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揮碧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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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玲瓏精致的鈴鐺浮在半空中,  不住震顫,發出聲聲脆響。
    片刻後,男人寬大的手掌一把將它抓在了手中,握緊。
    鈴鐺瞬間便安靜了下來。
    謝長亭抬起眼來。
    男人的相貌倒映在年幼的他那雙不斷顫抖的瞳孔中。這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陌生男人,  身穿白袍,  劍眉星目。一把玉劍插在他的身旁,  剔透的劍身上不斷有鮮血滑落。
    他在謝長亭麵前蹲下身來。
    而在他的身後,是滔天的烈火,與一個女人伏在血泊中的身影。
    趙著將一隻手搭在他頭上。
    謝長亭沒有躲開。
    他死死地咬著牙,  以某種仇恨的眼光看著眼前的人。
    趙著思忖片刻。
    “你恨我?”他對麵前這個看起來不過五六歲大的孩子說。
    對方以眼神回答了他。
    趙著卻笑了起來。他的語氣堪稱溫和:“你母親殺了人,  其罪當誅。我殺了她,是為替天行道。”
    “即是如此,  你還會恨我麽?”
    謝長亭的眼睛眨了眨。
    他感到自己張開了嘴,  不受控製地出聲道:“為什麽……”
    “為什麽……要……”
    音調極其古怪,像是幼童咿呀學語時的腔調,又像是非人的生物在拙劣地模仿人的口氣說話。
    “為什麽……要……恨你?”
    趙著定定地看著他,忽然間大笑起來。
    狂笑聲中,天旋地轉。眼前的畫麵不住變幻。趙著的臉變了,扭曲之中,  變成了另一個人。無數張臉從他的麵上切換過去,  趙識君、趙聞竹、蕭如珩、皇帝與太子……每一張麵孔都很熟悉,可麵孔上的神情卻令他覺得分外陌生。每一個人都張嘴對他說話,  口中一開一合,音聲疊加成瘋狂的囈語。
    他什麽也聽不見,  什麽也看不清,  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不知過了多久,  一切才又重歸於平靜。
    謝長亭將頭從臂彎中抬起來,  發現麵前站著的,已經換了一個人。
    對方一身紅衣,立在青銅地宮的中心。他的腳下是無數繁複的紋路,每一道紋路中都赫然灌滿了鮮血。
    時軼低下頭來,看著他。
    許久,他勾起嘴角來:“你也恨我嗎?”
    “那就殺了我吧。”
    碧綠的劍光在兩人眼前閃過。若水不知什麽時候,已由兩截斷劍,合二為一。
    劍落在了謝長亭的手中。
    他沉默地垂眼,手上卻沒有任何動作。
    麵前的人卻好像根本等不及了似的,大步走上前來,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嚨。
    “殺了我啊,你怎麽還不動手?”“時軼”急切地對他說,“你不是恨我嗎,來啊,眼下便是你動手的最佳時機。”
    “謝長亭,快一點。隻要你再殺三百人,便能從這裏出去了。”
    三百……人?
    三百……
    謝長亭默念著這個數字,瞳孔中的震顫漸漸止住。他的神情逐漸清明起來。
    “劈啪”一聲,手中的若水重新斷成了兩截。
    他握著那截斷劍,輕輕一揮,麵前的“時軼”便化作了一片黑煙,飄散而去。
    地宮的景象從他眼前消失。謝長亭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地宮的入口處,一隻腳已經邁入了其中,另一隻腳仍舊踏在血肉組成的幻境中。
    而在他的身後,已然是一片血海。
    黑漆漆的雲壓了滿天,留了一絲月光冷淡地映照在地上。空氣裏彌散著濃重的血腥味。零零散散的幾根手指,失去了眼球的空洞眼眶,攔腰折斷的光禿禿的身體,與粘稠的紅色混雜一道,堆積成山。
    而在屍山血海之外,人們已經陷入了無盡的廝殺之中。
    “去死!”
    “你才該死!”
    “你們都該死!!”
    謝長亭的神智一瞬之間便全然清醒了過來。
    眼前的人群受到九重血眼中魔念的影響,為了活下來,不惜開始殘殺自己的同族。在他們的念頭裏,見微真人要的隻是三百條生魂。所以,隻要將他們中的三百人殺死,另外的人就能都活下來了。
    有的人手中握著劍,不顧一切地劈砍著自己眼前所能看到的每一個人,又隨即被另外一柄劍刺中。有的人甚至連劍也丟了,赤手空拳地、笨拙地與他人搏鬥,猶如獸類之間最為原始的爭鬥。
    謝長亭怔然地立在一旁。
    這一刻,他清晰地感到,自己是不屬於他們的。
    他的母親是青丘的少公主,是血統純正的九尾大妖。他們之間,本就不是同族。
    ——那為什麽,不幹脆將他們都殺了呢?
    這樣的話,這世間將不再有惡念,不再有醜陋的自相殘殺。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便飛快地被謝長亭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飛身過去,若水撞開了他目之所及中每一把纏鬥的劍。有人被他擋開之後,仍未從瘋狂中抽身,口中嘶吼著還要再撲上去,又被一道藍火打中,摔倒在地,徹底沒了力氣。
    直到快要走到視線的盡頭,便感到了一股極強的威壓。極目望去,能看見明月山宗主洪盛周圍已七零八落地倒著不知多少屍體。欲念越重的人,便越會受九重血眼的影響,而到了洪盛這般地步,要再攔住他,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況且,他如今已入大乘境,是不折不扣的大能。
    “——懷嘉!”
    “懷嘉!站住!”
    然後有人在呼喚他。謝長亭回過頭去,看見滿身是血的謝誅寰正在朝他奔來。
    “你要過去幹什麽?”他衝上來,一把抓住謝長亭的衣袖。
    又看了看他的身後:“時軼呢?那臭小子不是總愛粘著你嗎,這會怎麽不見人影了?”
    謝長亭動了動嘴唇。
    他聽見自己說:“他在外麵。”
    “在外麵?!”謝誅寰突然一下子來火氣了,“他一個人跑出去了,不帶上你?果然,日久見人心,我第一眼見他,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
    “不是……舅舅。”謝長亭搖了搖頭。
    他抬眼,望向血肉組成的穹頂之上。
    “他在那裏。”謝長亭輕聲道。
    謝誅寰聞言,臉色也變了變:“你是說,他與你那師父現在正在一處?!”
    謝長亭點頭。
    “見微真人乃是修真界中第一人,他又怎會是你師父的對手?”謝誅寰皺眉道,他警惕地看著謝長亭,“懷嘉,他既然願意送死,你可別跟著去了。要我說,像他這樣怪模怪樣的人,一天到晚,心裏安的都不知是什麽心思,死了才是最好的……”
    說到最後,謝誅寰的神情已然開始恍惚了。
    他此刻所說的都是心中所想,也是心中曾擁有過的最為歹毒的惡念。
    謝長亭沒有再與他爭辯。他揮了揮手,一道火光便化作了繩索,竄到了謝誅寰身上,將他的雙手死死地綁縛在了身後。
    謝誅寰立刻瞪大了眼:“你做什麽?懷嘉,鬆開,我可是你舅舅!”
    可一眨眼的功夫,謝長亭已經來到了瘋魔殺人的洪盛近處。
    若水斷劍一出,與對方手中長劍撞上,迸發出錚錚嗡鳴聲。
    “洪宗主。”謝長亭低聲道,“若是你不想死的話,現在就停下手來,聽我說。”
    “你?”洪盛眼中已隱隱泛著紅光,“就憑你,也想攔住我?!”
    他一劍劈來,謝長亭閃身躲開。
    說接不住,倒也未必,隻是他現在並無意與對方爭鬥:“你眼下已被魔念控製,再繼續下去,同樣也會死在這處幻境之中。”
    洪盛大笑起來:“死?你說我會死?我堂堂大乘境修士,會死在這裏?”
    “你別以為你能騙得了我。”他說著,語氣驟然冷了下來,“見微真人要的是三百生魂,那我給他不就是了?隻要我順著他來,他還能殺了我不成?”
    謝長亭:“你也知道,他要的是三百生魂。”
    洪盛動作一頓。
    “這些被你殺死的人,生魂都立即消散了。”謝長亭冷冷道,“你就算是將這裏的人全部殺光,也永遠不可能離開九重血眼。”
    洪盛漸漸露出愕然的神情來。
    周圍的人聞言,也好似從惡念的侵染中醒過神來,紛紛朝這邊投來目光。
    如今,這些目光隻讓謝長亭覺得厭惡。
    可他依舊道:“都住手,不想死的人跟我來。”
    謝長亭轉身,向著方才的地宮入口處走去。
    若水斷掉的那截劍尖漂浮在當空,另一半則被他握在手上。劍尖上冒出幽幽的熒藍光火,落在每一個人麵前。
    人們沉默著放下了手,低著頭,自發地跟在了他的身後。
    得盡快離開這裏。謝長亭想。
    靈力源源不斷地自他指尖流出,驅散掉不斷試圖接近他們的黑色霧氣。那些都是九重血眼中凝為了實體的惡念。
    一旦被它們侵染,人便會成為十惡不赦的魔頭,心中隻剩下無盡的殺戮欲望。
    見微真人展開的九重血眼不僅將他們包裹了進去,同樣也將這座最為重要的地宮包裹其中。推開沉重的青銅門,熟悉的場景再度映入眼底。
    隻是,這一回,祭台中的火都是滅著的,法陣的紋路中也並沒有灌滿鮮血。
    幻境中的那個“時軼”,也並未出現在這裏。
    地宮之中,黑色的霧氣明顯要少了許多。也許這裏是陣眼所在之處,接近了九重血眼的出口,惡念的濃稠程度自然會降低。
    謝長亭合了合眼。
    他能感到,身後的人群又開始躁動不安。
    而與此同時,遠在血眼穹頂之外的時軼也不知所蹤。他不知道他們還能再撐多久。
    要盡快找到陣眼。
    謝長亭對於法陣一物並不算太過熟稔。但他依舊俯下身去,以指尖輕點那些凹陷入地麵的法陣紋路。
    “你在找陣眼?”
    蕭如珩在他身旁站著,一同蹲了下來。
    謝長亭轉過頭去。蕭如珩的神情明顯要比那些人清明許多,看樣子他受到魔念的浸染也不算太多。
    但此刻,他身上也沾滿了斑斑血跡。
    謝長亭:“嗯,他說陣眼便是出口。”
    “我知道陣眼在哪裏。”蕭如珩說。
    謝長亭:“你知道?”
    蕭如珩點頭:“九重血眼還在時,我曾經進過這裏。”
    謝長亭眉頭輕微地一皺。
    眼見著蕭如珩就要俯下身去,觸到法陣。
    “住手。”謝長亭道。
    若水斷劍橫在了蕭如珩與法陣之中。蕭如珩詫異地抬起眼來。
    “天地大浩劫那時,你分明還沒有出生,蕭宗主。”謝長亭平靜道,“而那之後,血眼早已消失,你又是如何得以進入?”
    蕭如珩一動不動,看著他。
    良久,他苦笑出聲:“……長亭。”
    蕭如珩抬起手來,從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什麽東西,放入謝長亭手心。
    謝長亭低頭看去。
    一枚青綠色的墜子。
    月牙玉墜。
    除卻紋路與誅玉那枚完全相反以外,其餘部分,如出一轍。
    他愕然抬頭:“你——”
    “姐姐大我兩歲。”蕭如珩低聲道,“這是我們出生時,父親贈予我們的。原是一對。”
    他微微合眼,神情似乎有些痛苦:“我從前,做過許多錯事……我無顏見你,無顏見姐姐。”
    蕭如珩越說,聲音越低。昔日青丘少主再不複當年神氣。他的目光垂落下去,落在自己腳尖。
    “我……”
    “蕭宗主。”謝長亭忽然出聲打斷了他。
    他的神情已然從驚愕中恢複了過來,將那枚玉墜塞回蕭如珩手中,言簡意賅道:“陣眼。”
    蕭如珩咬了咬牙。
    他的手有些無力地垂了下去,觸在冷冰冰的青銅表麵。循著記憶,沿著那些繁複的紋路,一點一點向內灌注靈力。
    圍堵在地宮門口的人群中,又有人開始撕打起來。但謝長亭已經無暇他顧。他站起身來,向地宮的四角之處走去,放蕭如珩在原地查看陣眼的位置。
    地宮整體呈八邊狀,八個角落裏都各自擺放著一個鼎狀的祭壇。謝長亭拾階而上,繞過那些巨大的柱子,朝祭壇處走去。
    還未走近,便看見了一個並不同尋常的東西。
    鏡子。
    祭壇的正上方,懸掛著一麵銅鏡。
    可他上次來這座地宮時,分明是沒有的。
    ——不說十六年前,那怕是這十六年間,他也來過這裏數不清多少次,早已將地上每一處焦黑的雷劫印記都記得清清楚楚。
    謝長亭猛然回頭。
    果不其然,除卻眼前這座祭壇,另外七座之上,也都懸掛著一模一樣的銅鏡!
    某個答案在他心底,已是呼之欲出。
    而在這時,法陣那邊的蕭如珩站起身來:“找到了。”
    “等一等。”謝長亭抬手示意他,“先不要打開陣眼。”
    他伸手,抓住了那麵銅鏡。
    從鏡子的正麵,能夠看見自己披著雪白發絲的模樣。
    而在鏡子的背麵,則是那個見微真人精心編織了不知多少年的謊言。
    謝長亭垂下眼來。
    他一手舉著銅鏡,一手持著若水。
    “謝長亭。”不遠處忽然有人叫他,“住手!別碰那個東西!”
    竟然是葉霜。
    蕭如珩見狀,也不由得出聲:“等一等,你這是要——”
    然而為時已晚。
    “刷啦”!
    若水劍身筆直地穿過了銅鏡。
    銅鏡應聲而碎。
    霎那間,謝長亭眼前閃過不知多少道黑影。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一道尖利的、生滿了黑色毛發的爪牙,裹挾著力道,直往他脖頸處撲去。
    謝長亭閃身躲過,一劍便削掉了那東西的腦袋。
    可與此同時,還有無數道黑影正從碎裂的鏡麵中狂奔而出。
    每一道,都與京城中肆虐的妖魔一模一樣。
    而在此時,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來的葉霜也跑到了他的麵前:“你瘋了?你把這些鏡子打碎了幹什麽?”
    謝長亭不語。妖魔身影太多,他根本來不及一一將其殺死,隻得以靈力將它們禁錮在原地。一麵銅鏡裏起碼藏著成百上千隻妖魔。大浩劫過後,魔主身死,魔幾乎要絕跡了,他根本不知道見微真人是從哪裏變出來的這麽多妖魔。
    在妖魔的尖嘯聲中,葉霜一麵叫苦不迭地幫他控製住那些怪物,一麵大聲道:“我說你也真是的!逃跑就逃跑,還非要給自己增加難度!”
    “葉霜。”謝長亭忽然打斷了他。
    葉霜沒好氣道:“幹嘛!”
    “這些鏡子都是從哪來的?”
    葉霜認命道:“我發的!我們發的!行了吧!看來我們腦子都不太好使,成了他趙著助紂為虐的手下——他命我們將這些能驅妖的鏡子掛滿京城,好讓怪物通過鏡子裏跳出來,到處殺人!”
    “不,”謝長亭卻說,“不對。”
    “不對什麽?”
    謝長亭搖了搖頭。
    葉霜不解,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隻見若水斷劍之下,瑟縮著一大一小兩道黑影。
    它們與同類不一樣,似乎並沒有想要撲上來攻擊謝長亭的意思。
    反倒,隨著若水一動,兩道身影都往後瑟縮一分。
    葉霜:“這是怎麽?”
    他大跨步走上前去,拔劍,一下就刺中了較小的那道身影。
    接著,將它穿在劍上,挑了起來。
    那團較大的黑影見狀,頓時尖嘯起來,要朝葉霜撲過去,又立即被謝長亭的靈力縛在原地。它隻能搖頭晃腦,不住發出痛苦的嘶叫聲來。
    “啊?”葉霜一下露出詫異的神情,“不是吧,魔還能生孩子?”
    “……”謝長亭別過頭去。
    他說:“不是。”
    “不是什麽?”
    “他們……不是魔。”
    葉霜:“什麽不是——”
    他回過頭去,眼底倒映出躍動的藍光,話音戛然而止。
    謝長亭點亮了地宮角落處的祭壇。
    衝天的火光之下,火焰正以一個怪異的形狀不斷扭動,就好似……有許多半透明的東西,正密密麻麻地擠在那一方祭壇裏,被什麽東西束縛住了,正在不斷掙紮。
    葉霜到底見多識廣,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麽東西。他倒吸一口冷氣:“活人生魂!!”
    “已經被煉化了。”謝長亭平靜道,“此時再將它們放出來,也都無濟於事。”
    葉霜緩慢地低下頭去。
    他看著那隻被自己穿在劍上的小小黑影。
    “那這些……”葉霜聲音顫抖,劍幾乎要脫手而出。
    “都是人。”謝長亭道,他正極力維持著言語中的鎮定,“被抽去生魂之後煉化的人。”
    日複一日,京中妖魔橫行,平民百姓自家中無故消失。
    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什麽憑空出現的妖魔。
    死在他劍下的每一隻魔。
    都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
    “你看。”
    “他好像知道了。”
    趙著負手而立,八道劍影高懸在他頭頂。此時此刻,他那兩隻眼睛都變作了相同的血色,麵上掛著堪稱詭異的笑容,定定地向下看去。
    在他的腳下,隔著稀薄的雲霧,九重血眼中的每個角落都盡覽於眼中。
    盡管他此刻神情鎮定,但形容卻早不複方才的泰然自若。
    自上而下,趙著身上已滿是細密的傷口,濃黑的血幾乎將他的衣袖染透。
    而在他的對麵,高聳的血肉牆壁之下,時軼一手將無極釘入血眼之中,另一隻手微微下垂,胸膛起伏。
    他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裏去,一身衣物盡數破碎而去,露出背上千百縱橫的紋路來。
    方才,瞬息之間,兩人已過了上萬招。
    電光石火的招數裏,極為恐怖的靈力傾泄而下,以至於這方寸間的天地裏,連時間的流逝也變得極為緩慢。
    起初,趙著全然沒有想過,這世上竟會有第二個人,與他同臨飛升之境。但很快,他又重新鎮定了下來。
    因為他勝券在握。
    “時軼。”趙著同樣微笑起來,語氣溫和,“其實你我之間,不必非得分出個你死我活的局麵來。”
    “方才一番,乃是趙某平生最為精彩的一場論劍。不得不言,閣下修為絕非在趙某之下,你我二人,乃是這世間真正旗鼓相當的對手。”
    時軼輕輕平複著呼吸。
    他罕見地,沒有出聲反駁對方的話。
    趙著瞧見他這副模樣:“如何,是不是已經感覺有些累了?”
    時軼垂了垂目光,嘴角一彎:“殺了你綽綽有餘。”
    “我可不這麽認為。”趙著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方才你我二人過劍時,你一心二用,一麵接我的劍,一麵還要擋住往地宮那邊去的劍意——這可耗費了你不少的力氣吧?”
    他一麵說著,一麵圍繞著時軼,慢慢地踱起了步子:“殺了我?可眼下的你,連給他們拖出逃走的時間,都稍顯費力了。”
    時軼不語。
    他仍舊平複著呼吸,胸口內有一處地方,此刻正在鑽心般的劇痛著。
    那是他的金丹。
    方才自己把它提了上來,以維持過快的靈力運轉。可人終究不是神,也非無心草木,他靈力有限,卻也放不下正在離開的人。
    準確地說,是那些人中的某一個。
    透過層層疊疊的黑色濃霧,時軼能從那一片幻境之中,準確地找到謝長亭的身影。
    呼……吸……
    魔念團團圍繞著他,一點一點侵蝕著他的神智。他盯著那道白色的身影,努力將搖搖欲墜的神智再拉回來一點。
    再堅持一下。時軼對自己說。
    很快了。
    “其實眼下,你我之間的爭鬥,全無意義。”趙著繼續道,“趙某這裏,其實還有一個兩全之法。”
    “哦。”時軼抬眼,“你是說讓我與你聯手?”
    “不錯!”趙著笑道。
    時軼也笑:“嗯,屆時你成了魔神,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再重新修補天道,助我飛升一臂之力。”
    趙著:“閣下的確是個通透的人。”
    時軼眯了眯眼,打量著眼前的人。
    他說:“誰說我想飛升了?”
    趙著麵上的笑意一瞬僵住。
    他懷疑自己是聽錯了:“……你說什麽?”
    時軼索性陳述:“可我一點也不想飛升,怎麽辦啊?”
    趙著:“……”
    趙著:“你不想飛升?”
    他很快便冷笑起來:“這不可能。這世上何來不想飛升之人?”
    “見微真人倒也不用以己度人。”時軼道。
    趙著:“理由呢?”
    “不想飛升的理由?”時軼想了想。
    片刻後,道:“太容易了唄。”
    趙著:“……”
    趙著:“?”
    “飛升有什麽意思?”時軼像是休息好了,語氣又恢複了最初的那份懶散,“我師父八十八歲時,就已到了天下人望塵莫及的渡劫之境。你呢,趙著,你如今有一百八十八了麽?”
    趙著:“……”
    “那我呢?”時軼的口吻頗為神秘,“你不妨猜猜,我是何時到的呢?”
    趙著的目光狐疑地落在他身上。
    他眼前的對手此刻雖然沒有方才那麽狼狽了,但語氣、神態,都漸漸地顯出誇張來。
    這便是魔念侵入神智的表現。
    魔念能夠放大人心中的一切貪欲、一切念想。到了最後,被魔念徹底控製的人,便會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墮入魔淵,萬劫不複。
    這便是趙著必勝的把握。
    他從過往之中召出九重血眼,重現了這個古老的魔主之夢。魔主雖已身死,殘念卻仍在庇佑他的子民。
    自己有魔主相助。
    而對方不僅赤手空拳,還要時時刻刻提防自己向地宮中逃去的人下手,很快便會分身乏術。
    趙著在心底冷笑一聲。他沒有落入對方話中的圈套,被對方牽著鼻子走,反問道:“那你知道,你師父當時實為修真界中第一人,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他又是怎麽死的麽?”
    時軼雙目半闔。
    混沌之間,他能感到神智正在一點點地從自己的腦海中消失。
    “剖心而死,還能有什麽?”他回答道。
    “錯,大錯特錯!”趙著道,“我師兄英姿絕倫,修為已至巔峰,區區剖心,又怎會傷及他性命?”
    “他死便死在那麽一件事上:心腸太軟,太在乎別人。”
    “——就如同你此刻正在做的事一般。”
    時軼聽了,動作一頓。
    腳下的幻境之中,那道白色的身影似乎是消失了。
    謝長亭……他走了嗎?
    他走了。
    真好。時軼心想。隻要別讓他看見我這副模樣,怎樣都好。
    不是嗎?
    “哦。”他慢條斯理地說,“那真人的意思是,我也心腸太軟,太在乎別人,所以也將死在你的手下?”
    趙著:“即便你不分神去擋往那邊去的劍意,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時軼的神情卻像是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
    他大笑起來,笑得躬下身去,雙手發顫,仿佛連劍也握不穩了。
    “……?”趙著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時軼笑得話音斷斷續續:“你……說我……心腸軟?”
    “我?心腸軟?”
    時軼一麵笑,一麵慢慢地合上眼去,放任整片世界都墮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魔念慢慢地、慢慢地,將他全部神智蠶食殆盡。
    “你父親的確沒有看走眼。小小年紀,殺念太重。”魔主的聲音回蕩在記憶之中,“你根本不適合修行這條路。”
    時軼睜開眼來。
    十六歲的他獨自一人,站在空蕩蕩的九重血眼之中。
    血眼中的每一處血肉牆壁,此刻都在崩塌。
    深淵之中,傳來了歎息的聲音。
    魔主快要死了。
    魔主千年前早已飛升,本是不死之軀。可就在剛剛,他以自己這具尚留在凡間的肉身,擋住了大浩劫的某一個部分。
    “時軼……”
    魔主的聲音支離破碎。
    仿佛隻是叫出他的名字,都已耗盡了他所剩無幾的生命。
    “我的確說過……你殺念太重,不適合修行這條路。”
    “但這世上大道三千,並非……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十六歲的時軼低頭,拋了拋手中的無極:“你想讓我跟著你修魔?往後好繼承你的……衣缽?”
    魔主:“你方才屠戮正道修士三百一十七人。”
    時軼不以為意:“我殺了人就該和你一起修魔?拜托,我爹剛死可沒一會,屍骨未寒。你當著人家亡靈的麵挖牆腳,也不怕他老人家詐屍起來,把你的嘴給撕了。”
    魔主聞言,“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倒也不必這麽著急拒絕。”它輕聲說,“興許有一天,你便回心轉意了呢?”
    “就比方說——現在。”
    時軼聞言,愣了一下。
    他低下頭,朝自己的手上看去。
    身體中的每一處都好似發生了古怪的變化。所有的從前都化作了光怪陸離的夢境,像一片片枯萎的枝葉,從他這棵枝幹上剝離。
    一切的美好都在離他遠去。所有的歡欣,所有的喜悅,所有的愛……都化作了一灘濃黑粘稠的殺戮欲望,血液般,湧動在他身體之中的每一寸。
    時軼終於不再笑了。
    最後的最後,他好像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而此刻離他不遠的趙著,本已抬手,要令玉劍劍影落下,此時卻猛地抬起頭來。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幾乎快要昏倒的人,麵上一片慘白。
    就在剛剛,於識海之中。
    趙著赫然覺察到,有人……正在與他搶奪,這片九重血眼的控製權。
    ——時軼沒有如他所願,選擇那個兩全之法,亦或是繼續徒勞抵抗。
    他任由那些濃黑的霧氣占據自己全部神智。
    於此天地無光處,立地墮魔。
    作者有話要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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