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多病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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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花紅冷,天清雲淡,簾下透進來細細的風,輕撩銀紅紗帳。紗帳倏起倏落,董墨的臉就在夢迢眼角的餘光裏倏隱倏現。
    她聽他哄孩子的說話,心陷得很軟,像身處在危機四伏的沼林,空氣是濡濕潮熱的,遍地皋蘭幽草,可在肉眼不能見的暗處,藏著隨刻要襲擊她的怪物。
    心裏想著,她渾身的汗毛便都不由己地豎起來,抱著錦被往裏又讓了讓。
    倏聞外頭啟門聲,是斜春端著藥進來,到床前遞給董墨,躬著身子朝裏觀了觀夢迢的麵色,“瞧,多點幾個熏籠暖暖就好了,姑娘的臉這會倒是有了些顏色。”
    她來了,夢迢就不好避了,撐坐起來抱歉地衝她笑,“耽誤你的事情吧”
    斜春一麵掖被角,一麵寬她的心,“耽誤什麽我沒什麽事情。”
    “不忙呀要籌備年飯嚜。”
    “這是廚房裏的活計,我有什麽可忙的”斜春瞥一眼董墨,笑著,“又不是在京中,這裏攏共就我們爺一個,他是不愛熱鬧的,不過請一班戲鬧一鬧應個景。擇定了一個戲班,姑娘快好了咱們好一道聽戲啊。”
    夢迢點著頭應,說起話來就有了兩分精神,蓮臉微嫩,眼波輕轉。董墨在一旁看著,不忍觸,便端著藥碗讓到外間,把碗擱在流金炭盆寬寬的沿上溫著,坐在榻上闔眼假寐。
    臥房裏散著細細的笑聲,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麽家常。他聽著,背欹在窗台,唇上也勾得一絲笑。
    待斜春說完話出來,他才端了碗進去。夢迢又睡倒了,撳著被子,眨著眼中一泓春水,“斜春真是好,不像那些仗勢欺人的丫頭,都是假客氣。”
    董墨緩聲落在椅上,“隻有她好,我就不好麽”
    夢迢不答對了,打了個哈欠,就要闔眼。他無聲地笑了笑,握著湯匙攪了兩下碗,“起來把藥吃了。”
    也不知怎的,夢迢一張口,那嗓子就軟得不成樣,“我此刻不想吃,再擱會好了。”有些驕縱得不講理,驀地將她自己也嚇一跳。
    她很是不好意思,拉了被子罩住肩,翻過身去。董墨的心也軟成一片,將碗擱在一邊,俯低去握她的肩。
    那鬆軟的骨頭被在他握在手上,像握住了一個簡單而微薄的生命,使他變得格外小心,“不吃藥怎麽好呢”
    夢迢從額頭燒到雙頰上,怕他看出什麽,遲遲不敢翻過來。他隔一會,又勸,“吃過藥再睡,聽話。”
    她還不應聲,睫毛細細地發著顫。董墨抿唇一笑,作弄地把一條胳膊穿到她脖子底下,另條胳膊去勾她的腿彎,要將她抱起來似的。
    夢迢驚得立時翻身坐起來,吊著眉恨他,“哎呀好了好了!擱一會又不會餿,隻管這樣催命做什麽!”
    董墨也稍驚一下,一瞬臉色有些不好,疏冷地落回椅上,將碗端給她。
    片刻裏,他又自己開解了,沒奈何地笑著,“我從沒給人這樣罵過,仿佛真是上輩子欠了你什麽。”
    夢迢自悔言行,在他惺忪的眼皮子底下老老實實地捧著碗。碗底有些燙,她換著手,呷一口,咽下去,小聲咕噥一句,“你大可以不管我嚜。”
    不管她董墨想起來真是有些唏噓,相識至今,他的確做著許多沒有意義的言行。但有句老生常談的話恰好說明這些沒道理無意義的事:
    這是命。
    他歎一聲,就對命運臣服低頭,接過她手裏的碗,握住湯匙喂她。夢迢起一眼落一眼地張嘴,霎時間五味雜陳心與天色共遠。
    遠到天盡處,芳草萋萋,霞色已褪,眼前卻是一條寬敞官道,山風吹斷玉骨,上白的火把像條火龍似的舞著,照得月亮也黯淡了。
    原來孟玉一行絞殺山匪救出銀蓮姊妹,下山已是天黑。一並救出來的還有一大家子人。銀蓮身上有些傷,又是荏弱姑娘,隻怕經不住奔波。孟玉便吩咐隻留幾個官兵隨行在驛館歇兩日,其餘人領著這家子人先行回城。
    底下官兵紛紛領命,孟玉又吩咐個領頭的,“回去往我家中去報個平安。”
    不一時到驛館來,銀蓮早昏睡一路,孟玉將她抱進屋內,迎著燭火才瞧清她身上襤褸的衣裳,臉上也有些擦傷。
    小廝打發了幾個官兵去歇,闔上門來,將銀釭舉到窗前照了照,不由眉心急蹙,“老爺,瞧這樣子,隻怕……”
    這情形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孟玉坐在床前的折背椅上將手一抬,止住了他後半截話,“不用說了。”
    話音甫落,銀蓮正睡醒來,環顧一眼屋子,眼落到孟玉身上,一時無話,撲簌簌滾出許多淚珠兒。
    孟玉牽牽她的被子,柔聲說:“你妹子在隔壁屋子睡著,有人服侍。你身上哪裏不好,我使人往臨鎮去請大夫,一會就到,你隻管告訴大夫聽。”
    銀蓮隻顧著左右擦拭眼淚,孟玉待要安慰,回身睇小廝一眼,小廝忙擱下燈退出房去。他適才起身,倒了盞熱茶來,“有什麽話你慢慢說。”
    銀蓮隻顧掩麵啼哭,呆呆地並無話講。孟玉見她如此,也自悔不該送她們往齊河去。因心裏有愧,便愈發溫柔,“你放心,這樁事誰都不敢往外張揚。等你休養兩日回到曆城,還如走前那樣,隻當什麽都沒發生。”
    說著,他又歎,“到底還是性命要緊,別的都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聞言,銀蓮抬起驚愕的臉,倒忘了哭了,忙搖頭,“你想岔了,我們雖給劫去,可並未受辱。一並劫去的還有那大家子人,有些錢,他們隻顧與這家人糾纏,我和玉蓮將臉抹得黑黑的,他們倒顧不上我們了。”
    孟玉點點頭,因問:“既不是為這個,可是身上哪裏傷得重了”
    銀蓮低著臉笑一下,臉上淚漬繚亂,大有些悲愴之態,“就是沒什麽,土匪窩裏滾一圈,名聲也毀了。”
    孟玉歪坐在椅上,正有些無從寬慰,卻有小廝領著大夫進來,把過脈,查過傷,說是不要緊,都是些皮外傷,隻是有些受了驚嚇,休憩兩日就好。
    這廂丟下藥,小廝又領著往隔壁去瞧玉蓮。孟玉使驛館的人去煎了藥來,看著銀蓮吃下,就要走,“你先歇著,在這裏小住兩日,我們就回城去。”
    剛轉背,兀的聽見銀蓮在背後淒然地喊了聲,“你別走!”
    孟玉回首,見她在帳中,肌玉暗消,淚珠斜撒。他隻得又坐回去,一時無話。
    銀蓮漸漸止住啼哭,抱著滿膝清淚,自嘲著望他一眼,“你是不是厭煩我盡是麻煩你。”
    “沒有的事。”孟玉笑了笑,臉上有些疲態,“隻是夜深了,恐怕孤男寡女,留下來有些不便。”
    “沒什麽不便的。”銀蓮悵惘地低著脖子,露出脖子上的一塊嫩肉。那白白的皮膚與夢迢的白皮膚全然不是一回事,她白得顯荏弱,而夢迢卻白得冷漠。
    想到夢迢,孟玉不禁笑一下,又覺得人才剛哭得傷心他卻在笑,有些不好,便用手撐住額角,企圖遮掩這個笑。
    銀蓮瞧在餘光裏,連窗外那一撇纖纖月一起,心裏很是淒涼。她別著臉,把散亂的烏髻微微向著他,肩膀輕輕抽搭著,想是又哭了。
    孟玉徹底斂了笑,皺了皺眉,“怎麽又哭起來”
    靜了好一會,銀蓮仍未轉身,隻是音調滿是決絕的淒涼意,“我是為你哭的。”
    孟玉心裏不免振蕩一下。在他跟前掉淚的女人有許多,無非裝模作樣為一點金銀首飾。至於夢迢,她是從沒哭過的,她一貫譏誚地笑,唇像薄月的兩頭,尖冷地上翹。
    他一直認為,就算他與夢迢之間真有些說不清的感情,也不足夠在她心裏成為什麽刻骨的痕跡。他所了解的夢迢,是不為誰傷也不為誰喜的,她一切的喜怒哀樂,隻為她自己掌握。
    所以麵對這樣一個因他悲切的軟弱姑娘,他不自在地把抻出去的腿收回來,腦袋不端正地歪在椅背上笑,“我好端端在這裏,哭我做什麽”
    銀蓮曉得他是裝傻,也就不好再說了,一頭倒下去,“煩老爺在這裏守一夜,我有些怕。”
    很是忐忑地等了會,以為他會拒絕,不想他卻說:“你睡吧,我不走。”
    她攥著被角翻在枕上看孟玉,他起身,她一顆心就提起來,跟著他行到窗畔。那窗外,星稀月孤,霜重露冷,落在他堅冷的肩上。
    再過一日,漠漠雲淡,炮煙四起,各家遞嬗關門大排筵席,閉門行樂。這牆內的笙笛和著那牆頭的曲調,一出戲混著另一個故事,攪合得亂糟糟,就混過一年,迎來下一年。
    清雨園請的戲班子是給底下人取樂的,董墨不愛看戲,又看夢迢病中,席罷便吩咐斜春領著彩衣玩樂,他獨帶著夢迢回房。
    斜春在後低聲道:“還是派兩個丫頭去聽差遣吧,倘或爺與姑娘要些什麽。”
    “不必了,用不著什麽。”董墨轉背引著夢迢去了。
    園內花影蕭疏,洞廊幽雅,行到途中,夢迢在後捂著嘴咳了幾聲,他便在前頭斜身等著。等她款步上來,他將手遞出去,玩笑似地說:“你可以不把手交出來。”
    這人真怪。夢迢挑目望著他,玉容懨懨,臉色發白,一雙稍有英氣的眉嵌在上頭,益發清冷疏淡。
    或許是生病的緣故,她到底是把手擱在他掌心了,旋即輕呼一聲,“我的天,你的手竟比我的還涼!”
    董墨沒鬆開,冰冷冷的將她攥緊了,神色澹然,“你也涼,我也涼,握一會興許就熱了呢誰說得準。”
    夢迢卻想起孟玉來,朝天際了望,不知他的金戈鐵馬有否救出美人世上最不缺為人稱頌的英雄救美的傳奇,倒沒幾個留意狼狽為奸的惺惺相惜。
    她哀默著,小心翼翼踩著小徑上的苔蘚,顯得腳步格外輕盈,腦袋卻是低垂著的。董墨拉著她,並沒有感到親密無間,反而似拽著個千金的秤砣,格外沉重。
    依他從前的性子,幹脆就丟開手!他尚且在懷疑裏打轉,哪裏還有信心拖著這麽個太多顧忌的人但此刻忽然因夢迢生出巨大的信念來。
    他抬了胳膊,將夢迢挾在肩臂底下。夢迢如驚山鳥啼“啊”了一聲,詫異地仰起臉。
    他淡淡的笑臉就低下來,目光在她的眼裏打轉,“你病了,這一點舉措,不算失體統。”說著,他頓了須臾,又輕歎,“你病了,不要緊的。”
    多麽心安理得的一個借口,連夢迢也驀地安穩下來。兩個人在箭竹掩道裏走著,那些瑟瑟的密葉幽閉了斜陽與時間。
    隔絕開一切,那麽生病的人是被允許有點軟弱的,可以暫時需要一個依靠。
    董墨見她不推拒,唇角往上提了提,把大氅的襟口拉開蓋在她肩上,聲音逐漸明了,“等你好些了,我帶你去訪書望,給他拜個年,也順勢帶你出去走走。”
    “縣尊大人”夢迢斜斜地仰起臉。
    那臉上還是慘白,吐出來的輕煙散在唇邊,失去一身神采與顏色。董墨卻認為這才是她的底色,脆弱而病態。他稍稍點頭,懷著幾分憐惜將她往胸膛裏帶了帶,“嗯,縣尊大人,我在濟南唯一的朋友。”
    夢迢鼻稍一動,嗤笑道:“難不成你在京中有朋友麽”
    他不說話了,半低的眼炯炯地轉過來,含著戲謔,“你是在嘲笑我”
    “哎呀!叫你聽出來了。”夢迢喬作驚恐,眉目暈開一點甜絲絲的笑意。
    這曲曲折折的小徑似乎沒有斷處,夕陽斜落在背後,再走下去,一不留神就是永恒了。
    這個年節就是永恒,分外漫長,連風也不似從前迅猛地吹過去,而是慢條條的在廊下縈紆,非得要從誰的肚子裏搜刮點子愁緒攢起來,才肯往別處吹去。
    白天,夢迢尚且能與董墨說笑著打發光陰,到夜裏,殘燈明滅,銀河墜地,煩憂便上眉間心頭,無計回避。
    偏生自初一起,董墨也不得不忙起來。布政司的人登門拜年,董墨稍稍應酬,臉上擺得淡淡的,人也不好逗留,擱下年禮,吃盅茶就辭將而去。各處的年禮他也是打發底下小廝去送。縱然如此,也少不得抽出半日應對這些人。
    他不在,夢迢就得給自己尋點事情做。這日叫來彩衣在床前吩咐,“你抽空尋個由頭出去一趟,往家裏頭去瞧瞧老太太與梅卿如何過的,我與老爺都不在,娘又不管事,不知下人怎樣造反呢。”
    彩衣往門首瞻顧幾眼,坐到床沿上理她的被子,撅著個櫻桃嘴,“不知尋什麽由頭,他們家丫頭與我要好了,到哪裏都捎帶著我。我要出門,她們不放心,必定是要跟著的。就是平哥哥也要派車跟著。”
    思想一會,夢迢笑道:“你就說出來時托鄰舍幫著照看屋子,年下得去給人拜個年,不好叫人跟著,鄰舍瞧見要議論。”
    彩衣依了這話去告訴管家要出門,斜春男人聽後留了個心眼,走到董墨屋裏來提議,“爺既疑心大姑娘是嫁了人的,想必二姑娘出門就是去哨探姐夫的。不如小的派人悄麽跟著,這大姑娘嫁了誰,兩口眼下到底是個什麽情形,小的就能打探個真偽了。”
    董墨在案後坐著,手扣在腹前轉了幾回,微仰著頭。僅僅是喉頭的一個滾動,他仍舊把那些好奇與巧奪的念頭都咽了回去。
    夢迢或許藏著許多秘密,可他業已沒那麽好奇了,那些霧障的真相裏,他隻察覺她的確是病了,病在心裏,一個病人免不得格外神經尖銳。
    他歎道:“算了,她不說必然有不說的緣故。”
    正好小廝來稟,說是鹽課的紹大人來了,董墨順理成章不再議論此事,吩咐將人請進軒內,整衣去見。
    踅至軒中,那紹大人忙起身來迎,“昨日就該登門拜年的,又恐大人這裏來往繁雜,惹人耳目,這才等到今日下晌才敢登門。”
    董墨一斂方才煩悶,微微噙笑,請人落座,“鹽場的事有眉目了”
    “卑職各場訪查,查出有三處鹽場在年前耗鹽較多些,攏共一百三十石。”
    董墨笑笑,端起茶碗來,“也不算多。”
    “卑職查對往年的耗鹽,隻是略高出一些。由此可見,章大人與孟大人還隻是剛興起私鹽的買賣,也不是與從前的大鹽商合作。”
    “如何見得”
    “若是與現有的幾大鹽商合作,犯不著他們私運,不過在鹽引上鬆鬆手,稅上自然就能鑽利。可向來稅上虧空,行情上,都是鹽商占利一半,官員占利一半。此舉上看,應該是他們像牟利更多,私下做頭層,把鹽私運出來,賣給底下的商人。”
    聽這一席話,董墨擱下茶碗,輕描淡寫地譏誚,“看來孟章兩位大人,還有做生意的頭腦,既吃稅上的虧空,又賺百姓錢,兩頭都不落空。”
    “常同商人打交道,自然就多了些買賣人的習氣。”紹大人露出些憂愁來,“隻是眼下他們出鹽數目不大,要敞開了辦倒怕重拿輕放了。”
    董墨仍舊不疾不徐,“做生意牟利處多了,胃口自然就養大了。不急,讓他們先賺足了銀子再說,你一麵盯著鹽場,一麵將他們合作的商賈都查出來。”
    紹大人答應著,笑托他修寫家書時代為向老太爺拜年。董墨也應下,吩咐在廳上治席款待。
    卻說夢迢見董墨晚飯時節還不往這邊來,正是疑惑,見斜春湘裙曳動,招呼丫頭提著食盒進來,一壁將幾樣清粥小菜擺在床前小幾上,一壁解說:“今日來了客人,我們爺在廳內陪著吃飯,不得過來了,我陪著姑娘吃些”
    夢迢撐起來笑,“章平最不喜歡應酬的,這些天來賀年的人都是稍坐一會就走,怎麽今番要留人吃飯了必定是什麽更了不得的大官”
    “什麽大官,不過是鹽課的一位副提舉。從前在京拜在我們大老爺門下,在這裏撞見,自然是要來拜我們爺的。”
    聞言,夢迢微微將心神提起。董墨性情冷淡,三四品的官員也懶得應酬,卻對鹽課內一個副提舉如此招待,必定是與鹽務上的事情相幹。
    她接了斜春遞來的碗箸,假裝不經意地問:“就是人來拜見,章平也是淡淡的不愛理會。不知這是位什麽樣的人,章平倒看好他。”
    斜春端根杌凳坐在床前,陪著她吃,“噢,年紀不大,三十出頭,姓紹,叫什麽紹慵。從前在北京與我們爺不過來往過兩回,大約是難得在他鄉撞見熟人的緣故,爺才留的他。”
    夢迢將話暗存心內,轉而閑談起些別的來。一頓飯吃了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已是黃昏近晚,暮色淡淡,才見董墨送客甫歸。
    他的側影將窗戶上一排金色的斜光碾盡,坐在榻上,等收拾飯桌,才坐到床前來。床尾擱著他昨日看的一本書,他將書收撿起來,望了夢迢片刻,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額頭。
    夢迢欹在枕上,眨著懨懨的眼睛,“耽誤你的事情吧這個時候,正是要忙著走訪親友拜年。就算你不去訪別人,別人也要來訪你。”
    聽慣了這些話,董墨懶得再對答,澄明的眼波像日落下的湖線,粼粼地蕩一蕩,“額上不如昨日發燙了,怎麽說話的聲音還是沉懨懨的”
    或因病中,或因孟玉,夢迢總有些提不起精神來,微弱地笑一下,“我覺著爽利多了,大約是剛吃過飯的緣故,有些犯懶。”
    董墨將嘴角輕提,“起來走走總躺著愈發不精神。”
    夢迢答應了,穿好衣裳出來。正是彩霞瑰麗,將天邊也染得泛著海棠紅,那紅一直延伸到連綿的黛山後頭去。天空海闊,她頭一回感受到這個詞如此寂寞,好像無邊無涯。都知道人總是要死的,但活著,又是茫茫無際的事情,連明天也不知該往哪裏走。
    思緒正飄忽,哪裏來的一股力量,將她往另一邊斜了斜。落眼肩頭,是董墨的手。
    他要帶她出來走走,無非是想借著她病中,使她軟弱的骨頭不得不向他倚靠一點。夢迢想著,就笑了笑。
    董墨低下眼瞟她,“笑什麽”
    她舔舔幹澀的嘴唇,仰起眼來,“我想你要我出來走走,並不是為我的病,是為占我的便宜。”
    “是為你的病。”董墨坦蕩蕩地不鬆手,將他再往懷裏摟緊幾寸,“也是為占你的便宜。”
    他坦蕩得使夢迢睜圓了眼,滴溜溜地轉著,露珠似的,在碧青的荷葉上滾動,“你怎麽好意思說出口!”
    “你都好意思問,我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正走到一處花架底下,黃橙橙的淩霄花墜在頭頂,像豐收的碩果,爬滿半片天。
    他站住,把懸在夢迢發鬢上的花枝撩開,嗓音放得暗柔,“給占麽”
    可是不巧,那枝條纏住了夢迢髻上步搖,三條細細的珍珠穗皆被一根藤纏得死緊。他把兩手抬在她腦袋上,一點一點地解,也就一寸一寸地貼得更近了些。
    夢迢不得不把兩手扶住他的腰,姿態像是將他環抱。又想著他的話,仰起眼明知故問,“什麽啊”
    他沒答,一門心思專注地同釵環作鬥,咬著下唇緊蹙額心,呼吸有些發急。稍一垂眼,便對上夢迢鹿似的眼睛,脆弱生動,仿佛住著一個寂寞的生靈。
    從未見過這樣的夢迢,她眼裏的生命似乎在孱弱地呼喊他,向他求救。他用愈發急促的吐息回應,手上放得慢了些。
    那溫熱的呼吸撲在夢迢的臉上,把她的臉有些熏紅了。她的手不由將他腰上的衣料攥緊,眼睛避無可避,埋到他胸懷裏來。他的胸膛起伏著,好像有聲音在裏頭鼓噪,撲通撲通地,把她的心也跳亂。
    “解開了麽”夢迢低垂著腦袋,細聲問。
    董墨手裏動作著,目光卻落在她發顫的睫毛上,“快了。耐心些。”
    夢迢輕輕跺了跺兩隻繡鞋,裙就晃一晃,“腦袋低得酸呀。”
    “那就抬起來。”
    真叫她抬起來,她又有些不敢了。怪了,往前應對了多少男人,直勾勾地眼內傳情,婉媚地肌膚相觸,撩撥得人心癢難耐,她的心卻是死水一潭,紋絲不動。此刻隻在他微餳的眼底,在他燒熱的呼吸裏,就有些骨軟。
    她真是低得脖子酸,後頸上顯出兩截脊椎來,撐著脆肉的白皮膚,像夜裏擺動的帶刺的樹枝,割著薄薄的月光。
    董墨著眼看見,心生惻隱,手上就解得快了些,“好了。”
    那脊椎終於隱回皮膚裏,令他覺得她易折的生命又能長命百歲,是因他手下留情。於是他更想討點便宜獎賞自己,“你還沒回答,給占麽”
    夢迢已經忘了,抬起頭來,“什麽”
    “便宜啊。”他嘴裏這樣說,放在她肩上的手卻垂下去,麵對麵地退了一點距離。
    夢迢真聽見這話,與心裏知道的還是不一樣。她心裏每每想到這些,往往緊跟著嗤之以鼻:嗬,男人嘛,就是這德性。
    可他青煙似的聲音飄到耳朵裏,使她心也跟著顫了顫。那不屑的“男人嘛”,變作了嫋嫋繾綣的“男人呀”。
    隔了一會,董墨摟著她往前走,腳步慢得刻意將就她,“我說笑的,知道你不會因為這些笑話生氣,才說的。”
    夢迢剔起眉眼,裝得凶巴巴的,“誰說我不生氣這會正滿肚子氣呢!”
    董墨見她貓兒似的鼓著眼,便把腦袋埋低,“給你打一下。”她剛抬手,他又把她的腕子撳住了,“我不過是客氣一句。”
    那隻腕子托住了,便沒放,一手攬在她肩頭,一手把她幾個指頭細細地揉搓過去,盯著看,“你瘦了,年節底下一般人都是要胖的。”
    “我病著嚜。”夢迢覺得那隻手給他揉得發熱,熱溫伴著血液流盡周身。她不喜歡,幾個指頭蜷了一下,又留戀這溫度,到底沒往回抽,也盯著自己的手,“我的指甲裂開了!”
    “哪裏”
    “你瞧。”
    她翹著食指,果然從指甲的中間有道發白的細紋。董墨用拇指摩挲著,哄孩子似的笑了下,“斜春她們有護指甲的膏子,回去管她要一點。”
    他又搓兩下那片指甲,將她攬得更緊了些,“冷麽”
    夢迢遙遙頭,仰起的下頦幾乎抵在他胸膛上,蓬蓬的發髻襯得一張臉很稚嫩,於是就有些撒嬌的意態。董墨不自覺地低下臉哄她,“精神了些,咱們明日出門去。”
    “去給縣尊大人拜年麽”
    董墨笑著沒答。夢迢逐漸有些了解細微的他了,他不喜歡講多餘的廢話,唯獨同她講得最多。
    她手上的熱溫還在不斷地往身上流淌,就要淌到冷冰冰的骨頭縫裏,令她極不適應地在心裏顫著,顫成簌簌的漫天瓊玉。
    作者有話說:
    董墨:你的病不能好,我恐怕也要病死了。
    夢迢:胡說!你要活千秋萬歲。
    心病還需心藥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