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因此誤(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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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墨望著她,無端端生出些奇思妙想,仿佛他們是兩個孩童,避著大人,躲到這濃陰裏來捉迷藏。
他沒玩過這列遊戲,一時心裏竟有些得趣。越是得趣。麵上就越有些不自在,吭吭地咳了兩聲,些微掛住臉,冷睇夢迢一眼。
夢迢也乜他一眼,“要摘串葡萄你吃,我夠不著。你瞧你,勞動你兩下子,你就甩起臉子了。”
董墨把冷淡的神色稍斂了,也調侃她,“我既是你家的債主,又是客人,使喚我,這是哪裏的道理”
“唷,原來你施恩指望報!”夢迢掐了片葡萄葉丟在他臉上,眉眼有些輕挑,“我又不是不還你的錢,這不是裁衣裳抵債麽,才收了帕子,扭臉就不認。”
葡萄葉上生著細小的絨毛,毛刺刺地糊了董墨一臉,須臾就有些發癢。他要摸帕子揩,手伸進袖裏,摸到那條新做的帕子,又有些舍不得掏出來。
夢迢見他半晌摸不著,便從袖裏摸了她的來,墊起繡鞋預備替他搽。剛抬了手,又放下了,將帕子遞給他,“你自家先搽一搽,一會打盆水你洗把臉就好了。”
董墨的心跟著她的手往上提了提,又擱下。
他遲疑著去接那帕子,夢迢一把塞進他手心裏,撇撇唇角,“我曉得你顧忌什麽,倒不是男女之別。你是怕我給你設下什麽坑蒙拐騙的陷阱,你心裏一直疑惑這個呢,想知道個究竟,這才三番五次往我家這小院裏跑。你一個尊貴大人,可別說是喜歡吃我們家這粗茶淡飯,也別說是放心不下那五十兩銀子。”
她想著他要辯解,連說辭都替他想好了。誰知他卻不辯白,將那團帕子攥在手裏揉搓,似笑非笑地睨她,“那你有麽”
翠蔭密蓋,線光挹眼,夢迢倏地被他望得心裏有點不安。她轉過背,朝葡萄架裏頭走,掐了片葉拈在指間,隔了會,把腦袋稍稍垂了幾寸,“實則我下剩隻欠人家四十兩,我朝你多說了十兩。”
董墨在後頭踱步,踩著軟軟的黃土,如陷雲端。他的眼追著她的背影,沒吭聲。夢迢在前頭斜了斜眼,縱使看不見他,她也猜得到,他心裏是有些動容的。人對好人過度嚴苛,對懷著苦衷“作奸犯科”的人卻會格外憐憫,尤其還是位美人。
她背著他無聲地笑了笑,用淒清的嗓音,編造苦衷,“我想著玉蓮該議親了,想攢些錢給她做嫁妝。對不住,錢多少我都會還你的。”
至少她坦白了句實在話,她想要錢,她的目的這樣簡單,隻是想哄騙他的錢。董墨略略放心,他抬手摘下串葡萄,自在地轉了談鋒,“要多少”
“啊”夢迢發著蒙扭頭,他扯落了一些枯枝敗葉,撒了夢迢一頭灰。她才曉得他是說葡萄,忙縮肩縮背地躲,“你吃多少就摘多少。”
“你們呢”
“我們也吃不了這些呀。要不你全摘了吧,你家人口多,摘回去給丫頭們吃。雖不值錢,可再不摘,隻怕就掉光了,反倒糟蹋。”
旋即扯著嗓子喊:“玉蓮!拿個籃子來!
前後招呼夢迢的丫頭就隻那一個,董墨曉得她們倆說得上話,便道:“她叫斜春。”
夢迢驚了驚,想起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扇動著睫毛打量他,“你起的這名”
那睫毛上掛著一點枯黃的碎葉,董墨稍稍踟躕,抬手去摘,“我娘起的,是我娘自幼派給我的丫頭,一直服侍我。”
夢迢未躲,隻把眼皮輕輕闔攏,待他的手離眼,她睜開眼別有深意地笑,“噢……自幼服侍你的。”
董墨領會意思,直勾勾地拿笑眼回望她,“她已配人了,丈夫就是跟我一道來的管家。”
葉影沉沉,搖動在兩人的臉龐,肩上,衣與裙上。夢迢在迷離破碎的光影中俏麗地旋了個身,繼續往前走,“誰說這個了。”
再往前兩步,險些撞到院牆上。她心上很有些發窘,又陡地轉回背。要打他身後鑽出去,可惜泥道又窄又軟,有些落不穩腳,她麵上極其自然地抬他的胳膊,匆匆從他胳膊底下滑了過去。
葡萄全摘下來,填滿一籃子,夢迢囑咐叫回去拿井水鎮著,能存放個兩日。董墨哪裏缺這點果子吃可他沒推拒,提著籃子辭將出去。
夢迢與彩衣在門首送目送,那輪背影在長巷裏漸行漸遠,燒在夢迢眼中赤朱的太陽亦漸灺漸滅。
她背欹門框,由彩衣手裏摘了顆葡萄送進口中,咂出一股甜,吃在嘴裏橫豎不是滋味兒。她忽抱怨,“跟這人周旋真是累人,還得挖空心思地平他的疑心。”
彩衣懵懵懂懂地夠著腦袋望,“太太是如何平的”
“我說我騙了他的錢。”
“這是個什麽說法呀”彩衣大驚著回轉頭來,“說騙他,他反倒肯放下戒心”
夢迢摸出條絹子攤在手心,吐葡萄皮,呸了聲,“這些人都覺得你是圖他些什麽,你不圖他,他倒不慣了。圖他的錢,他正好有,反倒安心。”
彩衣默了默,有些悵惘,“我瞧著平哥哥倒是不壞,才打過幾回照麵,就平白的借了五十兩銀子給太太,連個條子也不要。隻不過有些嚴厲嚇人,心還是善的。”
“你這丫頭,就是給人騙的料,不過五十兩銀子就把你收買了。”夢迢將手背在腰後,欹著門框挺一挺腰。
彩衣忙辯,“不是呀不是呀。您沒來前,他與我說話,並不拿款,雖然麵上有些淡,可態度是客氣的。我從前做小姐時,見過那些公子哥,哪個不是吊著眼看人到底人是大家的風範,待太太也是一味的讓著。”
她越如此讚董墨,夢迢越有些不自在,轉進門裏,“我倘或是個醜無鹽,你看他理不理我。他的疑心、好奇心,都是因著我相貌不錯。要是換個麵目醜陋的,他連看也懶得多看一眼。”
彩衣於男人之道上沒經驗,以夢迢馬首是瞻。這廂笑嗬嗬地闔了院門跑進來,蹦散了幾縷頭發。夢迢在槐樹底下看著,抬手替她掠整,“傻姑娘,一點好處你就信,往後叫人騙了也不曉得。”
倏地兩點雨滴砸在夢迢手上,向天一望,不知幾時雲翳蔽日,憋來一場狠雨。
頃刻墨雲遮山,涼風乍起,蕭蕭卷葉急。夢迢與彩衣雙雙遮著腦袋跑回簷下,彩衣顧著彈衣裳,夢迢卻朝簷外伸出隻手去接雨,“下雨了,你尋摸把傘出來,我給董墨送去,想必他還沒走遠。”
彩衣忙不迭跑進正屋裏陶登了把傘出來,夢迢接過便往外趕。不防剛出遠門,雨點子劈裏啪啦一通狠砸,急急密密地打得人措手不及。
小蟬花巷曲折幽深,滿地苔痕,夢迢滑了幾個趔趄,傘一歪,便淋濕半肩。跑了好一段也不見董墨的人影,正有些神傷,冷不丁一側首,乍見董墨就歪在誰家門上。
大約是後門,有些窄,四角爬滿青苔,磚牆上也扭扭曲曲爬了好些薔薇枯藤。他欹在深深的門框上,歪斜著身子,態度從容,半點也不見發急。腦袋頂上支出來淺淺的一片青瓦,勉強遮身。
倒是急得夢迢吹了一臉的雨,忙將傘遞給他,“我想著你就沒走遠,這雨來得也太急了些!幸而你住的園子離這裏不遠。”
董墨將胳膊一抻,反將她拽進屋簷底下,見她雨澆得眉目淹淡,腮頰發白,便笑了下,抬額窺了眼天,“是來得急。”
夢迢品咂他這話有些歧義,悶不作聲地朝另一邊讓了兩步。旋即又想起來,原本就要以他,躲什麽又走回來,傘收了擰給他,“你拿去。”
風雨颼颼,又緊又急,傘也不大管用。董墨接過,又不走,“稍避一會再回去。”
不知是說他自己還是要求夢迢。夢迢果然在另一邊門框歪定。兩個人一時無話,隻有雨聲摧寒。
門內誰家在生火燒飯,飯食香打那粗粗一條門縫裏飄出來。他們像是兩個天涯淪落人,在慌亂的暴雨中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