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雙生(24) 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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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佝僂著脊背的老人懷抱一子,  風馳電掣而來,直奔人類氣息最濃鬱的地方。
    二樓某間房外,大大小小圍了十來隻鬼,  抓耳撓腮地擠在一起,麵對防禦陣法束手無策。見她來,嘩啦啦散開,留出一塊空地,恭敬地稱呼她:“鬼姥。”
    “沒用的廢物!”相比之下,  老太太可沒那麽客氣,罵罵咧咧地嗬斥一番,  五指化作比鋼鐵還要堅硬的利爪,硬生生把門掀了下來。
    小素一直知道外麵有看不見的髒東西,  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不敢擅動,內心祈禱著事情早些結束。
    門開的瞬間,  嚇得彈跳起來,盯著黑洞洞的走廊,口中大喊:“一二三四幾位太爺爺在天有靈,  救救晚輩啊啊啊啊!!”
    鬼姥搓了搓樹皮似的手,和藹道,“好漂亮的牙口,眼看你也用不上了,  拿來給我吧。”
    事到臨頭,  小素隻能幹笑著裝傻,“婆婆,  您說什麽呢,這麽晚了,還不快點回去休息。”
    鬼姥不退反進,  觸發攻擊後隨手抓起一隻小鬼擋在身前。
    那鬼實力算是中等,在陣法的光芒下猶如紙糊,頃刻間灰飛煙滅。
    鬼姥麵無懼色,嘶聲大笑起來,“好厲害的後生,有趣,有趣!”
    “這樣的實力,比前麵幾隻臭蟲強多了……也罷,今日就讓老身好生領教領教。”
    她寬大的袖口無風自動,湧出一股陰氣,懷中抱著的嬰孩摔在地上,變成一隻小腿高的不倒翁娃娃。
    鬼姥蒼老的臉上綻放出笑容,慢騰騰推了它一把,“去吧,乖孩子。”
    那後生身上有功德金光,就算鬼王來了也難以近身,正麵剛不過,隻能攻心。心境一破,陽火最弱的時候,就是他們的機會。
    與此同時,謝瀾眼神一凜,“有東西去了我們的房間。”
    製作紙人的過程極耗靈氣,謝瀾麵色微白,額頭出了層薄汗,正是最虛弱的時候,好在已經成功了。
    小紙人不過巴掌大,軀體上帶著花紋,仿若人類的經脈。
    血珠一滴滴落在紙上,非但沒有滑落,反而有靈性一般,沿著奇怪的紋路繞了一圈,然後被吸收了。
    紙人蹬了蹬腿,動作越來越流暢,搖搖晃晃朝陣心走了過去。
    感知到新鮮的活人氣息,大陣立刻喜新厭舊,打開缺口把它容納進去。
    在此過程中,青年身上的限製一輕,順勢溜了出來。
    他朝二人鞠躬道謝,“謝謝。其實我挺怕一輩子關在裏麵,直到失去理智害人的。”
    那時候,他可能會跟上一任鬼魂做同樣的事:引誘活人頂替,獲得解脫。
    沒了顧忌,餘下過程便簡單許多,謝瀾輕而易舉地破開陣法,整座農家樂的真實麵貌也展露在眾人眼前——
    哪有什麽現代建築,院落荒蕪破敗,表麵的繁華不過是鬼物蒙騙外來人的手段。
    紀重鸞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算作回答,實際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謝瀾身上,拿出一張幹淨的紙巾幫他擦汗,“還好嗎?”
    “嗯……還好。”謝瀾直起身,耳尖有些紅,不知是熱的,還是別的什麽。
    倒是楊永寧,嘴角噙著傻笑,眼神在他們之間轉了兩轉。
    紀重鸞眨眨眼,流露出少許擔憂之色,“接下來我們做什麽?”
    謝瀾想法很直接,“擒賊先擒王,抓隻管事的鬼,逼問出鬼王下落。”
    依他看,店老板跟老板娘就很不錯。
    謝瀾把楊永寧的魂體塞進另一隻紙人裏,以防被鬼氣浸染。
    正因如此,他們都沒注意到通向地麵的樓梯上靜靜躺著一隻玩具,黑眼睛,大嘴巴,穿著紅配綠的花夾襖。
    它沒有任何攻擊性,隻是一個媒介。
    咚咚。
    咚咚。
    它在黑暗中跳來跳去,像某種古老的儀式。
    “什麽聲音?”紀重鸞手持桃木劍擋在謝瀾前麵,警惕看向四周。
    謝瀾目光如劍,直直看向聲音發出的地方,“一個……不倒翁?”
    話音剛落,木娃娃靈活轉身,咧嘴笑了起來,“桀桀桀桀——”
    不能跟它對視!
    產生這個念頭的時候已經晚了,謝瀾眼前一花,隻來得及拉住紀重鸞,再次清醒時,已經脫離走廊,來到一個小山村中。
    耳邊響起細細的蟲鳴鳥叫,淺淡好聞的花香傳來,謝瀾打量四周,桃花流水,碧空如洗,美不勝收,但怎麽也找不到熟悉的人。
    紀重鸞消失了。
    不止如此,那些花花草草看上去比平時高大不少,謝瀾伸出雙手,又跑到溪邊借臨水自照。
    五官還是熟悉的模樣,隻是臉頰肉乎乎的,變回了七八歲的年紀。
    這裏沒有陰氣怨氣,就是普普通通的古代村落,謝瀾摸不到頭緒,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向著茅屋的方向前進,很快聽到了人聲。
    田裏一身粗布短衣、彎腰幹活的男人見了他,熱切招呼道,“瀾瀾回來啦,是不是又跑後山耍去了?”
    “快回家吧,你爺爺剛剛還找你呢。”
    “喔。叔,你能不能……”
    鬼姥很聰明,前幾次失敗的經驗告訴她,來者不善,簡單的幻境對他無用。這不,眼前淳樸的農家漢子,挪用的就是淩泉村呂叔的聲音和體型。
    但假的永遠真不了,它的臉浮著一層霧氣,五官像畫一樣虛假。
    小孩子聲音清脆,謝瀾糯糯應聲,藏在背後的手攥起拳頭,低頭掩飾慍色。這裏的鬼物一而再再而三地窺探記憶,簡直欺人太甚。
    莊稼漢卻以為他害怕了,伸手攬著他的背,“走,叔跟你一塊兒回去。”
    吃過午飯,謝瀾百無聊賴地坐在門檻上望天,思索破局之法。
    暮春時節,陽光並不算烈,暖融融灑在身上,叫人昏昏欲睡,謝瀾受身體年齡限製,無意識打起了瞌睡。
    半夢半醒間,遠處傳來腳步聲,一雙稚嫩柔軟的手搭在他胳膊上,輕輕推了兩下。
    謝瀾睜眼,瞥見一個跟紀重鸞長得一模一樣的小蘿卜頭,連眼角那枚紅痣都完美複刻下來。
    他坐著,小蘿卜頭站著,兩人視線卻是平齊的。
    小蘿卜頭臉頰沾滿了土,衣服東髒一塊西黑一塊,瞧著很是淒慘,見他醒了,靦腆地笑了起來,露出幾顆小乳牙,
    “瀾瀾哥哥,昨天說帶我去後山摸鳥蛋,還算數嗎?”
    謝瀾不動聲色試探,“你叫什麽名字?”
    他不答,蘿卜頭臉上多出幾分怯意,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了,“我、我沒有名字。”
    他咬了咬嘴唇,又仰起一張笑臉,“不過王大壯、李小然他們都叫我狗蛋。”
    謝瀾皺眉看他,從黑葡萄似的眼睛、頗具肉感的臉頰,到指縫裏嵌著的黑泥。
    他看得細致,並詭異地陷入沉默。
    很難用語言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幻境無比真實地複刻了他第一次真正見到紀重鸞時,內心的想法。
    他可憐他,心疼他,想給他一個完整的童年。
    江白岐有的,紀重鸞也要有。
    小蘿卜頭牽住他的衣角,眼睛水汪汪的,含了泡淚,“不可以嗎?”
    謝瀾悄悄攥拳,不去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平心而論,先前那些鬼怪隻是簡單變成紀重鸞的模樣,有形而無神,現在卻不同了。
    對著這樣一個稚童,他下不了手。
    與其被引誘蠱惑,不如從開始就不搭理。
    紀重鸞意識封在稚童體內,身體像木偶一樣被外力操控著,無法出聲提醒,隻能順著劇情往下走,百般祈求,到最後大顆大顆的眼淚滾了下來,砸在謝瀾手背上。
    對謝瀾來說,眼前的‘鬼’格外難纏,一滴滴溫熱的淚水如火焰炙烤著他的心,忍到最後連嘴唇都咬破了,一跳一跳地疼。
    小蘿卜頭無聲的流淚逐漸演變成嚎啕大哭,把他口中的王大壯跟李小然給引了過來,圍著兩人大聲嘲笑,
    “略略略,跟屁蟲,討人嫌!”
    “狗蛋,算了吧!人家都不想理你了,怎麽還厚臉皮往上貼呢?!”
    謝瀾聽不下去了,嘩地站起來,準備擼袖子揍人。
    尚且稚嫩的眉眼陰沉下來,看著還是很唬人的,至少小蘿卜頭連哭都忘了,王李二人更是嚇傻在原地,忘記該如何動作。
    可惜謝瀾隻走出兩步,場景一轉,他又回到了村口。
    五官模糊的莊稼漢直起腰招呼道,“瀾瀾回來啦,是不是又跑後山耍去了?”
    謝瀾下意識摸手機,指尖落空後又去觀察草木投射在地麵的影子,加上唇瓣上消失的傷口,林林總總得出一個結論:幻境的時間退回了幾小時前。
    他擔心引起不必要的變動,念出同樣的台詞,跟著男人往家走,吃過飯坐在門檻上。
    謝瀾想過主動出擊,但田間小路錯綜複雜,他並不清楚對方從哪個方向過來,就近逛了一圈就回來了。
    終於,視野裏出現一道小小的身影,謝瀾朝他招了招手,便飛奔著跑過來,撲進他懷裏,興奮道,“瀾瀾哥哥,昨天說帶我去後山摸鳥蛋,還算數嗎?”
    紀重鸞長了教訓,一個勁朝他眨眼睛賣萌:謝瀾謝瀾,是我呀!
    “……算數”,謝瀾讓他坐在自己腿上,抓著兩隻髒兮兮的手翻來覆去檢查,“怎麽搞的?”
    紀重鸞渾不在意,“我去挖野菜啦,很好吃的。”
    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心髒,使得謝瀾的五髒六腑都疼了起來。
    他站起身,抱著紀重鸞進屋,不甚流利地說,“走,哥…哥帶你洗手去。”
    紀重鸞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腦袋抵在下巴上,清晰感受到謝瀾呼吸越來越重,放他下來的時候臉都紅了——
    太吃力,憋的。
    他隻顧著偷笑,沒注意身體的限製鬆了一點。
    謝瀾知道有些問題和解除幻境無關,但如果一個人隻剩理智,也就跟機器沒有任何區別了,
    “你家在哪裏,父母呢?”
    他其實很想問問江家人,手心手背都是肉,為什麽要區別對待?
    紀重鸞‘莫名其妙’,“瀾瀾哥哥,你忘了嗎,我爹爹跟別的女人跑了,我娘找不到她,回來吊梁上了。”
    謝瀾深深吸了口氣,認真承諾道,“以後……我家就是你家,我爺爺也是你爺爺,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紀重鸞仰頭看他,“真的?”
    “真的”,謝瀾捏了捏他的臉,別說,還挺軟。
    謝瀾順從幻境的意願默默走劇情,可奇怪的是,厲鬼創立的世界異常平和,需要他們做的也不過是爬樹、摸魚這樣的小事。
    順便還把溜進別人家偷桃的王大壯跟李小然揍了一頓,兩人一邊罵一邊屁滾尿流地跑了。
    天色漸晚,謝瀾拎著叉到的魚,一手牽著紀重鸞往回走。
    白日喧囂過後,小山村奇異的安靜下來,房屋與房屋間好似起了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小蘿卜頭腳步一頓,開口說,“你記不記得,每天晚上村裏都會發生奇怪的事?”
    終於來了,兩人同時想道。
    謝瀾肅容問,“什麽事?”
    紀重鸞,或者是這具被幻境操控著的身體說,“他們在祈禱,懇求神明寬恕自己的罪惡。”
    “你想幫助他們嗎?”
    每隔幾米,都能從窗戶中看到,白天曾打過招呼,說過話的村民蜷縮著身體痛苦打滾,嘶吼,扭曲,
    “我知道錯了,饒過我吧!”
    “好疼啊,我的身上好疼啊——放過我,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與鬼姥所想的不同,謝瀾還算平靜,甚至有心思反問,“那你呢?你犯了什麽錯?”
    下午鬆開的限製又回到了紀重鸞身上,他高高挑起唇角,充滿惡意的說,“我?其實我娘沒有上吊,不過我爹殺了她,我又殺了我爹。”
    “不好意思哦,那些話都是騙你的。”
    撒謊成性,弑父。
    紀重鸞笑容越來越大,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團,疼得發抖,“幫幫他們,幫幫我。”
    “殺了我,你就能出去了。”
    直到這個時候,鬼姥的目的才顯露出來。簡單來說,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你可以毫不猶豫地了結鬼怪,可這些說過話,甚至清楚身份的‘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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