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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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七,清晨,青城郡,青城縣。
    蕭如貴站在南門城樓上平靜的望著再次集結出營的靖人大軍,左手吊著,右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
    望樓上的士兵舉著千裏境仔細的觀察著動向,身邊放著鼓槌,這個時候完全沒有必要喚醒熟睡的眾人,鼓手早已不像最開始那樣慌亂,血戰總是讓人成長的那麽快以至於讓對手都在無形之中震驚。
    蕭如貴已經有三天沒有合眼了,或者說從靖人開始攻城便沒有好好休息,即便動員了城內幾乎所有的丁壯也依舊在兵力上處於巨大的不足,接連丟城失地的戰敗籠罩在幾乎所有人的心頭。
    南門是靖軍重點攻擊的方向,在蕭如貴身邊凡是披甲的現在都可以稱之為傷兵,就這數量也不足十分之一,越來越多的民夫被調上城頭然後又被一批一批的抬下去,現在城防營已經成為了絕對的主力,他們手中握著長槍直刀,腰間的連弩對於他們來說都是新鮮玩意兒,見過沒碰過,身上穿著不是那麽合身的戰死的袍澤的鐵甲,上麵縱橫交錯的布滿了痕跡,此時也顧不得晦氣。
    輝州刺史鄧濟深親自帶著一幫丁壯將熱騰騰的包子抬了上來挨個分發,閉著眼睛的軍士這才睜開眼睛,接過包子和清水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蕭如貴走了過去問道:“鄧大人,昨夜城中又發現了靖人細作?”
    鄧濟深點點頭說道:“是的,前前後後九批了,我們一共抓了三人殺了二十二人,不知道還有多少。”
    “靖人細作屬實凶狠,昨夜差點被燒了糧庫,還好撤下來的幾個傷兵拚死護著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蕭如貴點點頭說道:“確實,就是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城內都嚴查過兩次了依然不絕,這手段倒也高明。”
    鄧濟深沒有接話,要過一個千裏境朝著前方望去,靖人大軍依舊正在出營,幾十萬人的大營顯得吵鬧不堪,大清早的就有人在那裏鬼哭狼嚎的讓青城縣都能聽得到。
    “蕭將軍,我軍情況如何?”
    蕭如貴苦笑道:“不容樂觀啊,戰兵的損失已經超過了五成,剩下的也是人人帶傷,城防營從昨天開始就成了主力一天下來四千多人沒了小一半這還是昨天靖人的攻擊不像剛開始那麽猛,至於丁壯沒有甲損失更大。”
    鄧濟深又往前湊了湊壓著聲音問道:“蕭將軍你給本官句實話,照這麽下去這青城縣還能守多久?”
    蕭如貴轉頭看向鄧濟深問道:“鄧大人問這做甚?”
    鄧濟深急忙解釋道:“蕭將軍莫要誤會,現如今這個樣子本官哪裏來的退路,即便最後守住了青城縣本官的帽子絕對是保不住了,陛下不殺我這天也容不下我,輝州一十八郡將近一半淪為敵手,這種情況難不成蕭將軍還擔心本官扔下親族跑了不成?又能跑到哪裏去?”
    蕭如貴聽完握緊刀柄鬆了鬆,自己又何嚐不是,現在還活著無非是為自己的親族自己的血脈掙條命活著罷了,丟城失地本就是大罪若還跑路氣急的皇帝很可能把全家都給打包發給地府。
    “鄧大人城中存糧還有多少?”
    “還夠城內八十萬人吃兩個月不過今天早上本官把最後的十幾隻羊宰了,不然將士們守城辛苦沒有葷腥又哪裏提的動刀呢。”
    蕭如貴不解的問道:“本將記得當時實行戰時配給的時候存糧遠不止兩個月。”
    鄧濟深搖頭苦笑道:“是這樣沒錯,可是不少糧食都被大戶收購了,後來本官嚴令配給登記並且不得有糧人家冒領多領並且劃分區域不得隨意走動,又下狠心殺了幾十個人這才把情況穩了下來,要不然根本撐不了兩個月。”
    蕭如貴憤憤的一拳砸在城垛上:“這幫齷蹉,都這個時候了,他們就不明白城如果破了玉石俱焚麽?這個時候發國難財,簡直不為人。”
    “蕭將軍莫要生氣,本官又何嚐不知,但是這些人朝中關係錯綜複雜,你我惹不得啊。”
    蕭如貴生著悶氣卻也知道隻要不是到了魚死網破的地步總也逼不到什麽程度。
    突然身後的鼓聲響了起來,靖人已經集結完畢前鋒開始出動了。
    啃著包子的士兵將沒吃完的狠狠的塞進嘴裏又把多餘的包子隨手放在懷裏抄起家夥站了起來,弓弩上弦,一個個神情嚴肅倒是頗有些精銳的樣子了。
    “蕭將軍保重。這青城縣還得拜托蕭將軍了。”
    蕭如貴回了一禮說道:“鄧大人言重了,份內之事罷了,隻要本將還在這城頭上插著的始終是鄭字旗,但是鄧大人,現在已經是非常之時,靖軍雖然損失遠大於我等可是靖軍人數依然遠超我軍。”
    “本官明白!你放心吧蕭將軍,如果城破了那就什麽也沒了,你我的妻兒老小還有這闔城百姓。”
    “鄧大人,某在這裏拜托了。”說完重重的拜了下去。
    鄧濟深苦笑一聲,也坦然受了這一拜下城去了。
    靖人的前鋒烏泱泱的一片,但是最前麵依然有數千鄭人百姓,中間混雜著不少的靖軍士卒,非常醒目刺眼。
    “弓弩準備!”
    “投石器準備!”
    “床弩拉弦上箭!”
    基層軍官一邊嘶啞著喉嚨喊著,一邊趴在城垛口緊盯著遠處的情況,這種對應在這數日之內上演了無數次。
    哭喊的百姓在靖人滴血的長刀下跌撞的往前走,稍慢的,倒地的都會被靖軍不由分說的當場斬殺,伴隨著獰笑每一次都是恐慌。
    青城縣的護城河早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屍體填平,但是大多數屍體卻是鄭人百姓和傷兵的屍體。
    蕭如貴望著攻城的大軍一步步的靠進射程範圍麵無表情。從最開始的猶豫不忍到現在的無所動容。
    城前的標識箭早已被屍體壓的看不見,經驗豐富的軍官在某一刻突然下達了命令。
    “床弩準備!”
    軍官的右手好好的舉起,緊繃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旁邊拎著木錘的士兵盯著他的動作,手不自覺的鬆了鬆又緊緊的握住。
    哭聲連成一片,最開始都非常猶豫不忍甚至淒慘的讓人害怕,這數日以來死在城下的百姓要遠比靖人士兵多得多,可是不忍又能如何,青城縣在第一天就差點被攻破,蜂蛹而至的靖人士兵混在百姓裏將手中的長刀狠狠的揮向戰兵的脖子,危急關頭蕭如貴親自帶著親兵拚死才保住。
    戰兵還好,城防營的士卒和調上來的青壯花了一夜的時間才明白過來一個道理,命是需要命換的。
    蕭如貴站在城頭,手中的直刀在滴血,臉上身上如血浴過一般。
    戰場之上隻有敵我,城外進來一人闔城不保。想救他們就等於親手殺了你們自己父母妻兒。
    於是不忍被壓在了心裏很快被袍澤的傷亡與殺戮壓縮變質成仇恨。
    於是這哭聲在眾人耳中似成了無常的魂勾,身後是無法割舍的家國無法拋棄的親人。
    寸步寸土不了讓!
    小軍官的右手終於狠狠的揮下伴隨著一聲嘶喊。
    “放~~~”
    早已等候多時的擊發手雙手用力一提腰一轉,木錘便躍過頭頂,直到豎直,然後狠狠地砸了下去,宛如奔雷般的怒吼傳出破空的翁鳴。
    兩指粗的箭矢如龍出水,旋轉著便遠方的人群撞了過去,數息之後又如龍入水擊起十幾道血色的浪花,每一矢都在勢頭耗盡之時留下深深的溝壑。
    人群更加的慌亂,這一波最少也有近二百人的傷亡,可是卻沒有幾個靖人士兵,他們足夠靠後,隻需要攆著人走便可。
    城上試圖用死亡的恐懼驅散人群,城下想用死亡的恐懼驅馳人群,但是城上的是自己人,離得又遠,所以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向前,哭喊著向前,似乎想喚起城上袍澤的同情。
    至於真的有人同情放任他們過去或者哪怕有所猶豫又會造成什麽後果?沒有人去想,哪怕數日之前靖人的屠刀差點埋沒了眼前的城。
    “上弦!”
    小軍官又在嘶吼,但是這命令明顯有些多餘,可是不吼出來又怎麽壓住心中的恨意和懼意?
    幾個精壯的士兵咬著牙把絞盤轉到地,他們是第一批打擊力量,弓弩還夠不著,全城的目光都仿佛集中在這裏。
    汗水說著頭大臉頰不要命的往下淌,但是沒人顧得上擦。
    一根如槍般的箭矢被安好,軍官迫不及待的再次狠狠揮下高舉的右手。
    攻防打到這個時日基本上一開始就是白熱化。
    在靖軍大陣中拿著像蒼蠅拍的軍團配扇的小野早竹也感覺到壓力滿滿。
    小野早竹在靖國也是出了名的智勇雙全的大將,若不然務川道太郎也不會把先鋒重任交給他,一路上這正是小野早竹計謀連連靖軍進展非常順利。
    攻下整個萬安郡之後小野早竹帶了二十萬靖軍十萬韓濟聯軍朝著青城郡撲來,並拍著胸脯保證二十日之內必然拿下整個青城郡滅了鄭國的夔龍府。
    但是進入青城郡明顯感覺到攻擊難度加大了,現實更是在青城縣下給了小野無與倫比的一巴掌。
    細作刺客甚至隱刺全都失敗了,各種計謀手段都仿佛不好使,對麵的鄭軍主將就好似拿著一張萬能的方子隨時破解。小野拚命的秀著智將的形象但是除了頭一天之外收獲的隻有失敗和屍體。
    黑著臉的小野拿起蒼蠅拍朝前一揮,一隊靖軍士兵揮著長刀拍著木盾走了上去,嗷嗷叫著。
    小野內心有點不安,如此高昂的士氣完全靠劫掠殺戮和發泄維持,眼下營中抓來的鄭人女子已經被折磨的不多了。
    在雙方搏殺僵持的檔口一隊鄭軍鐵騎在哨探的指引下繞了一個大圈悄悄的插入靖軍後方。
    不多,二百多人的重甲鐵騎。
    張西陽望著遠處的靖軍大陣,嘴裏叼著草根微微向上一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