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風雪之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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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月比雪月的氣溫更低, 仿佛是冬天發覺自己已經時日無多,所以要最後逞一逞威風。所以有的時候,人們都覺得雨月跟風月該換一換才對, 因為雨月的風, 往往比風月還要刮得更凶。
雙塔大教堂。即使外牆的神術陣擋住了風雪, 還是能隱約聽見風聲嗚嗚, 仿佛哭泣。
妮娜坐在窗邊,有些吃力地讀著手裏的福音書——她在黑莓鎮教堂學過一段時間的拚寫, 但因為牧師井不用心教,所以到現在還是不太熟練。
門無聲地開啟又關閉,極其細微的腳步聲在妮娜背後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有聲音響起來:“這個字念錯了,這個字母在這裏不發音。”
“為什麽呢?”妮娜的手指按在書頁上,“可是在別的詞裏, 它都發音的呀。”
“這個——”麵具有些答不上來,“沒有什麽原因, 它在這裏就是不發音的, 凡是放在詞尾,這個字母都不發音。”
妮娜轉身看了看他:“你知道得很多。”
麵具有些局促地摸了摸頭:“沒有,也沒有很多,就是學過一點……”他是從小就被送進雙塔大教堂的,那時候也有牧師教他們讀書——當然, 先讀教義和福音書。說起來,雖然他們是有罪的墮落之人,但教會對他們卻很好,像妮娜這樣的平民都不通文字,他們卻有專人教授。
想到這些, 麵具就覺得滿心感恩,連被注射進藥劑時的痛苦記憶似乎都淡化了一些。畢竟如果沒有牧師的教授,現在他又怎麽能幫助到妮娜呢。
他的表情有點很明顯的雀躍,妮娜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轉回書上。麵具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有些小心翼翼地說:“你要是還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問我。牧師教過我……”就這本福音書,他都是倒背如流的。
“牧師教你讀書的嗎?”妮娜手指摸著書頁問。
這段時間以來,妮娜很少主動發問,而且還是問到麵具從前最愉快的那段生活,麵具的話就多了起來:“是的,教我的是個老牧師,他對我很好……”
“教堂對你這麽好,為
什麽那個時候——”想起在地牢裏的場景,妮娜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那簡直就是折磨,她決不相信真心對麵具好的人,會忍心那樣對待他。而且,麵具當時的樣子跟教會宣傳的魔鬼十分相似,而那兩個所謂的實驗者,對麵具完全就像對魔鬼一樣。
“那是我們的原罪——”說到這個,麵具也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當時的痛苦無論再怎麽感恩,其實都牢牢烙印在心中了,“那時候他們以為我徹底墮落了,所以才用我做試驗。反正我要死了,如果能試驗出更好用的藥劑,我的死也就有價值了。”
當然,後來他沒有死,甚至還晉級了。這是主對他的考驗和肯定。堅持下去,他一定能夠贖盡身上的罪。
嗯,也得感謝妮娜,是妮娜分擔和減輕了他的痛苦,才讓他熬過那一關。教義裏說主會派遣天使來賜福於世人,那麽妮娜一定就是他的天使了。
妮娜沒發覺麵具在偷眼看她,皺著眉毛思索了一會兒,問道:“那個藥劑是做什麽用的?”
麵具對她知無不言:“幫助我們淨化的。不過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能被淨化,我們晉級就會更快。”
“那你們是——”魔鬼兩個字已經到了嘴邊,又被妮娜咽了回去,“你們平常做什麽呢?”自從地牢裏出來,她也沒見麵具做什麽,好像每天都無所事事。
這個問題麵具很願意回答:“我們為主守夜。消滅一切墮落之物。”
“墮落之物?”妮娜看看他,語氣有些古怪,“比如魔鬼嗎?”
“對呀。”麵具沒聽出她語氣中的意味,“魔鬼,女巫,男巫,魔獸,所有的黑暗之物,都是我們要消滅的!”
“女巫——”妮娜對這個詞兒有些特殊的敏感,“你見過真正的女巫嗎?”
“當然。”麵具不假思索地說,“長雲領那個領主的私生女就是個女巫!”
妮娜猛地抬起眼睛:“長雲領?”
“對。”麵具以為她不知道長雲領的事,還仔細地解釋了一下,“長雲領的領主一直都沒有繼承人,不知道他從哪兒弄回一個私生女,據說是他跟一
個女奴生的,還是墮落血統。”
“是叫露西嗎?”妮娜打斷他。
麵具稍微有點詫異:“是的。你知道嗎?”
這她當然知道。妮娜皺起眉毛:“你怎麽說她是女巫?”
“她就是女巫啊。”麵具理所當然地說,“她可是個雙黑。”
“雙黑就是女巫?”妮娜的眉毛都要豎起來了,“你們就是這樣給人定罪的?”這樣幹,跟她那個繼母有什麽不同?甚至還不如她的繼母呢。至少瑪麗亞是在兒子死了之後,出於仇恨才去舉報了露西,而這些人,僅僅因為是雙黑就把人定性為女巫?
“不是——”麵具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發怒,試圖解釋,“她用魔藥——”
“露西不是女巫!”妮娜一點也不想聽他再說下去了。
麵具有些吃驚:“你怎麽知道?”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妮娜怒氣衝衝,“她是個善良的人,從來沒有害過人!”
“你怎麽會認識她?”麵具試圖說服她,“一定是她欺騙了你。她用魔藥害人,我都看到她用來配製魔藥的東西了。”
“她害了什麽人!”妮娜呼地站起來,“露西絕不是女巫!我就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得到了神恩,那時候還有人說我也是女巫呢。”
她氣得有點語無倫次:“那是有人嫉妒她采到了好吃的蘑菇賺錢,所以才誣蔑她。而且有人給男爵下毒,也是露西發現,才救了男爵……”
麵具目瞪口呆地聽著,半天才說:“女巫有時候會假裝救人,是因為她們要隱藏自己的身份——”
“你胡說!”妮娜氣得臉都紅了,“露西救人,你們還要說她是為了以後害人,那麽害人的人又算是什麽?連女巫都不如嗎?真是可笑!就是因為救人,反而要被送上火刑架?欺辱聖女的主教,倒還能冠冕堂皇地繼續做著主教,接受眾人敬仰。這是什麽道理?你們這些守夜人,眼睛都是瞎的嗎?”
麵具下意識地反駁:“你怎麽能這麽說……”
忽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對峙,伊麗莎白推開一道門縫,小心地探進頭來:“妮娜——麵具大人也在啊……”
“有
什麽事嗎?”妮娜不想對伊麗莎白發怒,雖然她對這裏的人都沒多少好感,但伊麗莎白也算是間接幫助過她的,至少她和麵具能一起活下來,就是因為她想到了伊麗莎白說過的話。
伊麗莎白有些畏懼地看了看麵具,小聲說:“妮娜,你是會聖光治療的對嗎?能不能,來幫幫忙?”
在這裏呆了一段時間之後,妮娜才知道這座塔裏的聖女都是剛剛覺醒神恩的那種,基本都是信徒的水平,也就是身上能浮一層白光而已,很少有人能生成什麽具體的能力。就比如說像她這樣可以給別人治療的,整個塔裏都沒幾個。
所以她們真的就隻是供給這些守夜人的消耗品而已——盡管竭盡全力地救了麵具,但妮娜仍舊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就目前來說,塔裏能治療的聖女,就隻有妮娜。當然,整個雙塔大教堂,會聖光治療術的還有好幾位牧師什麽的,但他們都在南塔,是不會到北塔來的。
妮娜跟著伊麗莎白走進另一間房間,抬眼就嚇了一跳,一個聖女坐在床邊上,半邊臉都是青腫的,額頭上還撞破了一塊,正在滲血。
“這是怎麽了?”妮娜快步過去,抬手輕輕覆在傷口上。白光微閃,傷口很快愈合,連臉上的青腫也消退了一些。
妮娜挪開手。同樣的聖光刷過,傷口已經平複,可是那些青紫卻沒有完全消退,這是為什麽呢?
自從覺醒了神恩之後,她在黑莓鎮的教堂裏也給不少人治過病,已經發現了這個問題,就是聖光對於不同的傷病,效果是不一樣的。
她曾經就這個問題請教過黑莓鎮的牧師,然而那個家夥隻說是她能力不夠,完全就是在敷衍。當然,現在她也知道了,那家夥早就打著主意要把她弄走,當然不會用心教導她什麽。
號稱是為主傳播仁愛與榮耀,其實嫉賢妒能,唯恐有人與他競爭……
妮娜都有點奇怪,為什麽之前她一直覺得,黑莓鎮的牧師是位合格的神職人員,按時分發聖水,按時領導禮拜和宣講福音,每年都為田地祈福……
也許有些時候,當你置身在
外的時候,總是看不清楚,隻有加入其中,才會發現之前看到的,也許全是假象。
就比如說,當她還是個普通人的時候,覺得聖女高不可攀,神聖不可侵犯;可是當她成為聖女之後,才發現其實聖女根本算不了什麽,她們就是教會中的貧民,隻能任人擺布而已。
主說過的平等,其實井不存在。從前她對露西說過,誰做出更大的貢獻,就該得到更高的恩澤,但事實上也許井不如此,比如說,盧卡斯那樣的人,又究竟做出了什麽貢獻呢?
“多謝了。”懶洋洋的聲音,把妮娜已經飄得很遠的思緒拉了回來,受傷的聖女隨手抹了一把已經要幹涸的血漬,衝著妮娜笑了一下。
她長得挺漂亮的,尤其是皮膚白淨細膩,連個雀斑都沒有,這是挺少見的。栗色卷發軟軟地貼在頸間,一雙暗金色的眼睛卻給人一種冷且堅硬的感覺,雖然嘴角彎著,笑容卻沒到達眼睛裏。
“尤蘭——”伊麗莎白半是心疼半是責備,“你又跟大袞吵架了?你就不能,不能軟和一點嗎?”
尤蘭冷笑了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軟和一點?他打我,我還要軟綿綿地討好他嗎?我又不是狗!”
伊麗莎白歎了口氣:“如果你不要跟他硬來,也許——”
尤蘭直接打斷了她的話:“不是每個守夜人都像你的守夜人一樣。不要總把錯誤扣到我頭上來,我軟和了,他就會忘記我從前的事嗎?”
伊麗莎白不說話了,沉默片刻才抬手輕輕摸了摸她未褪的青紫:“可是你這樣,總是吃虧……”
“反正他輕易也不敢打死我。”尤蘭滿不在乎地說,顯然不願意再提起這件事,把目光投向妮娜,“這是新來的姐妹嗎?”
“是的。”伊麗莎白收起憂慮,給她們介紹。
“你跟麵具定了契約?”尤蘭嘖了一聲,“他居然還沒瘋嗎?”
“尤蘭!”伊麗莎白很無奈,“你總是這樣,怪不得會挨打。麵具沒有瘋,他還晉級了。妮娜跟他的契合度很高。”
尤蘭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明顯是在說:晦氣!
“別這樣。”伊麗莎白
輕輕歎了口氣,“這對妮娜也是好事。”
“也對。”尤蘭笑了一下,“契合度越高,在這裏的地位也越高。低等聖女嘛,不就是這點用處嗎?”
妮娜觀察著她的表情,沉吟著正想說話,房間的木門忽然被大力推開,一個皮膚暗青色的男人大步走進來,一看房間裏竟然有這麽多人,頓時嗬了一聲:“又在這兒賣慘了?”
男人耳根處有幾道痕跡,看起來像是魚的鰓一樣耳朵也有些異樣地支棱著,顯然是個守夜人。
“大袞——”伊麗莎白微微皺起眉毛,“尤蘭是你的聖女,你們應該好好相處。”
“少廢話。”大袞井不買伊麗莎白的賬,“既然是我的聖女,我愛怎麽相處就怎麽相處。回去服侍你的吸血鬼去,少管閑事。”
他說著,就要走過來拉扯尤蘭。
尤蘭雖然挺直著身體,但臉上還是閃過一絲畏懼。大袞一眼看見,嗤笑一聲:“現在知道怕了?跟你的主教鬼混的時候怎麽不知道怕,沒想到有一天會被他扔到這兒來?”
他已經伸出手,但卻被另一隻手擋住了。
妮娜站起來,擋在尤蘭前麵:“你不能打她。”
“關你什麽事!”大袞輕蔑冷笑,“你算個什麽東西?”
他甩手就要把妮娜扔開,但剛抬起手來,從後麵忽然伸過一隻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誰!”大袞一回頭,隻見麵具站在他身後,頓時豎起眉毛,“你多管什麽閑事!滾開!”
隨著他的聲音,麵具身周忽然出現了一個淡藍色水泡,整個把他包圍了起來。
“不想死就趕緊滾——”大袞話音未落,一陣滋滋聲就響了起來,一層火焰從麵具身上冒出來,水泡因為蒸發迅速地縮小。而且這層火焰還一直順著麵具的手臂延伸到了大袞的手腕上。
“你晉級了!”大袞又驚又痛,手腕上浮出一片青灰色鱗片,仍舊覺得抵禦不住這股火焰的熱度。他剛剛出去了一趟,還真不知道麵具竟然變得這麽厲害了。
水泡很快就蒸發殆盡,麵具吐了口氣,反手一摔,大袞就踉蹌著退開幾步,險些撞到牆上。他狠狠瞪著麵
具,又衝尤蘭威脅地揮了揮拳頭,轉身走了。
伊麗莎白看著他的背影,不由得憂慮起來:“這可怎麽辦……”
“有什麽怎麽辦的。”尤蘭倔強地說,又對妮娜說,“你回去,謝謝你了。”
妮娜抿了抿嘴唇,最終隻低聲說:“你休息。”她現在已經知道,在這裏不會有人替聖女們主持公道,除非聖女們自己能反抗。
但是,究竟怎麽才能反抗呢?很顯然,守夜人的能力極具攻擊性,而聖女們——即使是她,也隻會治療而已。
治療,為什麽聖女隻會治療呢……
妮娜不由得又想起了陸希跟她說過的話。她說治療要先了解人體,否則可能會適得其反。
適得其反……治療的反麵……
“你受傷了嗎?”麵具的聲音從旁邊響起來,妮娜抿著嘴唇看了他一眼:“沒有……謝謝你。”如果麵具不及時過來,她是一定會在大袞手下吃虧的。雖然他們剛剛爭吵過,但麵具還是來維護了她。
麵具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嗨,你是我的聖女,不用這麽客氣……你也不用怕大袞,我不會讓他動你的。”
妮娜垂下眼睛:“你會像大袞對尤蘭那樣對我嗎?”
“不會!”麵具急忙否認,“你救了我,我怎麽會打你呢。”
“那麽尤蘭呢?”妮娜回頭看了一眼那扇門,“難道她不是為了救大袞才跟他定下的契約嗎?為什麽他要那樣對尤蘭?”
麵具答不出來。他還真不知道其他守夜人是怎麽跟自己的聖女相處的,畢竟那都是在各人房間裏發生的事,有靜音神術陣,隻要關上門,房間裏的動靜就沒人能聽見。
所以他隻能保證:“我一定不會。”如果不是妮娜,他現在已經瘋狂而死了。他井不畏懼死亡,但如果能活著,誰又想死呢?何況瘋狂的死去很可能去不了光明之山,隻有活著,才有更多贖罪的機會啊。
妮娜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抬起頭來:“但是我還是要說,露西她一定不是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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