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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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簷風燈被吹得搖曳,燈火掩映的廊下,提燈宮女從混沌的一團濃黑中走了出來。
微寒的細雨落在她的裙衫上,帶了一絲刺骨的寒意,甫一進門,她迎麵被熱蓬蓬一團暖氣襲來,不由渾身顫了一顫。
她的長睫浸著夜裏的露氣,在這冬日寒風中,幾乎結成一層寒霜,墜墜地壓著她的眼睛。
守夜宮女聶女史見她來了,替她將門掩住,端詳了她的模樣,聲音不禁柔了些:“貴妃娘娘已經安歇,夜裏值守,你千萬輕手輕腳。”
聶女史又心事重重地說道:“你今夜能躲過去就好了。”
宮女垂下蜷長的眼睫,在臉上遮出一扇陰影,她的眉眼像是暈在霧中,看不真切。
聶女史打量著這嬌弱的女郎,心下默默歎一口氣。
生得美貌,竟是禍不是福。
麵前的宮女,姓虞,小字枝枝,兩年前進宮。那時候掖庭宮走水,一把火燒了許多卷宗,虞枝枝的卷宗同樣焚毀殆盡。聶女史從她的口音中聽出她來自並州,其餘的便一概不知。
一個小小宮女,美貌似蒙塵的明珠,近些時候越發遮掩不住,代王齊琢不知何時看中了她,齊琢的宮人幾番暗示,要她乖乖獻身。
雖然代王貴為王,但被他看中或許不是好事。
他荒淫無度,聽說在房事上格外暴戾,宮女隻怕沒有命去享福。
虞枝枝因此一直躲在張貴妃的宮裏,輕易不敢外出。
但今日,張貴妃隨太後前來白馬寺禮佛,身為張貴妃宮人的虞枝枝不得不跟隨。
代王也赫然在禮佛的行列。
今夜,會有事發生。
虞枝枝和聶女史都猜到了這一點。
所以聶女史幫了虞枝枝一把,夜裏將她換到貴妃身邊來,讓齊琢有所顧忌。
虞枝枝抬頭,她的聲音有一絲不可察覺的顫抖,她的眼眸像星子,有微弱的光,她說道:“多謝姐姐護我周全。”
虞枝枝本不是守夜的宮女,聶女史和她換了班,讓她守在張貴妃身邊,想來代王齊琢不會膽大包天到在張貴妃跟前搶人。
聶女史緩緩說道:“謝什麽,宮裏難得看到你這樣的人,我倒不願見你陷入泥淖。”
聶女史想到了許久前的一件小事。
一日她做錯事惹怒了張貴妃,被罰跪在院中。
而後忽然下起了雨,她跪在院中很狼狽,整個千秋殿裏的人都不敢看她,因為她平日頗具威嚴,是張貴妃最得力的宮女。
而虞枝枝給她遞了傘。
當時聶女史有些不解,問她:“你不怕被貴妃責罰”
虞枝枝卻說:“貴妃娘娘一定會心疼姐姐,”她又想了一下,“況且,隻要姐姐不說,誰敢將這件小事告訴娘娘。”
聶女史又問:“你見了我的狼狽,不怕我恩將仇報”
虞枝枝道:“會嗎”
聶女史不懂虞枝枝。
不懂她究竟是一片赤子之心,還是過於通透。
聶女史收回思緒,她輕聲吩咐道:“千萬保重。”
虞枝枝目送聶女史出門,她安靜跪坐在燈台之下的蒲團上,微微的光暈在她的臉上,她鴉鬟漆黑,肌膚堆雪一般,安靜得像是一幅陳舊仕女圖。
虞枝枝跪在蒲團上,本是心緒焦躁,沒有一絲睡意,不知為何,漸漸地卻感到眉眼餳澀,腦袋昏昏沉沉。
一絲絲熱意仿佛從腳趾爬到她的身上。
她的頭有些發暈,她伸出手指抵住額頭,用力搖了搖,她睜開眼,愣了一下,竟然不明白自己身處何方。
火樹般的燈架、凶獸似的熏籠,貴妃屋內層層疊疊的垂帷,都在虞枝枝眼中旋了起來,她眼前仿佛遮著一層豔麗的迷霧。
在快要失去意識之際,她想起,來之前她曾喝過一碗茶水,味道有些奇怪……
屋內銅獸熏籠吐出暖融融的香氣,熏籠中雲母片半明半暗,昏紅火光熾熱。
昏黃燈籠光濛濛,暈在這細雨夜裏。
腳步聲杳渺,皂衣太監提著燈籠走過,幾個太監來到張貴妃暫住的禪房前,和值守這裏的太監說話。
值守太監收了錢,聽說他們隻是要見一個宮女,點點頭走了進去。
吱——呀——
木門推開,發出輕響,值守太監打開大門,走過幾道隔扇門,又用手撥開重重垂帷,屋內的香氣沾滿帷幔,他隻覺餘香撲鼻。
屏風之後,值守太監看到綽約的身影嬌怯怯地伏在地上,值守太監隻看到這殘影就心頭一顫。
他轉到屏風後,看見燈下的美人。
美人呆坐在蒲團,臉上顯出嫣然的暈紅,一副靜待采擷的嫵媚樣子。
小汗香膩,微酣暈酡。
值守太監微微俯身,他伸出手臂,說道:“娘子,代王的人尋你。”
值守太監感到手臂上軟軟搭上了一隻手,他心中一蕩,又苦笑搖頭,老老實實將這美人扶了出去。
代王宮人站在雨裏,看見值守太監將虞枝枝扶了出來,麵上露出微笑,又給值守太監遞過去一隻鼓囊囊的錢袋子。
“多謝多謝。”
代王宮人帶著虞枝枝緩緩離去。
虞枝枝被太監強扶著走在細雨中,寒意刺痛了肌骨,為她喚起了一點清明。
她微闔的眼睛睜開,一瞬間明白了自己身處何種險境。
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但頭腦漸漸清明,她讓身子更沉重,倚得身邊的太監不由得放緩了腳步,落後了一兩步。
行到半路,虞枝枝看著周圍的樹影在黑夜之中渾似鬼影,而她現在根本顧不著去害怕鬼影,她一咬牙,狠狠推了身邊太監一把,然後踉蹌著腳步,躲進樹林中。
太監們一驚,忙壓低了聲音,嗬斥道:“快去找!”
雖然著急去找,但他們不敢大張旗鼓。這可是白馬寺,是佛門聖地,清幽境界。
虞枝枝逃進樹叢中,沒跑上幾步,隻覺氣喘籲籲,渾身使不上力氣,她一下跌倒在地。
她呆呆在地上坐了片刻,薄薄的雪在她的發上滾成段段絨花,襯得她膚色更白,唇色更紅。
身上的藥力漸漸在發散,她細細的貝齒死死咬住唇,艱難地熬著。
雪上加霜的是,這時候,她聽見漸漸逼近的腳步聲。
她跌跌撞撞爬了起來,跑出了樹林,來到幾間禪房前,她頭腦昏沉,幾乎快失去了意識,唯一留在腦中的,就是躲起來。
她撞到禪房門扉上,那門竟然沒有關,她跌了進去,咬牙將門關了起來。
門外腳步聲漸漸清晰,在附近逡巡片刻,就磨磨蹭蹭地走遠。
虞枝枝軟軟靠在門上,舒了一口氣。
然而她依舊沒有脫離麻煩。
她癱軟地倚在門後,像是有上千隻螞蟻在細細啃噬。
她不由得蜷縮起來,雪似的肌膚覆上一層淡淡的柔色。
她衣襟鬆散,腳上的鞋都被踢開了一隻,她不堪忍受地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想要找個地方歇一歇,躺一躺。
她腳步虛浮地走進內間,屋內有股沉沉的旃檀香,這安寧的香氣沒有讓虞枝枝鎮靜下來。
屋內暖融融的熱氣熏得虞枝枝麵色酡紅,容顏嬌媚,比桃李更豔。
虞枝枝走到床榻邊上,沒想到床榻上躺著一個人。
著單薄寢衣的青年緊閉雙眼,微微顰眉,他一動不動,像是一尊了無生機的人偶。
豔若桃李的女郎跌跌撞撞倒在他身上,又晃晃悠悠撐著他的胸膛艱難坐起來。
發髻鬆開了些,虞枝枝頭腦昏沉。
人偶般蒼白的青年倏然睜開眼睛,喉嚨中費力發出一字一頓的聲響。
“不、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