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揮碧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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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軼?”
    時軼睜開眼來。
    什麽都沒來得及看清,  便被衝進來的女人一把抱入了懷中。
    女人其實比他要矮小,抱住他時,頭頂才堪堪到他的肩頭。
    她渾身都在發抖,但還是用力將他的頭按了下來,  按在自己懷中,  一遍遍地念著:“沒事了,  沒事就好……”
    “……?”
    時軼有些費力地從她懷中抬起頭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巨大的、與天地平齊的玄色長柱。緊接著,是護持在房屋外麵、已經出現了裂痕的結界。
    再四顧,  發覺自己正站立在一間祠堂當中。身後的神台上,  則供著一座石製的神像。
    一個男人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從他母親時秋的身後轉了出來。
    他的繼父喘著氣,  將兩個小孩放在地上:“夫人,  這外麵是出什麽事了?”
    時秋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兩個孩子聞言,似乎也聽出了父母語氣中的慌亂,應景地大哭起來。
    時秋見狀,連忙放開了他,轉頭去哄兩個小孩子。
    留時軼一個人站在原地,  空落落的。
    他環顧著四周,  精神中一片恍惚。頭好疼,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我剛才……我剛才還在……?
    周遭分明無人呼喝,  耳畔卻是震耳欲聾,像是雷鳴,  又像是血液奔騰之聲。時軼抱住了自己的頭,  慢慢地蹲下身去。
    這是怎麽了?
    我這是怎麽了?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剛才……
    不知過了多久,  時軼感覺到,  有一隻小手在輕輕地碰自己的臉側。
    他抬起頭來,對上一雙怯生生的眼睛。
    時薇向他眨巴著眼睛:“哥哥。”
    時軼勉強緩了口氣:“嗯。”
    “哥哥,你不舒服嗎?”
    時薇一隻手指戳在自己臉上,歪著頭,看向他。
    時軼搖頭。
    “哥哥,你的朋友呢?”時薇又問。
    時軼愣了愣。什麽朋友?
    時薇:“那個大哥哥,穿白色衣服的大哥哥。他長得很好看。”
    時秋剛把另一個孩子哄睡著,令自己的丈夫去收拾行裝,自己又急匆匆地趕來這邊。她一把將時薇抱了起來,慌亂之中,一陣急火攻心:“薇薇!說了多少次了,不許亂跑!”
    時薇被她吼了,怔了怔,毫無征兆地一仰頭,大哭起來:“大哥哥不見了!大哥哥不見了!!”
    時秋:“……你哥哥不是在這裏麽?好端端的,哭什麽?”
    “不是!不是!!”時薇拚命地用手拍著母親抱著自己的手,“是哥哥的朋友!哥哥的朋友不見了!!”
    時秋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小軼,你妹妹這是……?”
    時軼搖了搖頭。
    頭痛欲裂的感覺再度襲來,他什麽也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
    心中空空如也,五指收攏又鬆開。
    四顧皆惘然。
    時軼合上眼,低聲道:“興許是走了吧。”
    時秋:“……小軼。”
    “嗯。”
    對他說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明顯要小心翼翼許多:“我去帶你妹妹……藏好。這裏、這裏能交給你守著麽?”
    時軼點頭:“你去吧。”
    他的言語有些冷淡。時秋注意到了,但是她咬了咬嘴唇,還是抱著哭喊不止的時秋,一麵小聲地喝止她,一麵向祠堂後麵的暗門跑去。
    還沒走兩步,她忽然大聲驚叫起來。
    時軼猛然睜開眼。
    在睜眼的一瞬間,他就已經覺察出了不對勁:地麵的震動不知在何時已經徹底平息了下來,可抬眼向祠堂敞開的大門向外望去,那道高高立起的柱子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彌漫的黑煙,遮天蔽日。
    屋外還有隱約的光亮,四周卻已經黑得快要伸手不見五指。祠堂之內,唯一的光亮之處便是神台上供奉著的一支小小的蠟燭。
    時軼心中一跳。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為什麽他僅僅雙眼一睜一閉,就過去了這麽久?
    還來不及多想,他的身體就已經控製不住地朝驚叫聲發出的地方衝了過去。
    護持在祠堂四周的結界,在這一刻,徹底碎裂。
    母親和妹妹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時軼“刷”地將無極拔了出來,不知為何,將它握在手中時,並沒有那種沉甸甸的重量。
    可緊接著,他又恍惚了……無極不是向來都是一把輕巧的佩劍嗎?它又何時變得沉重過?
    一衝進院子,時軼就與一頭巨大的怪物對上了視線。
    時秋正縮在院落的角落中,驚聲大叫、滿麵淚痕。她的丈夫張開雙臂,竭力將她和孩子護在身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隻是一介農夫,又何來的與天爭鬥之力。
    魔狼中間的那顆頭注意到了時軼的到來。
    它緩慢地將另外兩隻頭也轉了過來。
    到這時,時軼才聽清母親究竟在哭些什麽。
    她自始自終,都在撕心裂肺地喊著一個名字:“薇薇!!”
    時薇瘦小的身軀被魔狼的第三隻頭叼在嘴裏。那張漂亮的、方才還在對他怯生生笑著的小臉,此時已是了無生氣。
    魔狼尖利的牙齒上下合攏,穿透了她單薄的身軀。
    時軼想也沒想,一劍便揮了上去。
    魔狼尖嘯一聲,立即便鬆開了時薇。妹妹幼小的身體像一片破碎的紙一樣墜落下來,軟綿綿地掉進時軼懷中。
    她這會終於不哭了,合著眼睛,安靜得就像是睡著了。
    時薇的胸口上破開了一個大洞,內裏空蕩蕩的,鮮血浸透了她的衣衫。
    不用想也知道,她的心髒已經被魔狼吃了。
    時軼咬緊了牙關。他小心地將睡著的妹妹平放在身後的空地上,嗬斥男人帶著妻兒躲遠些,自己則一劍揮出,徑直向魔狼而去!!
    魔狼小山一般的身體格外靈活,向後一跳,便閃開了。
    六隻血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時軼,其中閃爍著仇恨。
    它是來複仇的。
    不過幾天前,他才險些被另一隻魔狼殺死。這些有些百年壽命的怪物的爪牙中都有劇毒,那些毒至今還如蛆附骨,令他後背隱隱作痛。
    可他已經毫無退路。
    魔狼的四隻爪子用力,朝他猛撲過來。
    時軼不得不舉劍格擋。
    可下一刻!
    魔狼的三顆腦袋竟然齊刷刷地飛了出去!
    它甚至來不及哀鳴一聲。小山般的身軀原地搖晃了一下,轟然落地。
    魔狼就這麽被人輕描淡寫地殺死了。
    時軼猛地抬眼。
    夜色之下,立著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負手執劍。
    片刻後,那人從半空中落回了地麵之上。
    時軼注意到,他落地的時候,竟然趔趄了一下。
    可待聞人鏡走近了,時軼便驟然明白過來,為何堂堂修真界第一人、修為已臻渡劫後境的玄鑒真人,竟會在走路時站立不穩——
    聞人鏡的左胸上方,赫然是一個大洞。
    那顆方才被他親手挖出的心髒,此刻正在其中跳動。
    渡劫境大能,肉身的強悍程度自然是凡人無可匹敵的。即便是親手將自己的心挖了出來,他也不會立時喪命。
    聞人鏡一身灰衣,趁著夜色,向時軼緩緩走來。
    他開口道:“你娘呢?”
    時軼愣愣地看著他:“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玄天柱倒了。”聞人鏡言簡意賅地說,“有人背叛了我們——魔主之眼被人偷走了。誅玉果然有先見之明,她提前將妖骨藏起了一半,否則這兩樣東西恐怕都要失竊。”
    時軼失聲道:“什麽?”
    聞人鏡搖了搖頭。他並不欲與對方多言。對於此時的他來說,盡管有無上修為,可喘一口氣,都顯得費力。
    “你娘呢?”他又問了一次。
    時秋跪在祠堂中,跪在神像的腳下。
    時薇的屍首被平放在神台之上。
    時秋這一輩子所有的眼淚,仿佛都在這一刻流盡了。
    她痛苦地仰起頭來,凝視著神像石刻的麵龐。
    如若世上當真有神明……
    身後由遠及近地響起了腳步聲。那是她的孩子回來了。時秋想起魔狼令人驚懼的模樣,慌忙回身,要去給時軼開門——
    下一刻,卻徹徹底底地怔在了原地。
    聞人鏡一手扶劍,立在門口。
    他叫了一聲:“……秋娘。”
    時秋“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腳邊。
    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聞人鏡抬眼。
    他先是看到了神台,看見了神台上自己的石像,和石像腳下似是安靜睡著的女孩。
    她的胸口上破開了一個大洞,和自己身上、此刻被修補好的步料遮住的那個,一模一樣。
    那是她和別人的孩子。
    衣角上傳來下墜的重量。她心中的神明垂下眼來,看著這個痛不欲生的女人。
    “好。”聞人鏡說。
    他彎下腰,將她扶了起來,卻又在她睜大了眼睛之際,一手點在她的眉心。
    時秋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軟綿綿地倒在了他的懷中。
    聞人鏡抬頭,在祠堂的另一端看見了她的丈夫與她的另一個孩子。
    那男人從未見過他,更不知道他是誰,隻是滿麵驚恐地看著他。因為他與那尊神像長得一模一樣。
    每一日,他的妻子都會給神台擦灰,點上燭台,誠心祈禱。
    他曾問過她那是誰。
    她說,一個故人。
    聞人鏡將昏倒過去的女人打橫抱起,走過去,交到男人麵前。
    “帶她去睡下。”他說,“四周我已下了禁製。”
    男人隻能點點頭,盡管他連禁製是什麽也不知道。
    他一手托著時秋,一手牽著孩子,從祠堂的後門離開了。
    聞人鏡轉過身來。
    “她已經死了。”
    時軼立在神台旁,對他說。他的一隻手按在時薇的胸口,那裏早就沒了半點生息。
    聞人鏡淡淡道:“無妨。”
    他向神台走來。
    時軼猛地提高了聲音:“你想做什麽?!”
    聞人鏡不語。
    他放下手中長劍,一手伸向自己的胸口——
    那麽輕描淡寫地一下,便將胸膛中那顆血淋淋的心抓了出來。
    時軼不可理喻地看著他,腦海中幾乎一片空白。
    “你瘋了?”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睜睜看著聞人鏡皺著眉頭,將那些連著自己身體的心脈,一根一根,生生扯斷。
    而後,探手伸向女孩瘦小的身體。
    他將那顆心放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聞人鏡扶著神台,輕輕地喘著氣。
    好似這幾個凡人做起來都輕描淡寫的動作,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時軼:“你——”
    話還沒說出口,手已被人抓著,不容置疑地按在了時薇胸口。
    靈力從聞人鏡的掌中源源不斷地湧了出來。
    “續著。”聞人鏡低聲道。
    片刻後,他鬆開了手,轉身向祠堂外走去。
    時軼的手一下便要拿開:“你瘋了?你去哪裏?”
    “若是你現在鬆手,她便會徹底死去。”
    時軼咬牙,不得不將手重新按在時薇身上,接替父親向其中源源不斷地灌注靈力。
    可眼見著聞人鏡就要跨出祠堂,他再也按捺不住,大喊出聲:“聞人鏡!你給我站住!”
    聞人鏡腳步微頓。
    片刻後,他開了口,聲音平靜:“我答應過她了。”
    灰衣的身影沒入夜色,漸行漸遠。
    到最後一刻,他也沒有再回頭。
    約莫三個時辰後,時薇的麵上終於有了血色。
    時軼在她的胸口處試到了心跳。
    她受了很重的傷,一時半會醒不過來。時軼將她留在了神台上,轉身出了門。
    再一次見到聞人鏡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他的屍首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扭曲著,身上纏著一條早已死去、僵化的蛇。
    時軼有點想笑。
    堂堂玄鑒真人,修真界中無出其右的第一人,竟然是被蛇咬死的。
    真奇怪啊,他怎麽會這麽可笑地死去呢?
    他怎麽會死呢?
    聞人鏡是神,而不是人。神怎麽會被一條小蛇給咬死呢?
    時軼的嘴角勾了起來。
    顯然,這件事並不止他一個人覺得好笑。因為在他之前,已經有人先行發現了聞人鏡的屍首。
    那群穿著白衣的人,此刻正圍在屍首旁邊,議論紛紛:
    “這當真是聞人師兄?不是吧,他怎麽會被一條蛇咬死?”
    “應該是他,你們沒看到他胸口裏是空的嗎?”
    “奇怪,難道他把自己的心挖了出來?然後就死了?不是還信誓旦旦地說要修補什麽天道嗎?”
    其餘人聽了,也都跟著大笑起來。
    “當初還趾高氣揚地離開我們上善門,沒想到最後竟落得這麽個下場!”
    “對啊,當初他走得那麽幹脆!瞧不起誰呢,真是……”
    時軼站在叢生的樹木背後,聽著他們的對話。
    白衣人又說了幾句什麽。忽然間,有人開口道:“對了,你們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麽?”
    “聽說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的人,肉身聚集了天地靈氣,會變得和天材地寶一樣珍貴。”那人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
    “……真的假的?”
    “還有這種事?”
    “那聞人鏡,他不是已經到了渡劫後境了麽?…………”
    時軼麵上掛著僵硬的笑意,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木然地睜著眼睛,看著那些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麽。
    然後有人抽出劍來。
    一劍下去,便斬斷了屍首的左臂。
    劍的主人猶豫片刻。眾目睽睽之下,他心一橫,將那團血肉湊到了嘴邊,猛地一口咬了下去。
    “怎麽樣?”
    “真的有用嗎?比天材地寶還管用?”
    眾人期待地看著他。
    那人嚼著口中的血肉,含混不清地低聲道:“還行,好像真的有點用處,身上舒坦多了……我說你們,都吃幾口吧?要是爛了臭了,就可惜了不是。”
    “說得也是……”
    “……”
    不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了一陣撲扇翅膀的聲音。
    一隻白鶴突然從天而降,落在了聞人鏡的屍首旁。
    眾人一驚。
    緊接著,女孩驚恐無比地尖叫聲響了起來。
    白鶴不知何時化出了人身,跌跌撞撞地衝向聞人鏡殘缺不全的屍首。她捂著頭,麵上是畢生難言的恐懼,一下跪倒在他的麵前。
    “這是誰?”
    “不好!她要跑了……”
    “快給我追!!”
    “……”
    時軼忘記自己是怎麽回到家中的了。
    推開祠堂的大門,他發現母親已經醒了。時秋正守在時薇身旁,眉目之中滿是驚喜。
    聽到他回來的動靜,她看過來,眼中亮晶晶的:“你回來了……時軼?”
    “嗯。”
    時軼反手關上祠堂大門。
    眼中的光亮熄滅了一點。時秋似乎猶豫了一下。
    “你爹……呢?”她道,“他沒有和你在一起?”
    時軼點頭的時候,並沒有一瞬的猶豫。
    他的語氣平靜到了一種近乎古怪的程度:“他飛升了。”
    時秋愕然:“你說什麽?”
    時軼想了想:“他為立玄天柱,剖心而死,殺身成仁,立地飛升了。”
    “這……當真?”時秋張大了嘴,隨即又以袖口掩住。
    她眼中先是驚喜,緊接著,又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失落:“那……我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時軼點點頭。
    時秋久久沒有開口。
    她垂眼看著睡熟了的時薇,半晌,歎了口氣:“也算是了卻他一樁夙願。畢竟當年,到了最後,他也不願與我成婚……”
    說起陳年舊事,時秋的眼中像是起了一層霧,朦朦朧朧的,神情有些茫然。
    餘下的話音最終淹沒在了她哄著女兒入睡的輕拍聲中。
    “那,小軼。”過了很久,時秋最後問他,“若是你以後也飛升了,還能見著他麽?”
    “興許吧。”
    時軼從來不知道,自己說謊也能這麽自然。
    時秋像是鬆了口氣似的:“那便好。若是你日後見到他了,記得要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時軼想笑,可麵上已經全然僵住了。他想說“那都是多少年後的事了”,又想說“都成了神仙,難道還有過不好一說”。
    最後隻是點了點頭,向她道:“知道了。”
    玄鑒此人。
    以身為鏡,洞鑒百靈。
    聞人鏡看清過這世間所有人,卻獨獨沒能看清自己。
    聖人平生,光明偉正。不曾為人窺見的過往中,他隻做過一件錯事。
    他拋棄過一個女人,最後又因她而死。
    時軼默然。
    過了一會,他看向在祠堂中忙前忙後,又開始清掃神台上塵土的女人:“娘。”
    “怎麽了?”
    “我出去守著,看外麵還有沒有危險。”時軼麵不改色地撒著謊,“你注意照看著妹妹。她傷得很重,這幾日人不能離身。”
    “好,好。”時秋忙不迭地應著。
    時軼說完之後,朝她笑了笑,轉身離去。這令時秋有些受寵若驚。畢竟在她的記憶中,對方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愛笑的人。
    自他長大、懂事以後,她已經有許多年沒見他笑過了。
    走在路上的時候,時軼將無極抽了出來,提在了手中。
    他很快就追上了那些修士,即便隔的很遠,即便隻是背影,他也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記得一清二楚。
    對方自然也很快地發現了他。隊伍最後的人回過身來,警惕道:“誰?”
    發現來人竟然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對方稍稍放鬆了一些,目光狐疑地從他的臉上移到了他提著劍的手上。
    “你是何人?”那人道,“報上名來。”
    “師弟。”那人旁邊的人也跟著轉過頭來,“你覺不覺得,這個小孩長得有點像——”
    時軼沒有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
    這些修士殺起來,比殺死一隻魔狼要簡單太多了。輕輕鬆鬆兩劍,麵前的兩人就已經沒了生息,倒在了自己眼前。
    四周似乎傳來了驚叫聲,數道劍風倏然而至,卻都被他盡數擋下。
    魔念在這一刻,於他心底生根發芽、肆意生長。時軼平生第一回  知道,殺人竟是一件如此痛快的事。
    “救命!救命!!”
    “啊!!”
    “殺了他!殺了他!!”
    劍上的血越來越多,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太興奮了。無極的劍身與主人心意相通,此刻也跟著震顫起來。輕巧的劍身漸漸變得沉重,定睛看去,能看見有一團半透明的東西包裹在劍身之上,又被它一點一點蠶食。
    無極凶性被激發,竟然開始生吞起那些被它殺死的人的魂魄來。
    “殺了他!快殺了他!!”
    “他一定知道了!……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這裏!!”
    四周的一切聲音都在離他遠去。空曠的野外景象旋轉變換,血紅扭曲的高牆映入他的眼中。虛幻與現實交疊,四周人的麵龐由熟悉變得陌生,又由陌生變得熟悉。每一個人仿佛都認得,可到了最後,他連自己是誰,好像都不記得了。
    心中一片死寂。
    唯餘下殺意凜然。
    ……
    謝長亭趕回地宮時,看到的第一具屍首就是洪盛。
    這位明月山的宗主,渴求了一輩子的飛升。為了得道大成,不惜依附於上善門多年,不惜於九重血眼中殺死那麽多人。
    如今,他卻躺在地上,雙目圓睜,像一個凡人一般死去。
    死不瞑目。
    洪盛的胸口處破開了一個大洞,鮮血汨汨從中流出,一直流到地上,匯入血潭之中。
    九重血眼,並未就此消弭。
    極目望去,四周零零散散,躺著的屍首有上百具之多。每個人的胸口處,都是一個空蕩蕩的大洞。
    餘下的部分,皆沒入了血眼深處。
    謝長亭深吸一口氣。他想也沒想,便要向深處走去。
    “謝長亭!!”
    有人在背後叫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去,在血眼以外的地界裏,看到了蕭如珩。
    蕭如珩斷了一隻右手。他的身旁是滿麵愁容的謝誅寰。神醫手中捧著他那隻斷肢,正在他身旁比劃著,試圖給他接回去。
    “別過去。”蕭如珩向著他,厲聲道。
    謝長亭:“到底出什麽事了?”
    蕭如珩緩慢地搖了搖頭:“他瘋了……你別過去。他已經誰也認不出了。方才我試圖阻攔他,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是洪盛起的頭。方才他出來之後,看到時軼倒在地上,可能是以為他是……他就提著劍過去,想要殺他。沒想到……”
    謝長亭默然。
    片刻後,他轉過身,向著血眼深處走去。
    “謝長亭!!”
    一切呼喚都隨著九重血眼的深入,被他拋在了腦後。
    越往深處走去,謝長亭越能看見更多的屍首。它們雜亂無章地堆積著,仿佛在昭示屠戮者的殘酷無情。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在一片血紅間,看到了一點白色。
    時九受傷了。她此刻已經很難維持人形,雙手已經變作了羽翼的形態,一身潔白的羽毛已經盡數為鮮血染紅。
    即便如此,她依舊用這雙羽翼,死死地抱著一個人的腿。
    謝長亭終於看清了,此刻立在九重血眼中間的人。
    時軼束好的長發盡數散落,淩亂地披在身後。烏黑的長發下,是一雙血紅的眼睛。
    他麵上沾著血,無極靜靜地垂在身側,劍上是一團糾纏不清的半透明生魂,胸口處則是一起一伏。
    而整片九重血眼,此刻也在隨著對方胸口起伏的節奏微微顫動。
    一呼,一吸。
    它正順從於自己新的主人。
    “師父……”時九哀求地抬起頭來。
    可接著,便被那人極不耐煩地,從自己身上一腳踢開了。
    下一瞬,纏繞著魂魄的長劍已橫在了她的頸前。
    時九一動不動地跪坐在地上,看著眼前這個令她感到陌生的男人。
    許久,慢慢地合上了眼。
    可到了最後,她迎來的卻並非是頸間的痛楚,而是“當”的一聲。
    劍身交錯。
    時九睜開眼來,看見了一把青綠色的斷劍。
    謝長亭一劍擋開了無極的攻勢。
    他與時九對視著。
    時九張了張口,似乎想對他說些什麽。
    可話還未出口,眼淚先落了下來。
    時軼感覺到,自己的劍被人擋開了。
    他沉浸在過往之中。虛實交織間,從那些影影幢幢的人形裏,走出了一道身影來。
    時軼抬眼。
    他發現,他連自己到底是誰都忘記了,卻還記得眼前的這個人。
    有血正從他的劍身上緩緩淌下。四周皆是他屠戮的修士屍首。他想剖開他們的心看看,看看聞人鏡的那一顆,是不是藏在了他們誰的身體中。
    對上麵前人的視線,時軼其實有許多話想問。這會,他才終於想起了時薇口中所問的人到底是誰。他有點高興,想說“你到哪裏去了,怎麽才回來”,又有些憤怒,要質問他“為什麽不來陪著我,害得我落到這般境地裏”。
    可到了最後,隻是輕輕呼出一口氣來。
    時軼對著他笑了。
    “謝長亭。”他叫了對方的名字,語氣輕柔地問道。
    “你也是來殺我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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