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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芳從武家老宅回到止鑼庵,第二天啟程回到了雲江城。--
那天,他默默收拾好行李,叫來一輛馬車,將行李放在車上,讓一個善於哼唱花鼓調的壯漢將他和他的包袱卷送到了小城,那魂牽夢繞的家院。
到家時,天快要降下帷幕。
人生的路總是這樣,等走偏了走遠了再回首,才發現一路的傷痛。他把回家這條直路走成了弧形,畫了一道彎,一個大大的彎。
他用半輩子來贖罪,用跛足認路,終於回到他多年來在心底走了無數趟的那個家門。
這個糟老頭子,得虧了鄉下的好風好水好食物,還有自己辛勤的勞作,生得蒼然古貌,鶴發酡顏。眼不昏,眉如霜,還有那額前稀疏的一縷白發,依然卷曲有型,仍然看得出是當年的小皮影王。
貞香離去的那天晚上,家裏的燈一直亮著,亮了一通宵。
丁一芳堅持要獨自為貞香守靈,讓紅雀和小江去睡覺,紅雀蹲在父親跟前告訴他一件事,說母親屋裏的燈每天晚上亮半宿,多少年來一直這樣。
這燈是留給我的。”丁一芳眼發直,語發顫,語氣蒼然地說。
他執意讓紅雀去睡,自己守著貞香。他握著她的手,望著她安詳的臉,戚戚然卻沒有一滴眼淚。他好像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眼下隻關注和她細語叨叨。
貞香,我知道,你為我留著一盞燈,好多年了,這燈沒滅過……你知道嗎,這盞燈就像幾十年前窗外的那輪明月,照亮著門前的石板路……”
他說著,自己笑了,因為他仿佛聽見了她的回答:“我守候著你,還守候了自己的心。”
他在她耳畔絮絮叨叨說了一整夜,紅雀起床來看看這陰陽兩隔之人,雖不知父親說了些什麽,但她明白,母親聽懂了,因為她的臉上呈現了罕見的紅暈。
翌日一大早,丁一芳神態自若,甚至有幾分歡喜。他對女兒和趕回來的兒媳神神秘秘地叮囑道:“哎,你們記住了啊,要準備一個大一點的骨灰盒,要最大的。”說罷,他自顧自,看也不看她們驚詫的目光,淡然走出靈堂。
他的肩膀一高一低,跛足去了後院。
後院的石榴樹還開著花,好似枝頭暈染著紅漿,院牆邊栽種的植物爭相開放,有梔子、月季、茉莉、秋葵和白菊,它們把小院裝點得清氣滿庭,一陣秋風起,院裏陣陣飄香。
他站在後院,模糊的雙眼出現幻影:
貞香在溫馨的小院裏給花澆水,他仰靠在躺椅上。那條殘腿邊,小江正在他的膝前把玩皮影。
他仿佛聽見自己一陣痰厥的聲音,她放下水壺走過來,輕輕拍打他的後背。他費力地咳出一口老痰,瞅瞅她歉意地一笑,他的笑露出了一點牙床。他想
象自己的牙齒肯定掉光了,隻能機械式的呼吸,好似漢江江麵上破散的氣泡,生命漸漸陷入虛無。小江在一旁關切地看看他越來越幹癟的臉,問他怎麽啦?他擺擺手說沒事。然而,他聽見貞香在一旁嘟囔著:“這是累了,你就悠著點吧。”她嘟囔著走開,又去忙自己的。
貞香!”他不禁輕聲呼喚她,仿佛又見她再次放下手裏的花灑,走近了瞅瞅自己,靠近耳邊問:“你要喝水嗎?”
不喝。”他嘀咕著:“喝了老愛撒尿,有時……尿了也不知道。”
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尿就尿唄,不就是換褲子的事……”她說著吃吃笑了,樣子還是那樣嬌俏。
他突然聽到她熟悉的聲音和語句,又像在他逃亡歸來時,用清澈的丹鳳眼望著他,命令他“要像一個男人那樣活下去。”
他笑了,笑自己構想的美景,一幕幕如皮影晃動在眼前……
貞香火化這天,和煦的秋風秋陽映照著小院,他的手顫顫巍巍的拿起一張皮影,慢慢地舉起皮影,昏花的老眼倏地灼灼生輝。
這是一個頭像,一個年輕女子嬌俏清麗的側麵,眉宇間可以看出是年輕時的貞香。如狂風暴雨般的咳嗽過去,一陣老痰咳出來,他仰麵躺在椅背上張開掉牙的嘴,發出嘶啞的嗓音緩緩而唱:
咿喲——
夕陽(那個)伴炊煙,
天在(那個)水裏邊。
雨打(喲)窗欞光陰苒,
檻外(喲)花低亦辛酸。
荷花(那個)映紅天,
蓮蓬(那個)香甜甜,
天上(喲)夕陽耀花眼,
心中(喲)朝陽暖丹田。
(念白:我的小奴家呀)
……”
他在微弱的念白後突然頭一歪,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一輩子視為夜明珠的女人走了,在她火化的當天他也猝然離世,無疾而終,緊隨她而去。
紅雀怔怔地看著父親,凝視著他麵帶微笑的臉,怕驚醒似的輕聲對阿娟和小江說:“唔,他累了,睡著了……就讓他倆一起安息吧。”
紅雀說罷看著天邊的一團晚霞,她的心豁然開朗。
那天邊的晚霞的圖形宛如一對老人攜手與共,蹣跚而去,那晚霞絢麗多姿,七彩相融,幻化著奇異的形神,雲卷雲舒,若夢境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