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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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時相遇相伴,人到晚年,二人共同養育的女兒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經曆一番權勢爭鬥下的生離死別,夫妻相見心中百味雜陳,其間複雜的情緒難以言表。
    顧博因詫異與激動,渾身劇烈地顫抖著,他強行讓自己穩住情緒,僵硬地轉過目光,麵有慚愧之色。
    顧夫人上前緩緩走到丈夫的麵前,依舊是從前溫和柔笑的模樣:“顧郎這副樣子,是佳人另托,不打算認我這糟糠之妻了”
    雖是嗔怪的話,語氣卻沒有絲毫責怪之意。
    “怎會!夫人休要亂想,我顧博此生就僅有夫人一人為妻。”顧博急急地轉回視線,與妻子四目相對,他忍不住熱淚撒滿眼眶,聲音亦低下去,“我……我是沒臉見夫人。”
    “顧郎何必自責,當初的事都是我自願。”顧夫人從袖中拿出絲帕,替丈夫輕柔地擦去臉上的淚痕,“隻是顧氏落到如今田地,顧郎還要一錯再錯下去嗎”
    顧博早已褪去了以往在大理寺中傲慢固執的態度,在死而複生的發妻麵前,就像一個犯了錯不知如何收場的稚氣少年:“夫人,我已經錯得太多了,走到死胡同的人,又怎能全身而退呢”
    在這大理寺的幾個月,他每一日都在遭受心裏的折磨,人總是如此,日日在身邊相伴時尚不覺得什麽,便一心追逐虛無縹緲的權利。
    可一旦失去了,他才明白陪伴自己幾十年的發妻,竟已經在心中占據了如此重的地位,但人已陰陽兩隔,又怎能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
    所以,他日日夜夜遭受著蝕骨悔恨,卻不肯給自己回頭的機會。
    他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又怎能獨活在這個世上
    “顧郎,你忘了自己初入朝堂時的豪言壯語了嗎當年我一心一意拋開所有嫁給你,便是因聽了你那句‘哪怕天已絕路,亦要去地府開辟出一條生機。’那時候我就想,這樣百折不撓絕不言敗的男子,正是我一心想要嫁的。”
    “夫人,你……”顧博不可思議的抬頭望著眼前依舊笑意盈盈,溫柔注視著自己的妻子,那雙已經帶上些皺紋的眼中,隱隱煥發著崇拜的光芒,一如幾十年前二人新婚燕爾時,妻子舉手投足間都散發出的對自己的敬重與信任。
    那句‘哪怕天已絕路,亦要去地府開辟出一線生機’的話,他的確說過。那時他不靠世族背景,硬生生在科舉中獲得魁首,他喜不自勝也有些驕傲自滿,特地在酒樓設宴與同窗好友相聚慶祝,酒至半酣時就說下了這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話。
    卻沒想到,這話竟是被當時尚待字閨中的妻子聽到了
    顧夫人點頭:“顧郎莫不是忘了,幾十年前我的家族也權勢頗盛,又是族中唯一的嫡女,我的婚事自然由我自己做主。你那時與好友酒樓相聚,我正巧在隔壁的廂房,將你的話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耳中,我暗暗記住了你的名姓,知你就是新中的狀元郎,回家後便稟明父親促成婚事。”
    提起當年,顧夫人麵上流露出年少時的那股子傲氣與張揚。
    提起當年的婚事,顧博感慨萬千,他本以為二人的婚事起初隻是父母之命,卻沒想到其中還有如此故事,他愛重了幾十年的妻子,竟是先對他動心的那一個。
    這讓他如何不感慨觸動!
    顧夫人見丈夫麵露動容,繼續道:“顧郎,當年你無權勢無根基,尚且能說出這番豪言壯誌,如今即使走到絕境,又怎會找不到生機更何況,事實遠沒有你所想象的那般艱難。”
    “夫人是說陸熠”顧博眯了眯眼,猶豫道,“陸熠此人深不可測,他這回願意出手救下顧氏全族,不知心底打得什麽算盤。這個人,可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他送了顧氏一個人情,恐怕想要得到的東西,比這人情要多得多。”
    “在陸世子眼中,顧氏全族的安全性命,與他想得到的,的確微不足道。”顧夫人點頭,沒有否認。
    “夫人答應了他的條件”顧博急了,聲音不自覺拔高,“夫人好生糊塗!我寧可死,也絕不讓定國公府那小子得了便宜!”
    “顧郎莫急,”顧夫人忙伸手拉住丈夫的手臂,見對方因激動起伏的胸膛漸漸平複,才道,“顧郎可知,我這次能夠‘起死回生’,全靠陸世子出手相助。”
    接著,她將自己中毒昏迷後發生的種種事無巨細全部說給丈夫聽,末了,又道:“人之最貪處,無非就是一個情字,愛而不得最是折磨,更何況是曾經擁有過的。霖霖如今生下了小滿,心中卻因為家族仇怨無法放下芥蒂,她是我的女兒,養了她十多年,霖霖的每一個動作、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看得出她心底其實還有陸世子,作為父母,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她因為我們而生生與幸福錯過嗎顧郎,霖霖因我們這一輩的野心,已經失去夠多了。”
    顧博眉間微動,態度有些鬆動:“夫人所言,當真”
    陸熠對霖霖的心思,他從前就察覺出一二,隻是沒想到這個人的用情,遠比他所認為的多得多。
    所以他這回,才會在顧氏一而再再而三的意圖扳倒他的情況下,還要執意拚盡全力,不惜與全朝上下對立,也要硬保下顧氏滿門……
    他垂頭思忖良久,方抬頭道:“這一回,我便聽夫人的。”
    ——
    顧霖在屋外僻靜處坐著,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前頭屋門的動靜,才過去了短短一盞茶的工夫,她卻覺得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身側的男人靜靜站在她身後,許是知道她心內焦灼,亦是不發一言。
    忽而,緊閉著的屋門打開,顧夫人從屋內緩緩走了出來。
    顧霖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母親!”
    見母親神色自然,她忐忑地問道:“母親,父親鬆口了嗎”
    她其實很怕,怕即使母親出麵,父親還是一意孤行將顧氏帶入死局。
    顧夫人將女兒抱在懷中,帶有皺紋的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霖霖莫要擔心,你父親已經答應認罪,顧氏全族也不會再有性命之虞。”
    “真的!”顧霖顯然興奮起來,一雙杏眸亮晶晶的,是劫後逢生的慶幸。
    她小心翼翼地又問:“母親,你對父親說了什麽為何父親突然改變了主意”
    當初在刑訊室中父親強硬的態度還曆曆在目,不過幾日就回心轉意
    這一切終究像夢一樣不夠真實。
    “自然,母親又怎會騙你”顧夫人也笑了,卻沒回答女兒的問題,而是把目光落到了女兒身後的陸熠身上,“顧氏能夠僥幸逃脫全族被抄的死罪,全靠陸世子從中周旋,霖霖,我們該好好謝謝人家。”
    顧霖又怎會不知陸熠在其中費盡了籌謀,可她心中總對這個男人有些……
    “陸熠,這回……多謝你。”小姑娘從母親的懷中掙脫開,微微側身轉向男人,語氣帶著別扭。
    可落到男人耳中,這話已經足夠讓他欣喜,他躬身朝顧夫人行了一禮,恭恭敬敬道:“嶽母大人不必言謝,身為顧家女婿,自然要為顧氏謀劃。”
    顧霖聞言,瞬間又將腦袋轉回去,嬌美的麵容上透著緋色,耳根亦火、辣辣的。
    這人……這人怎的如此沒皮沒臉,在大理寺這樣的地方,說話也如此沒有避忌!
    顧夫人看著女兒害羞窘迫的模樣,以及女婿真誠主動的態度,心裏也是一片暢快,將身前的女兒往女婿的方向一推,道:“我與你父親也算經曆一場生離死別,幾個月不見有許多話要說,這幾日我便留在大理寺內照顧你父親。”
    “霖霖,你先隨陸世子回私宅,等顧氏徹底解困,我們一家三口再在顧氏舊宅重逢。”
    “母親,你身子還未好全,怎能留在大理寺牢獄內”顧霖憂心忡忡,並不同意母親的決定,“不如女兒留下照顧父親……”
    “你還有小滿要照顧,怎能留下”顧夫人語氣嚴肅起來,“都是當娘的人了,還這樣不知輕重。更何況,你父親是個驕傲好麵子的人,顧氏在他手中淪落至此,你父親心中必定難受,這個時候,也就我這個發妻能夠開解。”
    顧霖動動唇,想要再想出個理由阻止,終究沒能再開口。
    是啊,母親除了剛蘇醒,身子骨弱了些,的確是最合適留下安撫父親的人了。
    可,大理寺牢獄到處都是冷冰冰的,萬一母親體內餘毒重起得不到及時的救治,那後果……
    她再也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母親的打擊了……
    正糾結難受著,肩上忽然出現了一隻手掌,將她的人整個往後一帶,她便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個帶著鬆木清香的懷抱。
    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隨即在頭頂落下:“霖霖不必擔心,大理寺雖然不必別院舒適,但也備有幾間臥房,我會悄悄將嶽父嶽母接到廂房內安置,並讓林太醫入內照看二老的身體,不會出任何岔子。”
    頓了頓,他稍稍俯身,在小姑娘耳側輕語:“聖上已擬好大赦的聖旨,直言顧氏乃前朝舊臣,幾代忠心,亦曾救過開朝先聖的性命,聖上為不讓皇室先祖寒心,特赦免顧氏此次過失,給顧氏一次改過重新的機會。隻是這樣一來,顧氏雖然沒有被奪去世族的身份,嶽父朝中宰輔的身份卻再也回不來了。”
    “陸熠,你說的當真”顧霖抬頭,杏眸中盈盈透著水光。
    和自己預想的結果相比,聖上對顧氏這番懲戒已經足夠寬容,父親落到如今處境,也的確無法再在朝中掌權。
    相反,與父親繼續留在開爾虞我詐的朝堂爭名奪權相比,她更希望父親能夠退隱避居,與母親享一享人間清閑。
    陸熠望著懷中人眼眸中流露出的感動,大掌忍不住撫上了她烏黑的發頂。
    “自然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