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喝茶論宰相
    從官名中必不可少的“入直文淵閣”就能看出，大學士閣老們的辦公地點就在文華殿對麵的文淵
    但是說這裏的辦公條件，真是一言難
    想想就知道，幾個大學士同擠在一個文淵閣裏麵，最寬敞明亮的中堂又要充當“會議室兼公共會客室”，那麽每個大學士又能分到多大辦公麵積？
    縱然文淵閣裏的單間既狹小又昏暗，但仍然是所有官員都想來上班的地
    今天閣老們在中堂開了個小會，討論一下外派巡閱九邊的內廷官名
    對日理萬機的閣老們來說，這是一件小事，除非哪個人在邊鎮地區有特殊利益，比如已故首輔張四
    而且這次選人是純粹的內廷事務，完全不涉及外朝，不用和吏部、科道撕逼，所以應該是很輕鬆
    在申首輔預計裏，最多一刻鍾就能開完會，然後上奏天子，但是不出意外的還是出現了意
    對於翰林院報上來的人選，四個大學士裏三個人表示了反對，剩下一個就是申首輔本
    申時行一臉懵逼的看著次輔許國、三輔王錫爵、四輔王家
    除了言官噴內閣，從沒見過內閣同事們反應如此一致的時
    大家都已經是閣老了，做事能不能理智一點？不要看到“林泰來”三個字就反
    為了反對而反對這種事情，是清流那幫人風格，有點責任心的成熟政客不能有這種惡
    次輔許國說：“此人入朝不久，缺少經驗，容易誤若引發邊鎮動蕩，後果不堪設”
    三輔王錫爵說：“巡邊責任緊要，驟然以重壓托付此新人，乃揠苗助長也，非國家養士之”
    四輔王家屏說：“此人方入翰林就欲行邊，必然心術有異、動機不純，焉能以公心督察邊事？”
    不知道各自心裏怎麽想的，反正嘴上都是有道
    申時行身為首輔，可以不鳥另三人想法，強行上
    但是作為一個理智的成熟政客，他決定還是暫時擱置一下，反正此事不急，差幾天無所
    遇到個能拿捏林泰來的機會，申首輔都想躍躍欲試，覺得還可以多拖幾
    林泰來最近對自己不太尊重，在這件事上一定要發揚好老同誌的作用，給初入廟堂的年輕人“傳經授寶”，讓年輕人知道應該怎麽遵循規則做
    回了家後，申時行對好大兒申用懋說，“我料定林九元今夜必然來
    如果他真的來了，就晾他半個時辰不，一刻”
    最近申用懋滿腦子都是編纂《九元詩集》的事情，不要以為把所有詩詞全部湊在一起就完事了，這裏麵學問大
    為了最佳效果需要考慮很多方麵，比如說，要不要把林泰來譏諷王老盟主和複古派的詩詞單獨列為一卷？
    聽到父親的吩咐，申用懋茫然的抬起頭，下意識吐槽說：“連會試和殿試都拿捏不住林九元，現在這點小事有什麽用？”
    像林泰來這種身份的人登門，就算主人家身份尊貴不必親迎，也得讓個西席先生或者子輩去門口迎接，申用懋起的就是這個作
    到了晚上，果然看到林泰來微服登門時，申大爺覺得這“微服”純屬多餘，誰微服出行還帶著幾十個打手？
    申用懋沒有晾林泰來，帶著林泰來往書房走，邊走邊說：“家父說讓你等一刻鍾，我就假裝你已經在門房坐了一刻鍾了，你見了家父後不要說”
    等林泰來被申用懋領進了書房，申首輔淡淡的揮了揮手，讓好大兒退
    申用懋愣了愣，怎麽自己還成了外人呢？往常這種情況下，自己都是在旁邊作
    但父命難違，申用懋隻能泱泱的走出
    林泰來行個禮，寒暄道：“老見過申前輩！”
    “你今晚過來見老夫，肯定是為了巡邊之事吧？”申時行主動提起說，“但是今日早間，內閣議論此事，其他閣老全部反對你，老夫就先擱置”
    說著說著，申首輔就不爽了，你林九元那是什麽眼神？
    莫非是鄙視自己對內閣的掌控力？
    你行你上啊！
    林泰來卻搖了搖頭，歎道：“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
    申首輔似乎審時度勢的說：“依老夫看來，伱就別去邊鎮你犯不上為此和三個閣老頂”
    林泰來很堅決的表態說：“怎麽能不去？必須要去，不可能放棄！”
    於是申首輔連忙問道：“你為何會想去巡邊？”
    這才是申首輔最關注的方麵，林泰來心裏到底盤算著什麽？
    但林泰來也不好解釋，他又不能說，過幾年有打倭寇的機會，自己必須提前刷點邊鎮經驗？
    不然的話，到時候如果完全沒有邊鎮軍事曆練，朝廷也不可能派自己參與出
    於是林泰來隻能隨機應變，強行解釋說：“這關係到我的尊嚴，我在朝廷出道以來，第一次申請差
    現在別人都已經知道了我的申請，如果最後被閣老否決，我就很沒麵子”
    申首輔拿起了茶盅，“夜晚還很長，你慢慢”
    林泰來迅速切換了一下思路，慷慨激昂的說：“關係到我們蘇州幫勢力未來二十年的布局！”
    “老夫想聽人”申時行兩眼望著牆上，那裏掛著一條字幅，上書“製怒”二
    林泰來又迅速切換到了人話模式：“我已經收了寧遠伯世子李如鬆一箱銀子，答應了幫他在邊鎮辦點事，豈能失信於人？”
    申時行擺出首輔的氣勢，又道：“你遇到事能拜訪老夫，老夫很高興，但是你這種說話的語氣，老夫不喜”
    林泰來笑道：“那老前輩喜歡什麽樣的？”
    申時行教誨說：“你在翰林院，可以對部院長官放肆些，但是內閣是你的上
    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應該學會尊重上級，尊重閣老
    如果其他閣老們事事都與你為難，那老夫又有多少精力時時替你周旋？
    再說許閣老是你的座師，太倉王閣老是你的同鄉前輩，還有山陰王閣老”
    申首輔苦口婆心了，感覺教導好大兒都沒這麽費力
    林泰來又笑了幾聲，對這仨老哥們，真的發自內心尊重不起來
    他們夾雜在“君臣激烈混戰幾年”的曆史大勢之下，又加上各有缺陷，四年時間全部退出政壇！
    一個個都是政治“短命鬼”，尊重的性價比太差了，付出與收獲完全不成正
    如果尊重他們，那麽就要有所投入，但沒幾年他們就完蛋了，豈不投入全打水漂？
    如果沒有能力改變“君臣激烈混戰幾年”的大勢，那還不如將所有“尊重”放在培養趙老頭上
    然後等著大混戰完了後收取果實，就好像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美
    可是這種獨屬於穿越者的信息差優勢，實在不好對申時行解
    甚至申時行都是大混戰開始後的逃兵
    此時忽然涼風陣陣，屋外仆役遙指陰雲遮月，驟雨將
    泰來曰：“世人皆以閣老類為宰相，其實不然，前輩可知何為宰相之姿乎？”
    時行曰：“未知其”
    林泰來曰：“宰相能屈能伸，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廟堂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
    許王等閣老有無宰相之姿，請前輩試言”
    時行手持茶盅冷笑曰：“我這個首輔不懂宰”
    泰來曰：“休得過”
    時行曰：“許國剛強明斷，堅韌不拔，可為宰相之姿否？”
    泰來曰：“性情急躁，意氣用事，度量不足，不出兩年必失帝”
    時行曰：“王錫爵名門之後，足智多謀，名望自矜，可為宰相之姿否？”
    泰來曰：“好名又要臉，好謀又無斷，好以小聰明應付大局，不出四年，必受群攻而”
    時行曰：“王家屏聲譽正直，中外信服，可為宰相之姿否？”
    泰來曰：“不識大局，不明天時，妄圖逆天而為，輕率冒不出三年，必與他人同歸於”
    時行曰：“如沈鯉、趙用賢、沈一貫、朱賡、陸光祖、孫鑨、陳於陛、羅萬化、孫丕揚等輩皆何如？”
    泰來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庸人，何足掛齒！”
    時行曰：“舍此之外，還有何人能稱宰相之姿？”
    泰來曰：“夫宰相者，胸懷大誌，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改天換地之誌者”
    時行曰：“誰能當之？”
    泰來以手自指，後指時行，曰：“今天下宰相之姿，惟我我我與前輩！”
    時行聞言，大吃一驚，此子猖狂如斯！手中所執茶盅，不覺落於地
    時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
    時行乃從容俯首目視茶盅碎片，曰：“一震之威，乃至於”
    泰來笑曰：“前輩貴為首輔，亦畏雷乎？”
    時行曰：“聖人迅雷風烈必變，安得不畏？”
    申時行喚了仆役，進來將茶盅碎片打掃幹
    又問道：“你為何說許國性情急躁，意氣用事，度量不足？”
    林泰來回答：“他自己都能把自己氣暈，再說從許國對我的態度就能看出
    雖然世人傳言說許國是被首輔你逼迫點了我為會元，但若換成有大智慧之人，必定借師生之名頭反過來籠絡我，以師生倫理道德壓力
    反觀許國作為，卻對我冷淡之極，或許他連自己心裏那關都過不
    以此觀之，豈不是性情急躁，意氣用事，度量不足？”
    申時行繼續問：“那王錫爵又何如？”
    林泰來答道：“第一，看他對王衡科舉之事，前年被我趕出府學後，還有機會當年入國子
    然後想法子從國子監獲取名額，參加今年的會
    但王錫爵偏要裝模作樣的避嫌，直到最近才讓兒子入國子監，最後還不是想要通過國子監參加三年後的會試？
    第二，王錫爵當初如何對待李植、羊可立、江東之三人的？
    是這三人大力向天子舉薦王錫爵，但王錫爵回朝入閣後，卻總想假裝自己是靠眾望所歸入閣，與那三人劃清了界
    然後王錫爵惡了與那三人友善的顧憲成等清流勢力，同時也沒從首輔您這裏得到好
    在政治上，這不就是自毀嗎？所以我說他好名又要臉，還總想以小聰明做大局，但手法又不高”
    申首輔心裏的震動已經快壓不住了，他用最後的鎮靜問道：“王家屏？”
    林泰來答道：“聽說當初殿試之前的廷議上，禮部沈鯉提議加試八股文，王家屏居然主動支持沈鯉？
    也許王家屏確實欣賞清流言官的做派，傾向於支持他們的做
    也許王家屏想拉攏清流言官勢力，來加強他在內閣的份
    但是他忘了一點，陛下最反感的就是內閣與吏部、科道結合！上一個這麽做的是張居正！
    所以我說王家屏不明天時，逆天而行，縱然博得聲譽又有何用？”
    申時行沉默良久，表麵上臉色平靜，但心內已經掀起了驚濤駭
    這踏馬的是一個二十二歲年輕人能做出的分析嗎？
    他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麽林泰來這區區從六品菜鳥也敢看不上另外三個閣老
    這跟級別無關，就是一種純境界上的碾
    申首輔深深吸了幾口氣，強行忍住了好奇心，沒有詢問林泰來怎麽看待自
    他害怕聽完之後，自己這修煉幾十年的道心直接破
    林泰來看了看窗外，又行禮道：“天色不早了，在下告
    關於被其他閣老阻撓之事，前輩要是覺得難辦，那就別辦
    我自己去辦就行了，老前輩明天聽好消息就”
    申時行還有點恍惚，都沒注意林泰來說什麽，隻下意識的揮了揮手算是作
    申用懋替父親送走了林泰來，回來看到父親還在失神，忍不住詢問道：
    “林九元到底與父親說了些什麽，何至於此？”
    申首輔回過神後，答道：“真乃治世之能臣，亂世之英雄也！”
    申用懋：“”
    父親你說的到底是誰啊，連個主語都沒有，不可能是林泰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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