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豐收之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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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雲領豐收, 但晚風嶺並沒有。
不但沒有豐收,因為原領主拜耳子爵爆出跟魔鬼勾結的事兒,搞得小小的晚風嶺人心惶惶。更糟糕的是, 聽說領地被並入了長雲領,小教堂裏的牧師居然立刻就帶著人跑了!
牧師跑了!這不僅是收獲前的最後一次祈福沒人做, 還讓晚風嶺的人陷入了一種被拋棄的惶恐——難道他們晚風嶺真的被主放棄了?拜耳子爵引來的魔鬼已經汙染了晚風嶺嗎?
這麽惶恐不安, 連田裏的作物大家都無心去照看了。還是長雲領來接手的騎士老爺發號施令, 大家才勉強安定一些, 下地把糧食收了回來。
晚風嶺種的不過就是平常的麥豆而已, 本來產量也平平,今年又少做了一次重要的祈福, 胡亂收獲之後才發現,竟然隻有往年的七成!
這下子各家都是愁眉苦臉。雖然騎士老爺已經宣布既然牧師跑了, 今年就不必交十一稅, 但,但即使去掉十一稅和年末給教堂的供奉, 剩下的交了領主的田稅之後也要餓肚子了。
農夫皮特家裏就是如此。晚風嶺不少人家都跑小生意, 因為地少而人多,家裏有個人出去跑跑腿,賺幾個活錢回來,日子就能好過一些。
可皮特不行,因為他家裏離不開人。
皮特有個兒子,但這個兒子生了一張兔子樣的嘴巴——鑒於皮特的妻子是在山腳下的草地裏把孩子生出來的,皮特十分懷疑是不是魔鬼用一隻兔子調換了他的兒子。
雖然有所懷疑,但皮特到了三十歲才有這麽一個孩子,當然是舍不得扔的。他把孩子包好了帶回家,然後拿出家裏所有的麥子送去教堂換了一瓶聖水, 給孩子喝了下去。
然後,孩子沒好。皮特祈禱了整整三十天,孩子的嘴巴還是那樣三瓣式的嘴巴,沒有半點變化,倒是肉眼可見地白胖了一些,哭的聲音也更響亮了一些。
這是一個怪物無疑了,或者至少是一個神棄者。
按理說,這樣的孩子應該送去教堂,隻有火焰才能淨化他。但是皮特躊躇再三,還是沒有這麽做。因為耽擱了這一個月,原本紅皮皺臉的小東西成了白胖的一小團,仿佛剛剛烤出來的白麵包,除了那張古怪的嘴之外,眼睛和鼻子都跟皮特的妻子很像,而臉的形狀則像皮特。
總之,不管皮特怎麽看,都覺得這就是他和妻子的孩子,而不可能是一隻兔子。
但是孩子的嘴又是怎麽回事呢?皮特想不明白。他和妻子都是虔誠的人,從來都是盡力供奉教堂,兒子更是什麽都不懂,怎麽就成了神棄者呢?
雖然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一旦成為神棄者就完蛋了,領主大人知道,也許就會把他們一家子都流放出去。所以他隱瞞了這一點,對外隻說兒子容易生病,然後把兒子在家裏藏了十二年。
這十二年裏,他的兒子從來沒有走出過家門。他很乖,知道自己的臉不能見人,所以從來不像別的孩子一樣要到外麵玩耍,每天除了幫母親做事,就是用稻草和樹枝做一些小東西。後來兒子能做出精致的小紡車、小房子之類,甚至還有鄰居家做小生意的挑幾個拿去別的領地賣,經常也能換幾個銅幣回來。
每次拿著兒子賺到的銅幣,皮特就覺得疑惑:明明兒子這麽聰明這麽乖巧,怎麽就會被神厭棄了呢?會不會是他和妻子做錯了什麽,才連累了兒子呢?
懷著這種心思,皮特越發虔誠,每年收獲之後,都要盡其所能地送一些麥子去教堂,隻盼著能有那麽一天,神明會看在他的虔誠上,忽然讓兒子的臉變成正常的。
然而兒子的臉並沒有好,倒是領地易主,牧師直接跑了。
對著空空的教堂,皮特滿心茫然——牧師都離開了,去向誰祈禱呢?而且今年的收成又少,雖然現在家裏堆了不少麥子,但新領主還沒有來收田稅呢,等收完了稅,還能剩下多少?
最主要的是,無處祈禱,兒子的臉不就永遠不會好了嗎?他今年十二歲,還能在家裏躲著不出門,等到他十**歲了,還能這樣嗎?可是隻要一出門,不就會被發現是神棄者嗎?
“要不然,咱們去聖城……”一向沉默寡言的妻子,忽然少見地發表了意見,“聽說有好些神棄者去聖城懺悔,都得到了神的寬恕……”
這個事兒皮特當然聽說過。聖城可不是誰都能去的,但正因如此,能夠千裏迢迢走到聖城的,就更見其虔誠。唯有這樣,才有可能求得神的寬恕不是嗎?
但是妻子開口之後,竟然特別的堅持。皮特這時候才發現,很少說話的妻子,對於希望求得神明寬恕這件事上,比他還更執著。畢竟這個孩子,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是她身上的血和肉。
於是這件事就這麽決定了,皮特收拾了家裏所有能帶上的東西——麥子是不能都帶的,一來帶不走多少,二來那裏頭大部分都是要交的田稅,所以他隻帶了兩口袋新麥,然後就是幾件麻布衣服和兩塊黑麵包,另外還有二十幾枚銅幣——這就是他的全部財產了,本來如果牧師沒有離開,這些銅幣裏至少有一半會送去教堂。
他們選在天色將明的時候離開——夜裏是不敢的,怕遇上野獸;而白天出去則容易被發現兒子的臉,盡管他用一塊破布把兒子下半張臉蒙住了,但這樣子顯然是更會引人注意的。
不過到了陌生的地方,應該就沒有會來問他們了,皮特這麽想。
他沒料到,會撞上人。
那個人皮特是認識的,他是拜耳子爵手下的小管事,往年的田稅就是經他的手收上去的。
這樣的人在他們這些平民眼裏就已經是了不得的人了,因為他們在稱量麥子的時候手鬆一鬆或緊一緊,要交的稅就會相差出好幾磅去——那可是一個人好幾天的口糧啊!
雖然拜耳子爵已經不再是此地的領主了,但管事們並沒有落魄,難道新領主就不需要他們來收稅嗎?尤其是今年這種情況,新領主到現在還沒有收田稅,平民們心裏惶惶的時候,就更要討好這些管事了。
這個管事就是從別人家出來的,那家的情況跟皮特家差不多,隻不過多了一個寡婦。
正因為是這種事,所以管事才早早地離開,沒想到就撞上了皮特一家。
“挺早啊——”管事是絲毫不覺得自己這種幹法有什麽了不得的,雖然那家人並不想弄得人盡皆知,但被人看見他也無所謂,倒是對皮特一家出去販賣的貨物有些興趣——是的,他以為皮特三人是早起出門的小販,而他從這些小販手裏拿點零碎便宜已經成了習慣,所以一邊說著,一邊就上前來想翻皮特的背筐。
然後他就看見了躲在父親身後的肖恩,並且把他當成了女孩。確切點說,他以為肖恩是個漂亮女孩,出門怕被別人騷擾才蒙上了臉——主要是肖恩日常不出門,捂出的白皮膚讓他誤會了。
既然覺得是個漂亮女孩,管事的手就不聽自己使喚地伸出去扯肖恩臉上的布:“這怎麽還捂著臉——啊!”
這一聲尖叫,打破了晚風嶺清晨的安寧,也打破了皮特一家想悄悄離開的願望。
太陽升高的時候,皮特一家三口都被綁在了晚風嶺鎮子入口處的小廣場上。
“看見沒有,這就是潛藏在咱們晚風嶺的魔鬼啊!”管事口沫橫飛,指手劃腳,“就說咱們晚風嶺這些年收成不好,連子爵大人都被魔鬼誘惑了,這魔鬼就藏在咱們中間啊!多危險,多可怕!幸好今天被我遇上了,不然魔鬼逃跑了,還不知道要去害多少人!”
皮特在人群裏找到了自己的鄰居:“沃夫,你知道我們從來沒有害過人,我們不是魔鬼!”
沃夫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小聲說:“皮特是個好人——”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管事就衝著他啐了一口:“他家藏著魔鬼,你是鄰居難道不知道嗎?你知情不報,還沒追究你的罪過呢!”
沃夫不敢說話了,對著皮特投去複雜的眼神,退進了人群裏。
“去個人稟報騎士大人!”管事意氣風發,自覺這下立了大功,“我抓住了一個魔鬼,請騎士大人來主持淨化儀式。”
所謂淨化儀式,就是火刑。皮特一陣絕望,最後的求生**讓他大聲喊起來:“我們不是魔鬼,我們沒有害過任何人!我們隻想去聖城,求神治好肖恩的病。”
“別聽他們胡說!”管事亢奮地揮著手,“魔鬼都說自己沒幹壞事!”他正愁沒辦法討好新領主呢,這下可好了,抓到一個魔鬼,這不就立大功了嗎?
“都讓開!”人群後麵忽然傳來了響亮的聲音,把管事的聲音都壓了下去,人群向兩邊退開,皮特絕望地抬頭看去,隻見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鎮子入口處,一個英俊的男仆從馬車車轅上跳下來,恭敬地拉開車門,扶下了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女。
“伯,伯爵大人!”管事第一個反應過來,衝上去行禮,“晚風嶺城堡管事馬拉向您問候,忠心為您效勞。”
這位就是女伯爵,他們的新領主?皮特心裏稍微浮起一絲希望——女領主會不會心軟一些,對他們有那麽一絲憐憫?
然而馬拉搶在所有人前麵,大聲說:“伯爵大人,這裏有一家魔鬼,您千萬不要靠近,它們會傷害到您的!”
“是嗎?”女伯爵的語氣聽起來漫不經心,“又是魔鬼?你們晚風嶺有這麽多魔鬼的嗎?讓我看看,到底是不是魔鬼。”
“當然是魔鬼!”馬拉信心十足,“您看那個小子的嘴,不是魔鬼誰會長成這樣子!”
皮特拚命抬起頭:“我兒子不是魔鬼,我們沒有害過任何人!”
“你閉嘴!”馬拉撿起一塊幹柴扔向皮特,“你這個魔鬼,還要狡辯!”
但是這塊幹柴在半路就落了下來,女伯爵身邊那個英俊男仆隻是抬了抬手,幹柴就像被什麽人拽著似的,落到了地上。
這一手引起了鎮民們一片驚呼抽氣的聲音,馬拉也瞪大了眼睛。女伯爵瞥了他一眼:“你們鎮子上之前不是有教堂和牧師嗎?那怎麽會有魔鬼?”
“呃——”馬拉愣了一下,“那個,魔鬼很狡猾……”
“那就是說,牧師和教堂其實根本沒什麽用了?”女伯爵問道,“牧師在的時候魔鬼沒做什麽害人的事,牧師走了他們反而要離開,有這樣的魔鬼嗎?”
一句話問住了馬拉,一些鎮民也情不自禁地點起頭來,沃夫尤其激動地點頭,還小聲地說:“皮特沒有害過人……”
馬拉瞪了沃夫一眼,剛想說話,陸希就把目光轉向他:“你叫馬拉?我聽說你經常在收稅的時候有意多收農夫的糧食?”
這樣的事馬拉當然沒少幹,要不然為什麽總有人想討好他呢?為的還不就是讓他稱重的時候手鬆一鬆,能夠多給他們留幾磅麥子嗎?而馬拉自己覺得這很正常,當管事的,沒有點兒權力還算管事嗎?
但是現在是女伯爵在問,馬拉的汗一下子就出來了:“我,我,這些人種的糧食不好,還總想著少交,我隻是為了領主大人——”
“是嘛?”女伯爵似笑非笑地打斷他,“但是聽說如果有人給你好處,你就少收他們的稅,這可是在偷盜領主的財產啊。”
馬拉直接就跪到地上去了。還沒等他說話,女伯爵身邊的那個英俊男仆就擺了擺手,當即上來一位穿著半身甲的騎士,跟拎小雞似的把馬拉給拖走了。
小廣場上靜得落針可聞,那些賄賂過馬拉,希圖給自己多留一口糧食的人家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但是女伯爵並沒接著追問這件事,反而是對著皮特三人擺了擺手:“把他們放下來。”
皮特昏頭脹腦地從柴堆上走下來,第一反應就是撲到女伯爵麵前的地上去:“大人,我的兒子真的不是魔鬼!我們離開,隻是因為牧師走了,沒有人再替我們將懺悔和祈禱傳達給主。我們隻是想去聖城,求主拯救我的兒子,他從來沒有做過壞事,為什麽會被神厭棄呢……”
他語無倫次,雖然感覺到自己可能不用死,但還不敢完全相信。
陸希看著這一家三口。女人一言不發,隻是死死拉著自己兒子的手,想把他擋在自己後麵。於是她向那個十二三歲的瘦弱男孩招招手:“過來讓我看看。”
廣場上的鎮民有人發出細微的抽氣聲,他們眼睜睜看著那個麵貌像兔子般的男孩走到女伯爵麵前,女伯爵甚至伸手碰了碰他裂開的上嘴唇!天呀,這,這可是魔鬼——不,隻是可能是魔鬼……但不管怎麽樣,長成這樣子多嚇人呀,女伯爵不害怕的嗎?
陸希當然沒什麽可怕的,唇齶裂而已,又不是沒見過。而且這個孩子的情況不是很嚴重,屬於不完全性齶裂,牙槽基本是完整和正常的,隻有單側唇裂較深,看著駭人,其實大部分是軟組織缺損,骨組織看起來就還好。
“這個孩子,並不是什麽魔鬼。”陸希摸了摸滿臉惶恐的男孩的頭,又拉起他的手,“他長成這個樣子,是因為母親在懷孕的時候沒有足夠的營養,也就是說,母親沒有吃飽喝足,所以孩子也就沒有長好。”太複雜的這些鎮民也聽不懂。
小廣場上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小聲說:“大家都吃這些啊……”可也不是人人都生下這樣的孩子。
“母親沒有養好,對孩子的影響有很多方麵。”陸希對付這種質疑現在是手到擒來,“有些胎兒根本沒有足月就流產了;有些雖然生下來,但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有些長大了,但瘦弱,而且很笨;也有像這孩子,會有一些外貌上的缺損,比如說腿短一截,或者天生不會說話。這些情況,你們應該聽說過的吧?”
這下眾人麵麵相覷了。都是窮人,誰家沒有死過孩子啊,生五六個,能養活一半就是好的,牧師隻說那是主喜愛他們的孩子,所以早早把他們召喚去了光明之山,難道竟然不是的嗎?
他們不太想相信女伯爵的話。對他們來說,尤其是對十月懷胎的母親來說,相信自己的孩子是被召喚去了光明之山,是得到了神明的偏愛,對她們來說自然是更容易接受的。
但是那些流產的胎兒,又往往會被歸咎於母親沒有好好地保護自己的肚子,歸咎於她們沒有討得神明的歡心,讓神明允許她們生下嬰兒。那麽按照女伯爵的說法,流產也不是她們的過錯了。
一時間,女人們陷入了矛盾之中。男人們沒有這麽多感觸,不免都議論起來,有人壯著膽子發問:“可是如果主不厭棄他,為什麽聖水不能治好他?”
女伯爵笑了一下:“因為這裏的牧師隻是牧師,他的能力不夠。為什麽有些神棄者去了聖城就治好了呢?因為聖城裏的神官比地方上的更出色啊。”
這聽起來就很合理,聖城住著教皇呢,那裏的神官當然更厲害。但有些聰明敏銳一點的人,就發覺女伯爵這話裏包含著別的東西了。至少,她是在指責原來的那位牧師——無能嗎?
但是不管怎麽樣,肖恩這張臉看起來還是很嚇人,所以就讓他們去聖城吧,不管治不治得好,反正別呆在他們晚風嶺就是了。
這樣的聲音漸漸地大了起來,站在一旁的海因裏希翻了個白眼——這群蠢貨,讓這一家子去聖城?現在長雲領正缺人呢,怎麽可能放勞動力離開?再說了,既然是病,難道陸希不會治嗎?
果然,陸希在這一片嗡嗡聲中又笑了一下:“不用去聖城,我也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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