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字數:16253 加入書籤
沈安離開後,裏屋的門又重新關得嚴絲合縫,一切歸於平靜,隻有孩子時不時的囈語傳來,給暖融融的室內又增添了幾分溫馨。
過了一會兒,顧霖將孩子喂飽後哄睡著,自己則歪在小榻上歇息,忽聽得外廳了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來人似乎還不少,積聚在一處不知小聲商議著什麽。
顧霖蹙眉看向室外的方向,思忖著陸熠這幾日一直都賴在外廳,這個時候定然是在此處商討政事。森園那麽多間庭院,他卻獨獨住在外廳受苦,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屋門忽的打開,藍溪閃身而入,漆木門一開一合帶進陣陣涼風。
顧霖抬眸看她:“清靈縣近況如何”
自己身困森園無法出門,顧霖便一直讓藍溪出門打探情況,清靈縣百姓的安危一直牽動著她的心,不管顧氏與朝廷恩怨幾何,百姓是無辜的,她希望所見之處都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藍溪走到圓桌旁給自己倒了杯涼茶一飲而盡,從胸、口掏出一大包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攤開,兩隻烤得黃燦燦、香噴噴的豬肘子躺在油紙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藍溪眼睛亮晶晶的,高興道:“屬下今日出門,看到華安街上可熱鬧了,街邊的小鋪子都開了,酒樓也坐滿了人,水患已除,百姓們又恢複了從前的生活。而且,回來的路上,屬下還聽說三慶山上的劫匪已經被盡數剿滅,沈大人也回到了縣衙,看來清靈縣的危機是徹底解除了!”
說著,她將托著豬肘子的油紙往小主人麵前一遞,眼睛卻一刻都不離開那油光發亮的豬肘:“姑娘,你瞧,我還在街上買回來兩個大豬肘子,聞著都香,您要不要來一個”
“你吃吧,我不吃。”顧霖並不愛吃這種大葷之物,擺了擺手,一雙杏眸裏浮上了欣喜。
隻要清靈縣百姓能重歸原來安閑的生活,她也就放心了。
藍溪小心翼翼地收回肘子,抬頭見姑娘難得露出了笑容,那一笑簡直傾國傾城,令百花都羞愧其顏色,一時有些看呆。呆了一瞬,她又一拍腦袋,想起什麽似的,問:“姑娘,屬下聽說沈大人剛才來這兒看過您他是不是受傷了,我看咱們屋門外怎麽有一灘血跡”
“血跡”顧霖不解,“你在屋門哪裏看到的”
她剛才分明已經確認過,沈安看著隻是精神憔悴,身上並未有明顯傷痕。
藍溪立刻跑到屋門口,模擬著位置大概指了指:“就是屋外這個地方,好大一灘呢,應該已經隔了段時間,邊緣都有些幹涸了。還有,外廳裏好像積聚著一些人,個個都提著藥箱圍在一處,好像在給誰看診。”
因為人實在太多了,藍溪遠遠望了一眼,都沒看清楚裏頭被圍著的人是誰。
顧霖卻立刻明白過來,剛才隻有沈安和陸熠兩人站在屋門外,沈安既然無事,受傷流血的人應當是陸熠了。
外廳的紛遝動靜,想必也是徐答請來的各位大夫前來為他看診治傷的吧。
隻是,他身邊的隱衛個個武功高強,且人數極多,這次怎會令他受傷
她莫名有些不安:“藍溪,今日在街上你可聽到沈大人是如何解圍回來的”
“街上都不知道沈大人曾被劫匪擄走的事呢,百姓們都以為是沈大人剿殺了三慶山上的匪患。”藍溪撓撓頭,“屬下還是聽紫雷大哥說,今日一早,陸世子什麽人都沒帶,孤身上山進入了劫匪的老巢。兩個時辰後,硬攙著沈大人下了山。”
“紫雷大哥還說呢,上山剿匪可是大功一件,隻是不知為什麽陸世子卻硬生生將這個功勞送給了沈大人。”藍溪性子直,並不懂朝堂上的彎彎繞繞,直白地感慨道,“孤身上山剿滅劫匪,還救下了朝廷下派的江南刺史,這是多大的功績!看來這個陸世子也是有點蠢的。如果是屬下,這功勞非宣揚得清靈縣百姓人盡皆知,好生炫耀一番才行!”
雖是女子,但藍溪心中一直有著劫富濟貧的俠義胸懷,盼望著有一天能夠用自己的一身武藝,得到一地百姓的讚揚。
有此機會,定然是不肯錯過的。
可是陸熠不同,他心中需要衡量的事情太多,雖然她不知道陸熠的真正用意是什麽,可冥冥中她篤定他這麽做,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顧霖收斂起紛繁的思緒,伸手點點藍溪的小鼻子,將人從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拉回來,問:“那紫雷有沒有提起,陸世子為何單獨上山沒有帶人”
她隱隱猜到了答案,可卻不願意去深想。昨晚她故意逼他營救沈安,是篤定憑借陸熠的謀略和隱衛的力量足以剿滅山上的劫匪。
可如果是劫匪指名道姓讓陸熠孤身上山呢這風險可不是隻高了一星半點。
想到這裏,顧霖心中浮現出些許愧疚,即使陸熠與自己隔著血親仇恨,可他因為自己昨夜的幾句話就孤身犯險,且帶了一身傷回來,讓她有些怪怪的難受。
“陸世子為何沒帶人”藍溪複述了一遍小主人的問話,腦中一片空白,這個問題她倒是沒細想。
帶沒帶人很重要嗎
顧霖卻沒有再問她,眉眼中的那抹欣喜之色淡下去幾分:“藍溪,一會兒有機會,你去徐答那兒打探打探陸世子為何孤身上山。”
“哎,姑娘!”藍溪爽快地應下,見屋內無事,手裏頭的豬肘子又實在誘人,她將油紙包胡亂包好,揣著肘子就出了門。
外廳裏大夫們依舊圍著在低聲嘰嘰喳喳,藍溪不耐煩聽這些人掉書袋,徑直走到廳外的廊下,尋了個沒人的角落,拿出一隻肥得冒油的大肘子啃起來。
正啃得忘我,身邊忽然坐下了個人。
徐答看看麵前一身勁裝的姑娘吃得滿嘴冒油,邊感慨著她胃口真好以後怕是養起來費錢,邊咳嗽聲搭訕道:“藍溪姑娘正餓著呢豬肘子好吃嗎”
“好吃啊!”藍溪吃得正帶勁,沒有功夫抬頭,她用力撕下肘子上的一大塊肉,英氣的眉眼裏都是滿足。
“咳,那個……世子爺這次受了重傷,夫人那邊……”徐答摸摸鼻子,想通過她求求情讓夫人關心下世子爺,話還沒支支吾吾地說完,肩膀就被用力推了一下,摔得他一個趔趄。
藍溪嘴裏還叼著塊肉,對他怒目而視:“原來是你這個……這個人啊!”
她把罵人的話吞回肚子裏:“你們世子爺受了重傷,關我們姑娘什麽事!要報仇去找三慶山上的劫匪啊!”
徐答知道她誤會了,人還摔在地上,迫不及待地解釋:“不是,不是,姑娘誤會了,世子爺受傷跟夫人沒關係,就是……就是這傷實在重了些,大夫說一不小心就會落下病根,剛才又牽動傷口流了好多血,在下就想著夫人能不能關心下世子爺,畢竟世子爺心裏頭最在乎的人就是夫人了。”
說完,他偷偷覷一眼稍有鬆動的藍溪,又添補了句:“世子爺今日一大早就想著兌現給夫人的承諾,孤身上山救下了沈大人呢!”
話說到此處,藍溪因對方低聲下氣的態度,上頭的脾氣消下去一半,想起小主人的囑咐,她趁機問道:“那你們世子爺為何孤身一人上山”
“這話就說來話長了……”
“那就長話短說!”藍溪見他歎了口氣像是要長篇大論的樣子,趕緊出聲阻止。
她是想知道原因,並沒有耐心聽他漫無目的地將細枝末節都講一遍。
果然,徐答停住了想要多多渲染世子爺如何曆盡艱辛救回沈大人的想法,簡短概括道:“唔……大抵就是沈大人被劫後,劫匪揚言隻能由陸世子獨自上山尋人,他們才答應見麵商談。隻是沒想到,對方嘴上說著商談,私下裏沿路設了埋伏,世子爺身手雖然不凡,到底抵不過對方人多勢眾,又拽著個文弱的沈大人,寡不敵眾就受了重傷。”
說完,徐答心有餘悸地望一眼廳內:“藍溪姑娘你瞧,世子爺剛才不過是在夫人房門口站了會,就扯動傷口流了好大一灘血,現在正叫了大夫包紮,也不知道會不會落下病根。”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有些像自言自語,又有些像故意說給藍溪聽:“世子爺這麽做,全都是因為夫人。我算是明白了,隻要夫人一句話,世子爺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帶眨眼睛的。這一回,夫人要是能關心世子爺一句就好了,哎,藍溪姑娘你說……哎人呢”
等徐答將自己心裏頭的話婉轉地說完,再抬頭時,身邊的藍溪早已不見蹤影,隻有啃得幹幹淨淨的豬肘子殘骸被團在油紙包裏,扔在他的腳下。
“咳……這咋咋唬唬的姑娘。”徐答無奈,心裏盤算著剛才自己的話對方聽進去了多少,彎腰撿起了腳邊的油紙包。
……
藍溪受不了徐答後麵裹腳布似的又臭又長的絮叨,吃完肘子就趁人不注意回了屋子。
她將從徐答口中聽到的信息原封不動地說給小主人聽,末了照例不忘評價一句:“這麽看來,這陸世子膽子倒是蠻大,也遵守了對姑娘您的承諾。”
要不是有從前的事在先,她說不定還會崇拜這位有勇有謀的一品鎮國大將軍。
顧霖聞言,尚有些難以置信:“你是說,陸世子應劫匪的要求孤身上了三慶山”
“是啊。”藍溪咂摸著嘴裏殘留的豬肘子的香味,茫然地問,“姑娘,有什麽不對嗎”
不對,自然不大對。
顧霖沉默下來,杏眸微微垂下,鴉羽般的睫毛長長地頭落下,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緒。
陸熠這一路向來小心,怎麽會讓三慶山上的劫匪知道自己的行蹤難道這幫劫匪中,有認識他的人,且想要置他於死地,所以故意劫了沈安引人上山
她忍不住因這個猜測後背冒出了一陣冷汗,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陸熠此行無異於是故意送自己入虎口。
對方既然敢讓他孤身上山,就已經在山上做好了充分的埋伏,隻等他入圈套被誅。這回他能夠既剿滅了劫匪,又將沈安安全地帶回了縣衙,身負重傷還算是好的結果。
萬一對方手段狡詐,又或者他孤身一人力不從心,很容易就會命喪三慶山。
而昨日,他明明應該知道此行的後果,卻還是因為自己的幾句話上了山。
她心中“咯噔”一下,一團迷霧般想不清其中的緣由,他為什麽僅僅因為她的幾句話,就匆忙決定孤身上山了呢
驀地,徐答方才的話又重新閃入腦海——
“我算是明白了,隻要夫人一句話,世子爺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帶眨眼睛的。”
“這一回,夫人要是能關心世子爺一句就好了……”
她該關心嗎
顧霖糾結起來,越來越濃烈的愧疚自心底升起,從小接受的道義禮儀都督促著她去看一看外麵的男人。
至少,應該到外頭去,站在他麵前,就此事向他道一聲謝。
可兩人如今的處境,她又無論如何無法走到他麵前開這個口,更別提是噓寒問暖的話了。
她咬咬唇瓣,有些別扭地吩咐一頭霧水的藍溪:“藍溪,你……你去告訴陸世子,就說如果他想要看孩子,從今以後可以隨時進屋來看。”
“啊姑娘認真的嗎”藍溪傻眼了,“姑娘從前不是連咱們屋的門都不讓陸世子進的麽”
“他……畢竟是孩子的父親。”顧霖不自在地瞥過眼,既然道謝的話說不出口,那就用他可以看孩子一事來替代吧……
更何況,有些話、有些打算,她早就想跟陸熠說清楚了,隻是她一直在逃避,故而遲遲沒有得到解決。
……
藍溪將話帶到外廳後,外麵屬實又混亂了一瞬。大夫們明顯加快了手中包紮的速度,又嘰裏咕嚕商量著開了養傷止血的藥方,被隱衛領著退了下去。
外廳內歸於寂靜,連涼風吹過竹簾砸在廊柱上的聲音都清晰無比地傳了進來。
很快,內室的雲紋漆木門被敲響,“叩叩叩”,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傳了進來:“霖霖,我……我來看看孩子,可以嗎”
顧霖正在搖籃邊哄孩子,聽到男人的聲音,手指微微攥緊又鬆開,盡量將自己的聲音聽著平緩:“進來吧。”
下一刻,屋門被輕輕打開,男人玄黑色的身影進入,很快大步向母子二人行來。
陸熠生得高大,又因為北疆戰場的曆練,周身都是攝人的氣場。但見到屋內的人時,他有些拘束,看了看繈褓中正熟睡的兒子,挑了個不遠不近的圓凳坐下,才抬眸看向顧霖:“霖霖,你……這些日子身子怎樣”
從前二人見麵氣氛都很僵硬,今日是第一次她如此平和地坐在自己麵前,陸熠真覺得身處夢中,不禁有些感謝三慶山上劫匪的襲擊。
要不是他身負重傷讓她心生愧疚,他恐怕這輩子都無法靠她這麽近地坐著。
“我很好,不勞陸世子費心。”顧霖躲開他灼灼地視線,努力將注意力都放到孩子身上,“敢問陸世子,明明是你上山剿滅了劫匪,為何對百姓隻說是沈安的功勞”
她不記得陸熠是這般好心的人。
“沈安這次身為江南刺史,是明麵上受朝廷委派治理清靈縣水患。他是禮部侍郎自然沒有經驗,若是治理不當也無可厚非。可這次江南水患牽扯到北疆戰事,舉朝上下既不想趟這個渾水,又不希望沈安大捷而歸壓他們一頭,多少雙眼睛盯著他,”陸熠容色溫和地看著她,口中說的卻是朝中的波詭雲譎,“如果沈安一事無成地回來,朝臣們一定會落井下石、多加詬病,甚至會牽連沈太傅及整個沈府。如果這次剿匪算作沈安的功勞,即使不能算大捷而歸,多少能彌補些他此行的失職。”
他話裏的每一個字都是為沈安、為沈家考慮,顧霖聽得詫異,忍不住問:“可是,你也被聖上派來治患,你就不怕……”受人詬病牽連定國公府麽
“我曆來從軍,廝殺的是戰場血色,剿匪的功績讓了也就讓了。”陸熠笑了,眉眼裏流露出大漠風北的豁達與從容,“即使這次受那些禦史台的匹夫罵上幾回,轉頭就能在北疆戰事上讓他們閉嘴。”
他那麽自信,舉手投足間都是意氣風發的肅殺氣場,好似這天地朝堂,從來沒有能令他懼怕的東西,顧霖忽然就想起華直街上二人初次相見,他坐在高頭大馬上肆意張揚的樣子。
也是一樣的肅殺從容,俯仰之間四周都為之黯然。也正是這樣的攝人氣場,才讓她從心中油然生出了崇拜愛慕,一發不可收拾。
隻是,這場飛蛾撲火般的一廂情願,走到最後的結局是如此淒慘,早知道自己為那一眼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她寧願從未見過這個男人。
顧霖甩去腦海中不切實際的思緒,將懊悔強行壓在心底。
解開了心頭的疑惑,她也沒什麽想要開口問的了,兩人相對而坐,氣氛又開始回複沉默。
陸熠望著顧霖垂頭不語的模樣,烏黑的長發零落在肩頭,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將那些發絲理得更順一些。
顧霖卻早就察覺到了似的,肩膀迅速往旁邊一縮,躲開了他即將到來的觸碰。
男人的手指僵硬地停在半空,隻得蜷縮了下收回。他性子內斂,喜怒不形於色,更不會多言,這時卻開始沒話找話:
“霖霖,你……你可還需要什麽其他的東西我讓徐答立刻去買”
“不用,這裏東西都很齊全。”
“住在這兒,乳母婢女照顧得可還習慣如有不順心的,我立刻將他們換了,尋些更好的來。”
“不用,他們都很盡心盡力地照顧我們母子,並沒有不妥當的地方。”
“那……”
“陸熠。”顧霖忽然受不了似的抬眸看他。
陸熠連忙止住了話,有些擔憂地看著麵前的人。
顧霖甚至看出了那雙向來深邃不起波濤的鳳眸裏,流露出的絲絲慌張。
頓了頓神,她再次開口,嗓音輕軟,說出的話卻猶如冰刀霜劍:“陸熠,我們和離吧。”
陸熠明顯身形一抖,鳳眸裏墨色翻湧,喉中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苦澀與血腥又重新泛上,被硬生生用內力強行忍住。
他努力穩住嗓音,不讓話裏的顫抖被對方察覺,問:“為什麽”
“我與你的婚事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權謀算計,以前是我被情愛蒙蔽了雙眼,經曆了這麽多事也多少看明白了,”顧霖將眸光落在繈褓中的小嬰兒臉上,替他掩好被角,“陸世子,我們生來就不是一路人,勉強牽扯了這麽久已經足夠讓彼此痛苦,況且你戰績卓然,有大好的前途要走,以後也可以娶任何一位自己喜歡的京都貴女,又何必緊抓著我這個罪臣之後不放呢”
陸熠眼裏的疼痛如此明顯,急道:“霖霖,我們之間不是權謀算計,也許……也許一開始我的確存了權謀之心,可後來真的一心隻想與你攜手白頭。顧氏的事我還在調查,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你信我一次好嗎”
“可是陸熠,我累了,很累很累。”顧霖望向他,眼尾勾著一抹淺粉色,好看的杏眸中蓄著淚,“就算你最後給了滿意的交代又如何呢母親可以活過來嗎顧氏一族也可以重回到過去的榮光,所有人都會當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嗎陸熠,有些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誰也改變不了,也挽回不了。”
男人眼眸裏的希冀灰敗下去,語氣滿溢頹喪:“如果我說,也許顧夫人還有一線生機呢”
顧霖倏然抬頭:“你說什麽”
想了想,她又立刻搖頭,唇邊泛起苦笑:“怎麽可能,母親不可能活過來了。”
那日在顧氏老宅的庭院裏,她親眼看到母親毫無生氣地躺在床榻上,那樣淒慘悲愴的場景,至今想起來依舊令她難受得喘不過氣。還有爹爹那一聲聲責問,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剜在心口,她若是再對陸熠心存期盼,那就是視家族、母親性命不顧的不肖之女。
她一定會回京都,一定會調查清楚顧氏的事,也一定會找到母親的屍首。可這一切,她都不想與麵前的男人有半點關係,因為心中明白,最後二人一定會站在對立麵,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沉寂良久的心又開始疼起來,顧霖憐惜地望向睡得正香的孩子身上,又是一陣悵然。這孩子還這麽小,就要承受父母對立的結局,不知他長大了知道真相後會是怎樣的心緒。
應當是恨不得從未來到這世上吧……倒是她自私地選擇留下了他,平白讓他遭受他人的冷眼非議,承受本不該他承受的痛苦。
陸熠見她心緒失落,也跟著一起不好受,堅持道:“顧夫人能不能活過來的確還是未知,但有一線希望總好過絕望,霖霖你說對不對”
顧霖終於聽出了他話裏的深意,追問:“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能不能活過來還是未知”難道母親真的沒有死
“當時我一路尋你,將顧氏的事交給了隱衛。後來我們雙雙墜崖,你失蹤,我失憶,聖上接手了顧氏的案子,但一直礙於我失憶的緣故沒有發落顧氏,且將重病昏迷不醒的顧夫人藏在了京都城郊的暗樁中。”陸熠將袖中的一幅京都地圖抽出,攤開在她手中,在上頭的某一處點了點,“就是這兒,可惜顧夫人中毒太深,尋名醫救治了幾月,仍未有蘇醒的跡象。”
“你說的都是真的”顧霖握著地圖的手顫抖著,帶著不確定的懷疑,“你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剛才說的句句屬實”
她真的怕了,怕他這一回又是騙自己留下而使出的手段。
還有,那日在顧氏老宅,她清清楚楚地被告知母親中的毒是陸熠授意所下,母親即使如他所說被留在暗樁昏迷未醒,又意欲何為
傷人性命又半途留人一線生機,這樣的手段也稱不上光明磊落。
想到此處,顧霖的麵色又冷了下去。
“霖霖,不管你現在相不相信,我可以對天發誓剛才所說句句都是真的,當初寒門之變時,你父親並不安分,他甚至想利用你母親……”話到此處,陸熠又止住了接下去的內容,那些事尚有疑點,且說出口定會讓她崩潰,還是不要提前告訴她的好。
停了停,他囫圇地將話圓了過去:“霖霖,我可以保證,至始至終我都沒有想過要傷害你,傷害你母親,甚至是借此覆滅顧氏的心思也從未有過。你還在月子中,還是養好身子要緊。等你出了月子,我會帶著沈安動身返京,到時候你與我一起回去,等到了京都,你想知道什麽,我會一一查清告知你,或者你不相信隱衛查探的結果,也可以讓紫雷去查!”
“如果紫雷查出,是你一路推動顧氏走向顛覆,母親中毒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呢”顧霖反問。
“那便隨你處置,你想要我的性命也可以隨時拿去。”陸熠苦笑,“還有顧夫人,她依舊處於昏迷中,回京後隻要你想去看望她,隨時都可以去。”
這條件對顧霖來說的確太過誘人,她一直處於失去母親的痛苦之中,乍然聽到母親還可能活著的消息,她又怎能不激動
即使是昏迷不醒,隻要還尚存一口氣,就還有希望不是嗎
她問:“如果到了京都,查明了一切,我還是執意和離呢”
陸熠深吸一口氣,刻意去忽略心頭的銳痛:“如果等一切都水落石出,你還是執意離開,我會痛快放你離開,還有這個孩子,我也不會強行逼你舍下。”
“口說無憑,我們需得立個字據。”
“好。”
……
日頭升了又降,又是一日過去。
已經是入夏的天氣,吹進屋內的風還是透著涼,陸熠見顧霖埋首寫著字據,起身默默關上了半開的雕花小窗。
等他重新折返,顧霖已經將字據寫完,並且簽上了名字畫了押,遞了過去。
陸熠無奈接過,在她秀氣的小楷旁也寫上了自己的名姓,摁上了手印。
顧霖方鬆了口氣,將字據小心翼翼地收好。做完了這一切,再抬頭時,卻發現陸熠還杵在屋子裏沒走,忍不住蹙眉:“陸世子還不走嗎”
陸熠麵色一僵,腳下卻沒挪動,好不容易被允許進入屋內,他還想多與母子二人呆一會兒。
“唔哇哇……”還沒等陸熠出聲,搖籃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起來。
因陸熠進來時,已經將藍溪與乳母遠遠地打發出去,屋內此時隻剩下他們二人。顧霖在月子中不能勞累哄抱,就想出聲喚乳母進來,可喚了好幾聲,外頭毫無回應。
陸熠望了眼外頭,輕聲解釋:“應當是隱衛怕乳母偷聽我們二人對話,將人遠遠地遣遠了。”
看著繈褓中已經哭得滿臉通紅的兒子,他安慰道:“我是孩子的父親,我來抱著哄吧,你指揮著點我。”
說著,他幾步走到搖籃旁,小心翼翼地將裏麵大哭的孩子抱在懷裏。
那雙拿慣了刀劍手,忽然觸到了小孩子軟乎乎的一團,頓時僵硬地不知所措起來。
孩子被男人僵硬的動作弄得不舒服,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陸熠努力學著乳母的樣子拍哄輕晃了幾下,還是沒用,隻好向身邊的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顧霖忍不住心裏翻了個白眼,冷冷地指揮:“你抱錯了,應該橫著抱,讓他的腦袋枕在你的胳膊上。”
“喔,好!”陸熠聞言,努力調整著孩子在懷裏的姿勢,可聽著寥寥幾字聽著簡單,做起來卻非常費勁,好不容易將孩子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臂彎,稍不留神,孩子的腳從繈褓中掙紮出來,在空中亂蹬。
這姿勢怎麽看,怎麽滑稽。
顧霖實在看不過去,走到他身邊幫忙將繈褓重新穿好,伸出手在孩子的小臂處輕輕拍著。
手忙腳亂了好一會兒,孩子終於止住了哭泣,在陸熠的懷裏睡了過去。
男人被折騰得鬢邊已有一些汗意,也顧不得擦,語氣透著感慨:“霖霖,多謝你能生下這個孩子,辛苦你了。”
他沒想到照顧孩子看著簡單,實際會這麽難。
顧霖聞言後退幾步,離他遠了些,目光沒有從孩子的身上離開:“不用謝我,這孩子不是為你生的。”
這話說得紮心,陸熠卻全然沒往心裏去,唇角掛了抹笑:“不管如何,還是要謝謝你。”
謝謝她將這個孩子帶到人世,讓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那陰暗晦澀的朝堂,從此他擁有了一處溫暖的角落,不管外頭如何風起雲湧,那裏是永遠燦爛如陽,給予他無盡力量的。
——
森園書房
陸熠離開內室後,轉道去了書房。在外廳住了這麽多天,很多來不及處理的密報都堆積在書房,今日他心情不錯,也存了在臨走前將剩餘事物一並處理完的心思,便來到了書房。
剛將堆積的事情處理完,徐答捧著一大疊奏章密報進門,恭恭敬敬地呈上去:“世子爺,這些都是今日京都送過來的。”
座上正執筆的男人涼涼瞧了一眼,示意他將奏章放到桌案上,嗓音沉沉:“有無聖上的親筆密信”
早在他恢複記憶時,就私下書信一封命人快馬加鞭送進京城皇宮,失憶前的那場布局看似嚴絲合縫,現在看來卻出現了諸多意外,他必須要將那些疑點一一調查清楚。
還有顧氏與顧夫人的現狀,他也要一手把握,不可以再讓霖霖因為這些事情傷心難過了。
現在清靈縣的水患盜匪已經解決,北疆的危機已除,他必須盡快將墜崖前的事處理妥當,失憶的三個月,實在是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徐答跟隨主子這麽多年,心底早已經門清兒,連忙從一大堆奏折裏抽出其中一封遞上去:“回世子爺,是這一封。”
陸熠接過迷信,一目十行地看過就將信放下了。
徐答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世子爺,可是有什麽不妥”
“顧氏族人在大理寺安分守己,隻是顧博卻是個硬骨頭,到現在都沒有鬆口,看樣子是壓根沒打消起複結黨的心思。”陸熠單手撐著額頭,在耳側揉了許久,一副頭疼的模樣。
聞言,徐答也沉下了心緒。
這位曾經的顧宰輔還真是堅持不懈,在朝堂上和世子爺交鋒無數次,次次都是慘敗而歸,最後一次不惜賠上發妻的性命,孤注一擲也絲毫沒落著好。
現在全族人都落入大理寺牢獄,自己也深陷囹圄、妻離子散,竟還沒有死心麽
他也不瞧瞧當初寒門企圖結黨的下場,即使是聖上和世子爺一手扶持起來的大臣又能怎樣,觸了皇家逆鱗,照樣讓你一朝跌落雲端。
可這些話徐答作為一個下屬,心裏頭可以腹誹,嘴上是絕不能說的。他斟酌著用詞:“顧大人許是……許是還沒跌得狠。”
要是真的跌得痛了、狠了,還不懸崖勒馬、立刻停手麽。
話音剛落,他就察覺到一道明顯不悅的眸光射了過來,嚇得他縮緊脖子,立刻閉嘴。
書房內落針可聞,隻有陸熠翻閱奏章密報時發出的“沙沙”聲。
靜謐許久,男人忽然沒頭沒腦地回了句:“顧博這個人,不可動。”
徐答周身一凜,思路瞬間回籠——
他怎麽忘了,這位前顧宰輔是夫人的生身父親,對方骨頭再硬,看在夫人的份上,也是絕對不能傷害分毫的。
否則,夫人與世子爺是再也不會有繼續的可能。
隻可憐了他們世子爺,明知顧博此人是擾亂朝堂的罪魁禍首,卻絲毫不能動,在朝政上也要束手束腳。
當徐答還沉浸在同情自家主子的憋悶中,陸熠已經翻看完了大部分的奏折,抬眸問:“三慶山上截獲回的劫匪都審問清楚了麽有沒有可疑的”
“那些被抓的人中,隻有三人是常年占據在山頭攔路搶劫的盜匪,其餘都是走投無路才上山落草的百姓,而這些百姓中又混雜了十餘名喬裝改扮的突厥人,”徐答說到這個就恨得咬牙切齒,“就是這幫惡心的突厥人散播流言,激起清靈縣百姓的恐慌,明明是簡單的一場水患,硬生生被造謠成了滅頂之災。”
陸熠沒搭理他的義憤填膺,隻淡淡地追問,卻一針見血:“那日在龍晶的粥攤前,全部的突厥人都被引到了華安街被拿下,既然沒有了這些人的煽風點火,僅憑為首的三名劫匪頭目,怎會堅持要本世子上山談判”
而且,徐答假扮他上山時,被一眼認出不是本人。
這些證據都充分說明,三慶山上的盜匪中,有認識他的人,且要置他於死地。
這樣對他熟悉又恨他入骨的人,他自問這世上沒有幾人。
而且,那日他孤身上山,重傷之下拖著沈安離開時,似乎在山寨的角落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會是他嗎
徐答根本沒想到這一層,被問得啞口無言:“這……這屬下疏忽,這就派人去查!”
“不必了,”陸熠已經將手頭的奏折快速批閱完,在桌案一角壘起了高高的一疊,他拿朱筆的尾端敲了敲,冷著聲,“現在劫匪熠落網,該抓的都抓了,能逃的也都逃了,你以為人家有這麽蠢,還呆在三慶山上等著你去抓”
“是,世子爺說的是。”徐答用袖口擦擦腦門上的冷汗,麵露愧色,深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也不敢再說什麽免得被懟,老老實實地在桌邊收拾奏章。
收拾到一半,男人的嗓音又在半空落下:“過幾日我就會與沈安一道離開清靈縣,回京都複命,到時你準備一輛舒適的馬車,鋪上柔軟的毛毯,切記不可透風。”
馬車需要舒適這他可以理解,可兩個大男人為何需要柔軟的毛毯,還不能透風
徐答想到了尚在月子裏的世子夫人,遂大著膽子問:“世子爺,這馬車是為夫人準備的”
陸熠用長至揉著眉心,另一手隨意地搭在桌子邊緣的角上,難得露了點歡欣的情緒:“過幾日夫人就會出月子,到時她會隨我一起回京都,這一路顛簸,不可讓她和孩子感到任何不適。”
徐答渾身一肅:“屬下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