清雋,想來就是那龐大人。
    這龐大人常駐泰安州,初見夢迢,還不知夢迢與官場上這些人微妙的幹係。心裏還犯疑惑,怎的婦人家,倒往外頭男人席上來
    思來想去,怕場麵尷尬,便發著訕起身搭腔,“夫人是哪裏不好呢婦人家肚子疼可不是小毛病,還該請個要緊的大夫來瞧瞧才是。”
    夢迢媚冶內含,“我也不曉得,請了大夫來瞧,也瞧不出個道理。唉……隻恐怕,”
    她將腰一軟,跌坐在孟玉側後邊的杌凳上,臉歪枕在孟玉的肩頭,斜挑笑眼,“隻恐怕,這就是戲文裏說的‘相思成疾’吧,誰說得清呢”
    這話明著是對孟玉講,可龐大人卻叫她那眼尾勾得心猿意馬。滿席上睃一眼,最終落在孟玉麵上。孟玉仍似沒個警覺,噙著酒盅向席上溫雅地笑著。
    夢迢那雙秋波繼而在龐大人身上風流滾動,嗓音懶懶的,“龐大人,傻站著做什麽坐呀。”
    龐大人到底年輕,哪裏經逗人雖落座了,一顆心卻又疑又亂地落不停,七上八下地跳著。
    再窺夢迢,正與孟玉咬著耳朵說話,偶時咯咯地笑兩聲出來,流融進岸上的蘇笛昆腔裏,像個獨挑大梁的花旦,把岸上唱戲的那些鶯聲燕噎都壓了下去。
    她沒再看他一眼,手毫無顧忌地搭著孟玉的肩,臉懸在他臉畔說話,說的什麽聽不清。卻像有一熱乎乎的蘭麝香氣吹進龐大人耳朵裏,使他渾身打了個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