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神明啊,不過爾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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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莫塔裏安的動作,那根略顯蒼白的繩索抖了抖。
    基利曼感覺自己被驚嚇的內心也隨著那根繩子抖了一下。
    人類之主究竟交給了基利曼什麽?交給了他足夠重、足夠多的寶藏——隻不過先前羅伯特·基利曼從未親眼看見那些財寶。
    現在他看見了。
    基利曼下意識順著那其間較粗的繩絲望去,他那閃爍著璀璨金光的眼中亮起億億萬萬或明或暗的火光,他看向那些靈魂,在他沉浸於眼中那奇景時,那些靈魂似乎隨著帝國之主的呼吸所起伏。
    他看見每個人的貪與欲,看見每個人的能力,看見那些被明碼標注出的價值,看見可以簽訂契約的客體,看見可以被支配的工具。
    隻要他想,他可以做到同任何一個忠於帝國的人類簽訂契約——並支配。
    與此同時,在那億萬火光間,幾片大火茫然燒起來,帶著不同的光澤,那是基利曼的兄弟們,原體們的光輝。
    基利曼感到自己的大腦正在顫抖。
    他真正、實實在在地意識到了當初那份強迫帝皇簽訂的條約究竟給他帶來了什麽,帝國之主最初僅僅是認為要求別人按照契約履行義務與責任極其便利,但現在他意識到,契約本身可以不具備公平與正義性,因為他天生擁有支配權。
    這就是羅伯特·基利曼的靈能本質——他先前將這些天賦全浪費在案牘間,讓每一位官員負責,看穿每一個寫下條令人的內心與所需所求。
    但現在,基利曼意識到他的本質,更加冰冷,更加殘酷,更加霸道,並非具有直接的攻擊力,並非可以架在敵人脖頸間的鐮刀,並非張嘴可以呲出的獠牙,而是更加高級化,更加文明化的能力,他的能力建立在文明與種族之上,建立在階級與支配之上。
    基利曼咽了口唾沫,眼神恍惚地看向他麵前支著鐮刀的莫塔裏安,他的這位兄弟似乎還想要詢問基利曼情況,卻不知基利曼此刻內心正驚恐地盯著那根象征“支配”的繩索。
    在內心深處,基利曼仍然抗拒“支配”他的朋友們,他的兄弟們,他所信任的人們。
    【怎麽樣?】
    莫塔裏安昂了昂頭,目光平靜,
    【試著釋放你的靈能,基利曼,將你的力量灌注進祭壇內,這不需要你把自己的靈能顯現出更加具體的模樣——這對你來講太難。】
    真的難嗎?
    基利曼盯著那根不存在繩索思忖著,他很想碰一碰那根繩子,但他忍住了——至少現在暫且先不要對他的兄弟們使用強製手段,或許他可以對其他人試試。
    他不敢,也不想告訴莫塔裏安他究竟覺醒了什麽,基利曼不認為這個可以緩解原體之間關係,現在也不適合提出這件事,任何一位原體如果知道他們像是狗一樣拴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是基利曼……任誰都會不爽的。
    基利曼隻是沉默地點點頭,嚐試按照莫塔裏安所說釋放靈能。
    璀璨奪目的金光在基利曼湛藍的盔靴下亮起,隨後迅速攀爬向那些鮮血寫就的絲線,血色的大網自中心渲染為耀金,閃亮的金色飛速朝外侵染著,轉瞬便抵達了祭壇邊緣,開始朝黑石塔攀登。
    十三座主塔之上,一層層金色符文亮起,在黑塔表麵之上的符文外側,又浮空層層亮起十二道符文,無數數字與扭曲的文字蠕動著交相呼應,瞬間整顆星球半側都變得金碧輝煌,宛如聖光灑下的天堂。
    這些符文的模版都是由數字命理學大師莫塔裏安提供——若馬格努斯在這裏,或許會直接驚呼出聲,如此強大與美妙的法陣竟然出自莫塔裏安之手,這些法陣看著比原體本身賞心悅目太多了。
    基利曼平靜地呼吸著,他原本以為釋放靈能會讓他感到疲倦,但事實相反,隨著靈能的釋放,他反而感到了某種釋然的輕鬆,就像是一直憋氣的人忽然學會了如何呼吸。
    一層層靈能共鳴,基利曼聆聽見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渴望,有人希求榮耀,有人希求生存,重重低語回蕩著,被帝國之主所聆聽。
    神聖的金光籠罩在他越發高大的身形之上,基利曼下意識抬手,去回應那些靈魂,那些火苗仿佛一瞬間便在他的麵前,他的手指輕輕撩撥著那些火焰,那靈魂之火更加雀躍起來了,更加閃耀,更加強大。
    眼見那點點星火越發旺盛,基利曼心中也湧現出某種淡淡的欣慰,他晃了晃神,再度看向他麵前的莫塔裏安。
    現在他應該是已經進入了所謂的“靈能視角”,基利曼看見一個蒼白的,瘦骨嶙峋,猶如稻田間用白骨質感的蟲盔胡亂搭成的高聳稻草人。
    基利曼張了張嘴。
    +這裏交給我。+
    他說,語氣比往日裏更加堅定與不容置疑,他麵前支著鐮刀的莫塔裏安瞥了他一眼,眼中滿是基利曼看不懂的深意,隨後蒼白之主毫無留戀地點了點頭。
    【主戰場給你,】
    他說,又抬起下巴,點了點基利曼身後那些軍隊,那些靈魂,
    【必要的時候,我想你可以使用你手上的權力——這些都是你盡職盡責所應得的。】
    這句話隱含的深意讓基利曼感到不寒而栗,他難以置信地盯著莫塔裏安,卻見莫塔裏安仍舊像是往常那樣,蒼白之主在故事最初就做好犧牲一切,燃燒一切的準備了,畢竟他最開始就一無所有,最壞不過回到開頭。
    莫塔裏安轉身,抬手擺了擺,隨著一陣白霧在基利曼麵前騰起,那個高瘦的原體消失在戰場之上。
    ………………………………
    【然後是你。】
    莫塔裏安淡淡地說道,他抬眼瞥了眼手下敗將,首逆者站在祭壇之內,大張著手臂,仿佛在向莫塔裏安展示他已經無所畏懼。
    比起先前基利曼那邊的人山人海,首逆者這邊空蕩無一人,隻有像是鎖鏈般的祭壇符文將他死死地束在這裏,十四座黑石塔屹立於遠方,高度與其上符文的精細度似乎都差了基利曼那邊一分。
    [守好這裏,我知道。]
    首逆者說道,眼死死地盯著莫塔裏安,仿佛要把他看出一個洞。
    [大可放心,我不會偷懶的。]
    [畢竟我的最終目標不是讓一切都毀滅,]
    首逆者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眼中那團火再度燃起來了,他的後手在【赫瑞拉】那裏,在此之前,他怎麽能然一切都毀滅在外側者手中?
    首逆者曆盡千辛萬苦、跋山涉水,隻為講述一個並不怎麽高妙、充滿痛苦與失去的故事,他又怎麽甘心在故事快要結局的尾聲被外力降神將一切都破壞掉?
    [但真是可惜,我沒能將我自己的力量用在斬殺基利曼——或者你身上。]
    【嗬。】
    莫塔裏安冷笑了一聲,手中的動作絲毫沒有減慢,十四把匕首插進首逆者身軀之內,末端係著連接祭壇的黑色鎖鏈,漆黑的鮮血順著鋒利的刀刃向下流淌,像是一道黑色的細線。
    漆黑混沌的顏色在大地之上渲染開來,宛如綻開一朵罪之花。
    【好了。】
    莫塔裏安拍拍手,像是在拍掉手上毫不存在的髒汙,他對待首逆者的態度一點不客氣,一方麵是因為這個人依舊是“敵人”,另一方麵,莫塔裏安知道自己不會因為這點小的區別對待就撂擔子不幹。
    【轉變形態。】
    他說,首逆者給了他一個眼刀,兩個莫塔裏安繃著臉火藥味兒十足地注視了一刻,隨後,那團黑色的火焰燃燒起來。
    莫塔裏安幹笑了一聲。
    火焰熊熊,撐起那些高瘦的盔甲,混沌而肮髒的三色焰火躍動於那些漆黑的火團內,宛如靜脈血管那般,源源不斷地向著這隻龐然巨物輸送力量。
    【你們那邊……如此利用混沌……】
    莫塔裏安饒有深意的話語消逝於風中,那個被十四道匕首刺傷的巨獸正憤怒地盯著他,絲毫不掩飾他靈魂深處的惡意。
    漆黑的火團熊熊,於先前的淋漓出的黑色血液之上燃燒,頃刻間整個祭壇所處的大陸都宛如陷入人間煉獄,正在尖嘯的黑火搖曳著。
    【走了。】
    莫塔裏安擺手,在眼見祭壇被激活後,他懶得跟這垃圾多廢話一句,白霧渺渺,直接離去。
    轉瞬,這股煙塵便降臨於那高高舉起,舞動著的鐮刀旁。
    高舉著槲寄生的卡拉斯不語,雙手抱著於他而言過於龐大的鐮刀默默往旁邊挪了一步,他身旁的祭壇正中央,那股白霧升起,慘白的盔靴自其間踏出。
    【最後……是這裏。】
    莫塔裏安喃喃自語著,沒有一絲一毫廢話,他身旁的卡拉斯開始念咒,莫塔裏安的身形也開始膨脹,如汩汩湧泉般的白霧湧出,順著祭壇的脈絡向外延伸,隨後攀爬上祭壇邊緣那十四座高塔,白霧絲絲縷縷,自黑石塔的表層向外散去,宛如正在垂淚的天穹。
    眼見最後一座黑石塔被白霧繚繞,卡拉斯果斷停下了咒語,他身旁,蒼白的怪物正輕柔地呼吸著,聲音像是嘶鳴。
    +很奇怪,卡拉斯,+
    莫塔裏安輕輕說道,
    +我反而平靜下來了,沒有曾經的慌張,是因為這次終於是我站在前線,而他在後方嗎?還是不論如何,結局已經不可能再糟糕了?+
    “……”
    “你隻是累了。”
    卡拉斯悶悶地說道,他抬起頭,望向那白晝如虹的星空,
    “我也隻是累了,都活這麽久了……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你想要我放你走?+
    “我一直是這麽想的。”
    卡拉斯深呼吸了一口氣,
    “同輩裏就隻剩下你我還有哈迪斯了……沃克斯在你的靈能域內,也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死神,這一仗打完,放我走吧,再往後真不需要我了,給新生代一點機會。”
    +……+
    “還是不願意承諾?無所謂,至少比謊言強,但有時候你們的確太苛責我了,莫塔裏安……我隻是一個凡人。”
    莫塔裏安猛地扭頭,像是聽見了什麽了不得的話一樣,他扭曲如同鬼魅的臉上依舊能看出驚愕,承認自己是個“凡人”,這句話竟然是他們當中最要強的那個說出來的。
    卡拉斯攤手,冷笑了一聲。
    “你升神後對於時間的感知也變得奇怪了,莫塔裏安,好好想想吧。”
    +……我會的。+
    不確定的聲音飄蕩在空中,隨後他們沉默下去。
    望著遠方起伏的山脈,莫塔裏安忽然再度開口,
    +你……你可以這些跟哈迪斯談談。+
    “你還是優柔寡斷。”
    卡拉斯笑起來,萬年後的莫塔裏安是別人眼中的活閻王,但卡拉斯知道這家夥還是當初那樣,任人唯親。
    +是的,我是。+
    莫塔裏安毫無心理負擔地承認了這一點,隨後,在他們頭頂星空被巨力撕裂開一角時,他們都默契地止住了這個話題,抓緊鐮刀。
    ………………………………
    疼痛。
    疼痛。
    虛無。
    塔拉辛本以為它會一下子獲得很多力量,然後膨脹起來,一揮手就可以像是某種奇異生物一樣發出衝擊波,又或者單純變得很大,可以把星球當球踢那種大。
    但事實並非如此,懼亡者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困惑,仿佛困惑於自己為什麽是個懼亡者——是一個渺小種族的渺小個體。
    它抬眼,看見億萬宇宙維度,看見那其間星星點點、恒河沙數的光芒,那些智慧生物,多麽渺小,多麽……無所謂。
    整個銀河的璀璨在它眼前綻開,宛如鏡麵上一朵盛開的蓮花,它見那大千世界紛紛繁繁,先前困擾不過浮塵一粒,在銀河的美妙樂章前,一切都不過徒勞。
    這一刻,在巨大的釋然前,塔拉辛卻是想起為何歐瑞坎認為自己是更高一等的存在,而放棄懼亡者,選擇成為司星者的了。
    它下意識回頭,看見同樣絢爛的司星者,萬千星辰的命運在那遮目的神明前接受度量,再放至合適的位置,它腳下絲線如水,每一絲每一縷都映出曇花世界的精彩。
    它可以走一條更加恢弘的道路。
    +現在你終於看見了,在浪費了如此多的寶物與能量後,+
    歐瑞坎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
    +現在你明白我的選擇了嗎?塔拉辛,看看這真正的銀河,真正的命運,懼亡者不過虛無,不過是我們借勢孕育的泥土,而我們終究是星空之上的神明,懼亡者不該阻擋你我前進的腳步。+
    +……+
    塔拉辛淚流滿麵——它確信它應該是流淚了,不論以哪種鬼形態,見到真正的世界令它顫抖,它仿佛剛剛擁有了真正的聲帶。
    +哈哈,是嗎?+
    它聽見自己以自己平常絲毫不著調的聲音說道,
    +我咋隻看見哪兒有文物等著我去收藏?歐瑞坎,你說啥呢?+
    在歐瑞坎憤怒的咆哮抵達之前,塔拉辛已經毅然決然轉過了身,朝著它所選定的、或許很糟糕的道路狂奔。
    +全軍聽令!!!+
    塔拉辛大喊道,
    +種族危亡之際,生死存亡之時,命運之終戰已至!一切歸於懼亡者——我們蔑視死亡!我們戰勝死亡!!!跟我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