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一更(抓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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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程固然心動,也不敢輕易答應。
    他自認不是有心眼的那類人,唯二兩件大膽事做得漏洞百出,全靠運氣蒙混過關。
    那時他自己瞎來,後頭跟葉存山坦白,也被說了。
    葉存山讓他以後有事得跟他商量,現在葉存山不在,他看能自己拖延一陣,便沒急著跟葉大對上,還是從紙鋪拿了羊毛線走。
    給葉糧說:“你多備些吧,我就這陣子能教了。”
    葉糧還是說他老實,但雲程心意已決。
    存銀在家裏巴巴等著,看他拿回了羊毛彩線才放鬆下來。
    小孩子嚇得不輕,下午雲程沒急著教他,讓他放鬆些。
    拖延的法子他都想好了,有人來催,他就慢慢悠悠教,誰說他,他就不教了。
    村裏多少哥兒姐兒等著農閑時織毛衣賺錢呢,看這飯碗誰敢砸。
    可他這次錯算了。
    葉大在家裏也是這麽想的,他覺得葉存山不在,雲程再大膽也不會跟他撕破臉。
    現在存銀去縣裏,也沒什麽正事做。
    家裏正春耕忙碌時,一屋子老孕,就兩個年輕的在縣裏享福,要別人知道了,誰不議論兩句
    葉大這次還就不去追存銀了。
    見了人,別人不問,他也要歎口氣——真情實感,不用裝。
    歎氣完再說羨慕別人家的孩子都在身邊,男娃能下地,女娃哥兒能在家裏做飯洗衣,幹完活兒能有口熱乎飯吃。
    說完了還要給自己臉上貼金:“誰讓我大方呢我兒子要科舉的,我兒媳又能織毛衣又能造紙,我另一個兒子也要學這手藝了,家裏辛苦就辛苦吧,當爹的,可不就是盼著他們出息。”
    有明眼人知道他這就是瞎放屁,懶得搭理。
    也有人嫉妒葉大家裏人都會掙銀子,存銀那麽個小哥兒都能一月好幾兩的掙呢!
    說話就陰陽怪氣:“孩子出息是出息了,也沒見孝敬你,忙著回不來,還不能給你請個人耕地啊瞧你一把老腰幹的,都要折了!”
    葉大就等著這句了,你來我往的多說兩句,故意誇倆兒子也誇雲程。
    孩子給他買的東西都是包著油紙送回來的,外人不知道裏頭是什麽,他張嘴瞎吹,“除了那等金貴糕點,我家存銀都一次給我一兩銀子呢!”
    嫉妒的人就更嫉妒了,知道村裏現在對葉存山夫夫倆看重,不敢直說,便明裏暗裏說有人掙錢了也不見孝順,說得葉大表麵怒氣上頭,實際心裏樂開花。
    那就是不孝!
    存銀被逼著下地,這是村裏春耕時最大的磕牙談資。
    雲仁義家的熱鬧都沒幾個人去瞧了,都看葉大怎麽磋磨自家小哥兒。
    誰家也沒這樣的。
    就連頭一回下地後,幹活叫苦的小虎都不敢吭聲了,躲樹蔭底下吃著零嘴兒看別人幹活有什麽辛苦的自己幹才辛苦!
    也有人幫著勸幾句,葉大還嗆聲:“我家沒誰精貴,陳金花大著肚子都要照料一家夥食,存銀怎麽不能幹活了他不幹,你給我家幹啊”
    這話說的。
    誰家媳婦大著肚子時是純享福啊
    也沒誰家哥兒閑著啊,那不都是忙活家裏,下地也是幹些輕活兒,誰家把孩子當老黃牛用啊。
    村裏人都說他瘋了,遲早是下一個雲仁義。
    葉大還渾然不覺,幹活幹累了,就要出去瞎咧咧。
    說多了,話就又傳到了葉根耳朵裏。
    葉根是族長,家裏農活兒也要幹。
    聽見這消息時,他都懶得動。
    使喚葉旺祖,“你下午不用幹活了,帶葉大去看看雲仁義一家三口怎麽春耕的,要他消停點。”
    葉旺祖喝完一碗大麥茶,說:“不知道他怎麽想的,好好的話說出來就變了味兒。”
    要誇孩子就好好誇,明誇暗貶的,當大家全是傻子呢
    葉根哼一聲,“能怎麽想的欺軟怕硬的孬貨。”
    給了好臉色,就想蹬鼻子上臉,膈應人的事兒他一件不缺。
    擺個臉色,又怕把人惹惱了,以後不給他養老摔盆,腆著張臉又過去想跟人重修於好。
    “好好的兒子,真要他全給作沒了。”
    葉根提點過葉大幾回,人家自己要把家裏孩子往外推,他就不勸了,隻要葉存山跟雲程還是他靜河村的人,其他都隨便。
    造紙作坊他們要做,羊毛織品跟兔毛織品也要做。
    誰搗亂,他收拾誰。
    葉旺祖吃過午飯,也不休息,就去抓了葉大,要他去看雲仁義家幹活。
    葉大還想擺長輩架子,被葉旺祖斜睨一眼,慫了,縮頭縮腦跟人過去。
    葉旺祖管作坊後,氣勢也慢慢養出來了,眼神掃一下,藏了刀似的,叫人害怕得很。
    葉大心裏慌著,也知道是因為什麽事,就說:“我知道的,是存銀的事兒吧可是你看看我家裏情況,不讓他下地還能怎麽總不能別人家裏播種了,我家還在耕地吧。”
    說到點子上了。
    別人家的哥兒姐兒就是幫著播種的,挑水這類重活都很少幹。
    葉旺祖不評價他這行為,有人家不講究,哥兒就是當男人用的。
    他也懶得提點,他爹都拉不動的人,他何必白費力氣
    就想先把葉大壓一壓,把村裏那些歪話也壓一壓,等到葉存山考完回來,自家事自己斷。
    “我爹叫你看的,你有話對他說去。”
    葉大閉嘴了。
    雲仁義家就真的沒什麽好看的。
    主要是葉大看不進去。
    他還沒有聽到村裏人說他以後遲早要變成第二個雲仁義,此時就覺得不舒服。
    怕他爹娘以後幹不動農活了,存銀也跟葉存山夫夫跑了,他就隻能自己幹——畢竟陳金花以後還要養兩個奶娃娃。
    葉大打了個哆嗦。
    他心裏想法又變了個樣,張嘴就胡謅:“存銀孝順著,知道家裏春耕忙,還回來幫著幹活。我可沒逼他,是他自己樂意幹的,他要孝順我,我攔著不就傷了他一片孝心麽這不,葉虎要送貨去縣裏,我就趕緊讓他把存銀捎帶上了,不然那孩子可要傷筋骨了。”
    葉旺祖聽得額角青筋跳了跳,終是懟了他一句:“你要不要臉你把這話給村裏其他人說說看”
    存銀哭唧唧的樣子,像是自願的嗎
    孩子確實孝順,被親爹硬拽著下地了,他還不會跑,真給幹了。
    要不是葉虎半途送貨,這次怕是要待滿半個月。
    縣裏存銀也正給雲程道歉,“我這幾天一直忙著,沒給你打聽雲仁義家的消息。”
    雲程哪裏跟他計較這個知道高強度運動後,容易拉傷肌肉,小孩兒耕地後更別提,現在還渾身酸疼,他今天不寫稿子,給人捏捏緩緩。
    存銀被捏得滿炕躲,叫疼又哭,哭完又想繼續按。
    雲程說:“我這點力氣你都受不住,回頭你哥給你捏兩下,你不得原地趴下幾天動不了啊。”
    存銀很會抓重點,“你怎麽知道我哥給人捏兩下,就要兩天動不了他給你捏過”
    雲程:“……”
    心真大。
    聊到葉存山,雲程也挺想他的。
    給存銀捏完胳膊腿兒,要他躺著靜養,自己拿了棉花娃娃出來繼續繡。
    存銀學了幾個月刺繡,已經過了入門階段,現在看見什麽都想感興趣,可惜雲程躲著他繡,不給他看。
    這東西不好給小孩子看。
    棉花娃娃果著,還沒有唧唧。
    外形上又能認出是葉存山,被人家弟弟看見,多尷尬啊。
    存銀好奇心重也有分寸,看雲程真不想給他看,他就不追著要了,也想念他家大哥,“今天該考完了吧”
    這些事兒存銀以前沒打聽,覺得好無聊,他也不喜歡讀書。
    不喜歡讀,是因為葉存山之前逼著他背書。
    別人都去玩了,就他苦兮兮的背書。
    他是哥兒,又不能參加科舉,背書幹嘛
    他還問雲程知不知道,“我大哥肯定願意跟你念叨這些。”
    雲程想想,給存銀說:“講了些話,你要感興趣,我就說給你聽”
    靜養憋悶,存銀樂意聽,就當聽故事了。
    科舉製度講得平平淡淡,雲程聲音又輕緩,直說得存銀昏昏欲睡。
    院試開考後半個時辰左右,會有監考的人拿著提學大人發下的小戳子在考生試卷上蓋章。
    蓋戳還是蓋在謄抄好的起講後頭,約莫得寫百來個字。
    要是沒有經驗,一開始隻在稿紙上寫,蓋戳時卷麵一片空白,會被視為犯規,文章要降一等。
    雲程頭一回直麵科舉場,知道要守規矩,聽見這防不勝防的“降級”戳,有被嚇到。
    沒有經驗,沒前輩帶著,不就隻能吃啞巴虧
    他怕有遺漏,讓葉存山一次給他講了好多考場注意事項。
    比如他最初給人說帶了銀子,可以去考場買水、買餅子吃,不至於渴著餓著。
    當時葉存山看他緊張忙活,沒說,等到考籃竹箱都準備妥當,葉存山才說三場童生試,能不吃喝就不吃喝。
    有時喝口水,都會被當做心虛,小吏給卷子上蓋個戳,這一考就廢了。
    也是拚運氣,葉存山照例帶了餅子進場。
    同一小巷的考棚裏有人吃飯喝水,沒被說犯規,他才規規矩矩放下筆,吃了個餅子,花十文錢,買了兩杯溫茶,吃喝完畢繼續考。
    杜先生說過,考完後有概率被提學大人麵試。
    這是交卷時,提學大人順便看看試卷文章,覺得寫得好,才有這待遇。
    葉存山今天答題順利,自認為還不錯。
    他去過外地,最遠到過府城,也知道些門道。
    有些書生會去鑽研考官喜好,根據考官喜好來定文章風格。
    杜家肯定打聽過,杜先生教書時不好多說,隻給每個學生幾句提點。
    比如杜知春是太過外放,文筆鋒利,銳氣有餘,穩重不足。
    比如葉存山是太過平實,用詞簡樸,務實有餘,精巧不足。
    還有雲程給他打聽來的,杜先生點評元墨,說他才華橫溢,用詞精準,但心境太平,適合歸隱山林。
    這麽多一中和,這位考官的喜好也能看出一二。
    是個要求高且挑剔的人。要穩重,要務實,也要才華高文章精巧,更要有忠君憂民之心。
    葉存山知道自己的短板,不出去逞威風,怕麵試時提學大人要他作詩。謄抄完他就盯著卷麵神遊天外。
    申時鳴炮開門放第一批交卷的考生出去。
    放得特別熱鬧,深處靜謐考棚裏能聽見外頭的吹打。
    等到第二批、第三批時,這吹打也熱鬧。
    葉存山是第二批交卷的,沿著九龍廠出,攢夠書生人數,一起出考場。
    龍門外會有親友等,人多了會一擁而上來接考。
    他外地來的,沒這排場,更沒想過。
    結果台階沒走幾步,杜知春叫他家一群小書童跟著一起圍上來七嘴八舌問了好些問題。
    一般接考就是問考試相關的問題,從文章到答題,還要問提學大人看過沒有,麵試怎樣。
    還問葉存山:“你跟我去書齋坐坐,還是等你家哥哥弟弟一起出來”
    葉存山是要等人。
    葉延跟羅旭順利進場考了,他就不擔心,考完自會回住處。
    他等的是孔家明。
    考場外頭,還有私藏夾帶的書生在外頭示眾。
    視輕重程度懲罰不一,有的枷示,有的跪地麵壁,也有的是光條條一個人站那裏。
    若是葉延沒發現棉衣被人動過,現在在外頭示眾的人裏就要多他一個。
    葉延臉皮薄,是個連去書齋蹭書看都拉不下臉的人。
    這麽一遭下來,不能考倒是小事,被人傷了自尊才是要命。
    葉存山啟蒙開始,就很受葉延照顧,兩人在族兄弟裏是走得近的,雲程也跟他家裏親,這事他要管。
    這卑劣事,葉存山也不給人藏著,怕杜知春也因無心防備被坑,就提了一嘴。
    杜知春嘴角下壓,“一年考生成千上萬,他害一兩個就能自己上了聖賢書都白讀了,這般品性,就是文采高也錄不上!”
    用他爹的話說,一個人心術正不正,字裏行間看得出來。
    他跟其他同窗關係沒好到那份上,本來接了葉存山,他就能轉道回家,聽說這事,就跟葉存山一起等著。
    孔家明心虛,愣是等到終場才交卷——入夜不許續燭,強留在裏頭會有差役把人拉出去。
    這還有個美名,叫“扶出”。
    孔家明終場交的,沒人扶。
    出來看葉存山黑著一張臉,身邊站了好些義憤填膺的同窗,當即腿軟。他轉身就想再跑回考場,但考場大門毫不留情的合上了。
    他抬手準備拍門,被守門官兵阻攔,問他姓名,要做何事。
    這可比挨揍恐怖多了。
    他腳步虛浮,才下台階就被葉存山揪著衣領拽去了旁邊小巷。
    呼啦啦一堆人的熱鬧場,偶有兩聲慘叫傳出,也被當做是考生考砸的哀嚎,無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