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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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變的昏暗,日落掛著枝頭,一片晚霞通紅染了大半的天空。
此時的青城縣已經完全的淪為了人間煉獄,除了東門附近尚有幾處小規模的鄭軍士兵在結陣抵抗之外剩餘的地方已經完全失陷,狂嘯的靖軍士兵打開城門,無數靖軍舉著火把歡呼的衝進青城縣的大街小巷。
來不及逃跑的婦人和姑娘們掙紮著被拖到隱蔽的角落,小孩子老人則被一刀斃命,或者用繩子吊起來,這種血腥和殺戮讓所有的靖軍士兵都如釋放了本能一般的痛快。
殺人為樂,虐人為樂,世間所能想到的一切的刑罰和悲慘的詞語也無法形容此刻靖軍的暴行。
哭喊聲,求饒聲以及獰笑聲交織在一起湧入塵世,隨著天色連昏暗也不忍再見,世間的光亮徹底成為濃鬱的黑色。
城內火光衝天,幾個滿足了的靖軍士兵一刀將衣衫不整的鄭人女子梟首隨後將火把扔進房屋裏,火光肆虐之間恍惚了幾人的麵孔,隻能聽到魔鬼的狂歡。
蕭如貴站在東門的城樓上望著下方的火海,虎目之中流下有些渾濁的眼淚。
旁邊是在苦苦支撐的部下和衝上來的敵軍。
蕭如貴心裏很清楚,外城丟了單憑內城根本守不住,慌亂的民心根本無法凝聚出抗敵的力量。
況且這些時日以來活下來的戰兵已經不足兩千人,還是過半帶傷,剩下的基本都是民夫青壯和各大家的家丁,這些人守城還能有點用處,一旦直麵兵鋒必是一觸即潰的局麵。
一個訓練有素卻沒有見過血的士兵很難打過一個吊兒郎當但是殺過人的老兵,更別提平日裏最多揮揮鐮刀斧頭棍棒的普通人。
內城裏能有多少人?
一個旅?
蕭如貴搖搖頭,整個青城縣的戰兵基本都在各處城牆了,內城能有一個三百多人的滿編團就不錯了。
靠三百多人抵擋這十數萬的獸人麽?
青城縣,這座輝州的第一大城,就要這麽淪陷了。
“陛下!臣無能啊!”
蕭如貴仰天長歎,宛如遲暮的獅王麵對成群的鬣狗發出不甘的怒吼。
“臣有負聖恩,唯有以死報國!”
蕭如貴一把扯掉胳膊上的紗布,猛然間的動作讓傷口有些發疼,手中的直刀上還有幾處細微的豁口,衣甲上破碎的甲頁和頭頂再也無法揚起的輝州衛的大旗。
“將士們,隨我赴死!殺啊!”
呼喊聲中似乎還帶著一絲無奈的解脫。
青城縣的慘劇張西陽無從知曉,曹柯賀全還在祈禱,在平京城內各處茶攤酒肆很多人也並未當做一回事,靖和不少平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大人還沒十幾歲的娃娃長得高,況且天子已經派出數十萬大軍,就連龍驤衛都動了,那還不是手到擒來易如反掌麽。
說書的先生們唾沫橫飛,大鄭的榮光雖然暗淡了但是還沒有消散,不少鄭人都會恨恨的說一聲諸國狼子野心,要想坐穩這富庶當真是不易,你說歲月靜好那我便給你來場當兵,憑什麽我的子民每天吃不飽穿不暖你的子民竟然還有閑情雅致聽個小曲逛逛樓子?
鄭人非常痛恨和鄙夷周邊諸國的這種想法。
這些年的仗有點多,敗的也不少,但是對於平京城來說談資也多了不少,午門外的斬首,刑部和吏部門口不甘的官員,還有五鳳樓誇功進城的熱鬧。
刀兵也隻是在邊疆罷了頂多沒有小時候那麽愜意,大家該幹什麽還是幹什麽,該討論什麽還是討論什麽。
錦衣衛權都指揮使於項明,原先整個錦衣衛的二把手如今總算是如願的摘掉了頭頂那個權字,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一把手,至於前任高業永如今已經被發配到了西北充任一個營指揮使,雖說不是一擼到底但也再難翻身了。
如今這位朝臣聞之色變的活閻王此刻正一臉諂媚的站在曹舉麵前,於項明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錦衣衛說白了就是天子耳目,地位和內廷差不多,需要防備和掂量的也隻有內廷那些沒卵子的貨,那些閹人慣會討好皇帝,是唯一的競爭對手。內廷是天子家奴那錦衣衛就是天子家丁,家丁肯定是要比家奴地位高不少,最起碼錦衣衛是這麽想的。
可是家丁也需要有家丁的態度,隻有家主滿意了小日子才能過的滋潤。
因此於項明上任之後短短月餘整個錦衣衛的效率便肉眼可見的上來了。
曹舉看著整理好的信息微微點頭,於項明小眼的餘光掃見心中一喜。
“不錯,京師沒有亂,附近各州民心也安穩。不錯。”曹舉表示滿意,原本他還擔心連年大戰會讓民眾有厭戰的情緒,但是隻要民心安穩那麽他就有很大的餘地。
民和君之間的關係其實是種很容易被惡化的消耗品,民為水君為舟,天下是你的先輩打下來的,但是沒有老百姓的認可那也隻能是流寇,所謂的皇帝所謂的天下共主說白了就是老百姓認可的族長而已。
鄭國的皇室一直小心謹慎,避免民力濫用而損毀了皇室聲望。
“接下來的重點便是各地邊衛,輝州和西北更是重中之重,你也知道國朝為了收複西北已經做了很多努力,若不是靖和突然跳出來現在各衛戰兵已經在去西北的路上了。所以輝州那邊一定要快,錦衣衛一定要保證情報的速度和準確性。朕可以不是第一時間知道,但是前方將帥必須是第一時間知曉。”
“朕知道現在輝州恐怕已經亂的不像樣子了,前方軍報上說靖軍殘忍嗜殺,錦衣衛的暗樁恐怕損失不少,會有不少難度,但是朕既然提拔你做這個錦衣衛都指揮使就是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莫要讓朕失望。”
於項明感覺到曹舉說完了立即雙膝跪地叩頭朗聲道:“請聖上放心,各邊衛情況已有初步統計,輝州方向微臣已經命權都指揮使張安平親率精銳前往坐鎮,務必保證大軍情報。西北方向有副指揮使申哲必可保證西北消息。”
曹舉點點頭說道:“你這廝,朕果是沒有看錯,不過這樣一來錦衣衛的主力精銳幾乎全部在外了,這個時候京師和其餘州郡也不能放鬆,錦衣衛的擔子不輕啊。”
“聖上放心,若有差錯微臣任憑發落絕無怨言。”
“嗯,好心辦事,退下吧。”
曹舉回到養心殿,一幅巨大的輿圖掛在架子上,輝州和西北是刺眼的藍色,東南是鮮豔的紅色,四周邊界也大多是黃色。
情勢一目了然。
“唉。陳大伴,你說朕是不是個失敗的皇帝?”
陳忠笑道:“回皇爺,老奴可沒有這麽想,這麽些年來若沒有皇爺苦苦支撐大鄭還不定什麽樣子呢。前幾日老奴奉命私服出宮,路過茶點攤子聽到的都是升平之語,若不是皇爺咱這京師哪能這麽安逸?”
“可是邊衛不安逸啊。你看西北丟了十年了,東南丟了三年多剛剛收複,現在連輝州也不知道沒了多少。”
“大鄭開國二百餘年,朕從未聽說過丟土棄地,哪裏有強大的國家卻有被敵國攻占土地的?可偏偏到了朕的手裏接連出現這樣的事情,你說朕不失敗麽?”
這可以說是曹舉的心結,陳忠日夜陪伴又怎能不清楚,望著眼前頭發雪白的背影都有些佝僂的帝王陳忠有些心疼,那個意氣奮發,睥睨天下的少年終歸還是老了。
“回皇爺,大鄭以前確實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但是這又與皇爺何幹呢。猛虎也架不住群狼。周邊諸國群起發難,我大鄭以一國之力硬對周邊十餘國,已然是奇跡了。大鄭曆史上又何曾出現過三個以上的敵人?”
曹舉微微歎息:“那會兒的大鄭至強,諸國甚至不敢有反對的念頭,如今的大鄭是衰敗了啊。”
這種話題……
陳忠表示自己歲數大了,驚不起嚇,但是上有問下必有答,也隻能硬著頭皮了。
“回皇爺,我大鄭海納四方,從來不曾拒絕過任何一個國家的求學,現在周邊諸國哪個在四海院裏沒有學生,哪怕是學到一點也足夠他們受用了,上百年了,就算是再笨的學生都成才了,有了人才自然就會興盛,這一興盛難免就會有點別樣的心思,大鄭對他們再好他們也不會記得,反倒是記得大鄭的強大讓他們害怕的日子。”
“這種情況加上有心人在其中作梗那便有了連橫合縱之事了。”
“噢?”曹舉大感意外,“大伴竟然看的如此透徹?”又笑著打趣道:“不曾想大伴也有為相之才啊。”
陳忠依舊老樣子,笑眯眯的,花白的頭發和保養不錯的臉上掛滿了和藹:“皇爺又打趣老奴了,老奴一個閹人,怎麽伺候好皇爺就是老奴這輩子的事兒了。老奴的這些話還是現學的皇爺。”
“哦豁?學朕的?朕怎麽不記得多會兒說過這樣的話?”
“回皇爺,去歲年關的時候您多飲了幾杯,當時老奴在旁邊伺候,那時候您就說過類似的話,還跟老奴說過,那個時候老奴就知道皇爺為了這大鄭江山殫精竭慮,隻是天不遂人願,也有點生不逢時罷了。”
“你這老貨,唉,你讓朕說什麽是好。”
陳忠不答話,隻是低著頭,看不出表情。
“朕知道,你我君臣相伴幾十年了,朕怎麽想你知道,你如何想朕又如何不知道。隻是啊,這些年沒有了天平,各地戰亂,倒好似所有的病疾一朝複發。”
“有時候朕也在想,這樣真的好嗎?是不是太快了?大鄭雖強可這番折騰下來又得多少年才能緩過氣來?”
曹舉站起身再次走到輿圖麵前說道:“大伴你看這江山,幅圓何止萬裏,從吉幽到蜀州宜州,從雲州到嶺州,大鄭二十一州,每州又有十餘郡,每郡又有數縣或者十幾縣。這大好的河山就是輿圖上這些密布的郡縣組成的。”
“一張輿圖朕這裏很輕易的就掛起來了,可是每個縣的百姓呢?朕這裏看到的一個點放到實際的地方很可能就是十幾萬的家室。”
“二百年了,大鄭強大,可是強大也是最好的土壤,前些日子羅陽郡的事兒,就在鄭的眼皮子底下啊,朕心裏是真的痛。”
“大鄭已經是外強中幹了,或許你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朕是真的沒有退路了。”
陳忠靜靜的聽著,隨著年歲見長曹舉傾述的越來越強烈,說的也越來越多,即便很多時候隻是他說自己聽。
“太子體弱,性格溫和,守成尚可,可是現在的大鄭需要的是革故鼎新,趙王倒是年底,血氣方剛有衝勁兒,可是他太小了,還需要時間,所以很多事兒朕便不得不做,哪怕是頂著巨大的壓力也必須得去做,朕如果不做那太子將來繼位接手的是怎樣一副攤子?他能好好的交到下一任手裏嗎?”
“朕從先帝手裏接過來的時候天下的隱患已然不少,躲在暗處的蟲子已經成了氣候,北伐南征是給朕敲響的警鍾,朕慶幸自己看清楚了勝利下的不安穩,否則大鄭到了太子手裏就不是四處烽火那麽簡單了啊!”
陳忠拿著一件大氅輕手輕腳的給曹舉披上輕聲道:“皇爺,天還涼。”
曹舉回過頭微微一笑,並未拒絕而是接著說道:“等把靖國趕走,再給朕一年的時間修養,朕就可以收複西北,還需要三年,到時候朕到了九泉之下也可以跟先帝說朕武有滅國之舉,文有鼎新之功,也就無愧於先帝,無愧於列祖列宗,無愧於這天下了。”
“皇爺何曾愧於過天下,世人不知罷了。”
曹舉擺擺手笑著說道:“給朕上杯茶,老嘍。”
小黃門在示意下匆匆而去。
曹舉坐在椅子上朝著陳忠說道:“大伴,你我幾十年了,說到底朕對不起你,朕記得你有一個養子,可惜戰死了,連屍骨都未能尋回來。”
“皇爺千萬別這麽說,大鄭那麽多好兒郎,忠義祠裏香火鼎盛也不算孤獨,能為國盡忠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榮幸,老奴是想他,可是老奴也為他驕傲,老奴有一次去了忠義祠也跟別人指著牌位說看那是我兒子,所有人都誇老奴有個好兒子,都是老奴的兒子是英雄,老奴一個不全之人能這樣已經很滿足了。”
茶端了進來,冒著熱氣,鑽進鼻子裏讓曹舉精神稍微好了一點,隻是茶香並不能掩蓋心中的苦楚。
“上次那個小家夥,如果你不介意等他回朝你就認他當個兒子,朕走了有人發送,你可不能孤身一人,否則朕如何還敢用你?”
熱茶進了肚子帶來一股暖流,很是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