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7.】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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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帝皇的聲音輕輕劃過甲板,黑發男人昂首屹立於艦首,目光堅毅,看向自己身前星辰大海。
    他身後,狼王沉默地站立著,整支艦船此刻正在亞空間的浪潮中,詭譎而強大的力量實質化地展現出來了,猶如千萬隻巨手般拉拽著他們的艦船,想讓其沉默。
    但自帝皇身上,某種狂暴的金光亮起,帶著毋庸置疑的實力,金焰就像是無形的保護罩般,覆蓋在這些艦船上——保證了艦隊的順利前進。
    整支艦隊就像是鋒利的金劍一般,破開亞空間這一龐然怪物的血肉。
    魯斯沉默片刻,隨即自喉中發出莫名的呼嚕,就像是打了個響鼻那般。
    【您是說……另一個帝皇還活著?】
    “活著,並從未凋零。”
    尼歐斯眨了眨眼,他眼中的金光暫時被遮蔽了下去。
    “活著,並持續汲取。”
    “活著,痛苦,憤怒——他想要真正的毀滅嗎?”
    於亞空間那詭譎的嘯叫中,尼歐斯下去,就像是閉目休憩般,隨後,他睜開一片平靜的雙目。
    “你還有關於另一個我的記憶嗎,魯斯?講給我。”
    【?!】
    魯斯驚愕地睜大了眼,隨後原體便開始絞盡腦汁思考起過去的記憶——
    但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即便幼年時分親自接受了另一個【帝皇】的教育,也並沒有在他的記憶中留下鮮明的記憶,隻剩下某種刻骨銘心的情感,依舊如同陰霾般籠罩在他心頭。
    【寬恕我,全父。】
    魯斯低聲說道,【我實在記不清了——或許您可以詢問可汗。】
    尼歐斯輕描淡寫地擺擺手,他不再停留於這個話題,很快跳轉到了現在的局麵上。
    “我們馬上同荷魯斯的軍隊匯合,匯合後——我可以保證軍隊直接襲往泰拉。”
    “但到了泰拉之後,”
    尼歐斯的表情依舊淡然。
    “我便無法再提供更多的助力,魯斯,我的力量會在先前的登陸戰中損耗——突破泰拉防禦的使命將交由你們幾個,這次我隻允許成功,不惜一切代價,我的狼。”
    魯斯麵上一凜,原體馬上單膝下跪,朝身前的男人獻上忠誠。
    【您的子嗣與軍團會不惜一切代價,為您贏取勝利——我接下來會通知可汗。】
    帝皇點點頭,默然,隨後又加了一句。
    “在泰拉登陸戰前,我需要跟兩個荷魯斯聊一聊。”
    他說,眼中光芒難辨。
    …………………………………………
    黑暗之王。
    黑暗之王。
    黑暗之王。
    原來我的真名為黑暗之王。
    可惜我此前並不知曉。
    …………………………………………
    【過去】
    【泰拉】
    年幼的諸位原體依舊在他們的寢室中沉睡,連接所有原體寢室的圓形大廳內,正中央此刻正擺放著一把椅子,那之上沉默地坐著一名中年男人,黑發傾斜而下,在昏暗間宛如實質的黑暗。
    【帝皇】的雙眸在黑夜間閃閃發光,他的表情陰晴難定,特定的角度看去卻又非人異常,就像是一幅由精金打造的麵具般。
    夜很靜,一片寂寥無聲。
    “在他們誕生後,我感到我正在改變。”
    許久許久,一聲輕語悄然落在大廳內。
    “某種更加隱秘,更加細微的變化——自至高天沉默後,我鮮少察覺到我靈魂上的改變。”
    “這是因為我成為了一名父親嗎?還是因為我終於決定複興人族?”
    一聲發問,本不期許任何回答,發問者不過自娛自樂,但某處傳來了一聲窸窣的輕響,隨後,淡黃色的溫暖燭光在夜間溫柔地亮起,【帝皇】的眼一眨不眨,他身後,佝僂著背的【馬卡多】來了。
    “或許兩者兼有。”
    老者幹巴巴地笑了一聲。
    “尼歐斯……自我上次遇見你,你變了太多。”
    “我亦有這般覺悟,魔紋者,在選擇前往星辰大海的路上,總是需要做出太多選擇與讓步。”
    【馬卡多】沉默下去,他手間提起的燭光映照著他的臉,讓他臉上的溝壑更加蜿蜒曲折。
    “但我並不期許你變成這幅模樣,故交。”
    老者輕聲說道,似乎是為了避開君王探過來夾雜著好奇與試探的目光,【馬卡多】看向那之後沉睡著原體們的房門。
    “你對他們太嚴苛了,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
    【馬卡多】囁嚅著,宛如夢吟般說道,
    “我從未期望做一名合格的父親,他們亦不必成為合格的兒子,原體是我伸向星辰大海的利劍,他們隻需成為我手中最合適的武器。”
    “那麽你原本可以不必為他們賦予情感。”
    “……”
    “……我需要讓他們能夠理解人類——他們不必理解我,但他們需要理解人類。”
    荒謬。
    【馬卡多】搖了搖頭,感覺到【帝皇】的目光收回,他再度瞥了眼【帝皇】,但他的視線僅僅謹慎地瞥了眼他君王的衣角。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什麽?”
    “你瞞不過我的,尼歐斯……你難道沒有察覺到你靈魂上的變化?”
    “……”
    “……我察覺到了,並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帝皇】平靜地說,雙眸中平鋪直敘的黑暗間映不出他物,
    隻有他自己能夠精準描述出他正在承受著什麽,但這份變化他從未對任何人講起——不會有人知曉【帝皇】所感,他亦絕不會說出其真相。
    “我感到這份回響來自未來——因我的某位子嗣而起,自這份貫穿時間的回蕩間,我知道我收複銀河。”
    【馬卡多】提著燈的手指不經意間痙攣了一下,
    “我們最終成功了?”
    老者問道,
    “你最終成功建立了一個占據整個銀河的人類帝國?”
    沉吟片刻後,【帝皇】點點頭,
    “我想我的變化也自此而來。”
    他說,原本如同麵具般毫無表情的臉上竟出現了些許難以察覺的沮喪,
    “一個統一整個銀河的帝國,一個中央強權的政體,馬卡多,我不說,你也知道這對於最中心的那個人來講意味著什麽——至高天從未放棄過對我的注視。”
    “那麽你的答案是什麽?”
    【馬卡多】感到自己的尾音發顫,【帝皇】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的改變,但卻依舊放任其繼續發展,甚至已經開始影響他的性格與行為。
    【帝皇】沉默不語,平靜地盯著他們麵前那二十扇緊閉的門扉。
    “這便是我的答案,馬卡多。”
    …………………………………………
    我感到越發痛苦。
    自我看見我的第一位子嗣時分,那如影隨形的痛苦便已悄然開始,我先是感到一陣如針刺般的疼痛,隨後,便是徹骨的劇痛。
    我客觀認為,這份疼痛足以令我手下最精良的雷霆戰士麵容慘白,冷汗直流地昏迷在地。
    但好在我過去也承受過不少痛楚,因此我足以忍受,甚至不會表現出痛苦,我站在那靜靜沉睡的胚胎前,我沉默異常,臉上卻並未表露出太多欣喜——
    我的這份態度似乎遭到了我身旁爾達的不滿,這名智慧的女士在這之後委婉地向我表達了她的觀點,但我無暇顧及。
    那天,我匆匆離開培養原體們的實驗室。
    我意識到某些事情徹底改變了,連同的靈魂一起——自那些填滿亞空間力量的胚胎被創造出來時,改變便已然發生。
    這種預感來自亞空間,來自至高天。
    我將我的目光沉入亞空間之內,試圖尋找答案,但我認為可能有嫌疑的混沌並未朝這裏投下視線——他們的靈魂依舊純潔。
    這份影響……汙染……祝福……來自未來。
    至高天一證永證,在你寫下故事的開頭時,結尾便已然注定,而現在,象征結尾的書頁正靜靜懸浮在故事開頭的章節,光芒打下去,那些文字的陰影映在現在的書頁之上。
    足夠模糊,無法讓人細細讀出其間的詞匯與句意。
    而開頭便是這裏,我下意識抬起頭,望向原體胚胎所處的實驗室。
    我所創造的二十一位子嗣。
    他們將為我此刻的痛苦書寫下無法遮掩的一筆,為帝國的複興與輝煌鑄就絕對堅實的地基,他們創造痛苦,他們創造輝煌。
    而現在,我還有選擇去重新塗抹故事的開頭。
    雖然現在選擇放棄的成本已然足夠巨大,創造出二十一位半神的代價超乎想象,但比起日後那懸浮於我頭頂之上的恐怖幻象相比,似乎依舊為時未晚。
    但那些恐怖的、令我不安的、令我痛苦的、我無法徹底看清的未來真的會發生嗎?
    我的帝國尚且年幼,這二十一名原體將會是我征戰銀河的利刃,是人類日後複興的最大資本,如果沒有他們,我又該選擇什麽武器?
    ……
    我感到煩悶。
    我感到痛苦。
    我鮮少如此不安與猶豫過了,這似乎也是未來那些變化帶給我的影響,這並不是個可以輕易下定決心的選擇,在一片猶豫間,我不知不覺來到了我的故土。
    曾經奔流於此的河流早已幹涸,那些弑殺親人的黑暗早已過去,隻剩風不停地呼嘯著,川流在這片荒無一物的大漠之上,隻不停地撕扯著我的長發。
    我想起昔日一直流淌的河流,那滋潤了無數田地的大河,那些河岸上形狀迥異的貝殼,那濕潤的土壤,連同我的父親,但他們都早已消失在時間的長河,隻有他們的兒子在數萬年後會依稀想起他們。
    那大河並不知它養育出了我,一位注定載入人類文明的帝皇。
    它也並不知是它滋潤出的文明滋潤了我,養育了我,人類的喜怒哀樂,人類的生生不息,那些抽象的,無法用河畔上濕泥捏出的存在永遠的存活了下去,延續在此刻正漫步在它舊址的我身上。
    我抬起頭,像我尚且年幼時分那樣,看向漫天繁星。
    那一夜,在整個偉大的人類帝國啟航的前一夜,我想了很多。
    難以言喻的痛苦施加在我身,並從未停下,我有預感這份痛苦隻會日益增長,除非我重新書寫開篇。
    痛苦令人思考,令人感性。
    我盡可能地思索著可能的未來——為何如此痛苦?最大的可能便是人類帝國鑄就後,身為人類之主的我會被迫因為亞空間影響升神。
    但我絕不可能升神,升神意味著一整個人族的覆滅。
    皇宮地下深處,那盤踞在迷宮間的黃金王座,便是我對這一未來的最後回答。
    若人類徹底大一統,若這般結局避無可避,我會親自選擇我的結局,絕不可能是升神——即便自原體誕生後,我感到我的靈魂中正在孕育這一可能。
    那麽這一痛苦也可能來自黃金王座——未來的我選擇坐上去,隨後這份痛苦便貫穿我的一生。
    ……黃金王座可以讓人有如此劇烈,劇烈到仿佛一整個銀河在哭泣的疼痛嗎?
    我尚且不清楚。
    又或許,我被殺死了,就像是我的父親一樣,由我的至親所殺,我死亡時分的那聲痛苦尖嘯穿越重重時空,抵達我此時的靈魂。
    這倒的確有可能——畢竟我對銀河收複感到自信,即便沒有原體,或許我仍會收複大半銀河,因此我的疼痛不一定是因為收複而帶來的。
    而是由於原體們,畢竟這份疼痛伴隨著他們的出現而降臨。
    但是……還是因為我收複銀河所導致的呢?我不能如此魯莽的下結論,若我現在宣布銷毀原體,那麽大遠征的時間將會被延後——這是無法容忍的,我必須對一整個帝國負責。
    當然,我的朋友爾達大抵也會因此埋怨我。
    站在風中,我靜靜思忖了整夜,直到爾達聯係到我,叫我立刻回到原體實驗室。
    截止那一刻,我想我心中仍舊是傾向於銷毀原體,畢竟我無法對那份不安的預兆漠視不理,我無法容忍一個帝國可能滅亡的未來出現,亞空間中存在的一切都有其必要。
    即便會麵對大遠征的推遲與友人的不解,我也要這麽做。
    隨後我大步走進那間我所熟悉的實驗室——
    昔日充滿營養液的培養皿此刻已經空空如也,隻剩下被吮吸殆盡的廢液在皿底被人遺棄,我將我的目光從那些零落的廢液上移開,看向此刻正滿麵笑容,急步朝我走來的爾達。
    “快看看,尼歐斯,這小家夥的眼真像你。”
    她一把把她懷裏的嬰兒塞給我,帶著絕無法拒絕的堅決——女人往往在這方麵有著極其強大的天賦,尤其是當她們正懷抱著一個新生兒時,若我拒絕,大抵爾達會直接將我撕成碎片——即便她此刻打不過我,她也會直接衝過來跟我決鬥。
    隨後,某個柔軟的,溫熱的,些許濕巴巴的小手攥住了我右手的無名指。
    我低頭,看見了那雙正在朝我好奇看來,微笑的雙目。
    ……
    “怎麽樣?說句話啊尼歐斯。”
    【爾達】皺著眉看著【帝皇】僅僅是瞥了他的孩子一眼,隨後便麵無表情——甚至稱得上厭惡地將這個天使一般的小孩子重新賽回了爾達手裏。
    這個被他父親拋棄的小家夥的眼尾頓時紅了,他如此不解地盯著他父親離去的背影,爾達感覺這個小原體快哭出來了。
    “怎麽?!你不給他起一個名字,尼歐斯?!”
    “先按他們的編號稱呼他們。”
    我大步走出實驗室,我感到我的靈魂疼痛到沸騰起來——但我最終沒有選擇堅持我最初的想法。
    我想我可能愛我的孩子。
    我愛帝國。
    我愛人類。
    即便現在我的靈魂疼痛異常——我想我的命運與未來大抵會是何種軌跡了,我會為了我愛的所犧牲,這便是我所有疼痛,所有不安的來源。
    我會盡全力避免那個最糟糕的未來,那個人類所隕落的未來,但隻要我不選擇升神,我現在,此時此刻所有的痛楚便證明著我未來的成功——人族終將一統。
    彼時。
    我尚且不知道,我所熱愛的,我所深愛的,我所為之而犧牲一切的,
    在遙遠的未來,都不會選擇我。
    但沒有關係,因為在我的計劃中,第一個放棄了我的是我自己。
    我也因此付出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