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長安月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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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布與皇甫嵩率軍奔襲郿塢,狙殺董卓殘黨時,王允正在長安大發雷霆。
    大家都看出來了,王允對蔡邕發難,隻是挑了個合適的對象殺一儆百,震懾文武百官,樹立自己的威望,使之後的政令更好推行。
    幹這種事,如果成功也就算了,盡管王允的名聲會受到一定程度的損傷,但在實實在在的好處麵前,小小的負|麵|評|價隻會顯得微不足道。
    可壞就壞在,忽然竄出來個呂布,打斷了王允的行為,使他立威失敗反被打臉,麵子裏子全都丟得幹幹淨淨,什麽都沒得到。
    當時王允剛下朝回家,正打算小憩片刻,衣服還沒換,驟聞噩耗,瞬間就不太好了,一口老血噴出來,哆哆嗦嗦地罵了句“豎子敢爾”,接著人就撅了過去,嚇得仆從們亂成一鍋粥,抬人的抬人,請醫師的請醫師,動靜之大,折騰得隔壁司空府聽得一清二楚。
    荀爽正在後院擺家宴,給剛出獄的荀攸接風洗塵,聽到聲響,他長歎一聲,感慨道“子師為人,過於剛烈耿直了些。”
    荀攸給荀爽盛了杯溫酒,“都亭侯能把王司徒氣成這樣,也算是厲害。”
    “都亭侯哪有這彎彎繞繞的心思?”荀爽慢條斯理地捋著胡須,笑容意味深長,“此事定然是他女兒所為。”
    荀攸麵露好奇之色,“您說的可是之前在路邊見到的那位?據說就是她手刃了董賊?”
    “正是。”荀爽點點頭,“參加朝賀的文武百官、虎賁羽林、未央宮宮人、乃至西涼軍皆親眼所見。”
    距離董卓死亡不過幾個時辰,長安城內已經傳遍了呂昭的英勇之舉,百姓人人稱頌,皆讚她乃神女下界,為掃清世間汙濁而來。大批大批的平民自發跑去都亭侯府送東西,糧食財帛堆得到處都是,就連一貫名聲不太好的呂布都跟著沾了女兒的光,人望節節攀升。
    這種情況下,縱使王允有遮天的本領,怕是也難以抵賴,將此赫赫之功胡亂安給旁人,徹底混淆過去。
    “怕不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冷靜的荀攸看得很清楚。
    古代又沒有互聯網,單靠百姓自發的口口相傳,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掀起如此巨大的輿論浪潮。
    “確實,”荀爽先是對荀攸的看法表示讚同,接著補了一句,“但首先她得去做了,然後才能推得起來。”
    荀攸揣摩著長輩話中的含義,斟酌片刻,道“您對她的評價頗高。”
    荀爽閉了閉眼睛,長歎一聲“誅殺董賊,匡扶漢室,解生靈倒懸之急,本是我等職責所在。然汜水之畔,袁氏兵馬裹足不前,另有圖謀;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寡言沉默,皆避鋒芒。這千鈞重負,最後竟由一女子完成,實在令我慚愧不已。”
    荀爽當然不是在全盤否定其他人為殺董而做出的努力,他的重點是深刻的自我反思,以及抬了呂昭一手的同時,順便罵一罵借討董之名攫取好處的袁家。
    等荀爽平複了心緒,荀攸才問道“王司徒可決定好該如何封賞呂家女郎了?”
    “自然是沒有,”荀爽無奈地搖搖頭,“他發愁得很。”
    誅殺董賊,功在社稷,不賞說不過去。如果呂昭性別男,那她當場就能升職加薪走上人生巔峰了。然而她是個女孩子,王允就算一頭撞死在未央宮,也不會願意給她封個小官當當。
    單賞金銀珠寶,則顯得朝廷對功臣輕視怠慢——給再多的錢難道能比得上呂昭她親爹帶她郿塢一日遊嗎?這點東西打發誰呢?看不起被她殺了的董卓,還是看不起被她救了的皇帝及滿朝文武?
    對呂昭的封賞必定得慎之又慎,達成漢室和呂家皆大歡喜的效果,否則朝廷的舉動就不是施恩,而是與呂家結仇了。
    這是王允之前的想法,但在呂布和呂昭這對怨種父女把他氣得吐血後,他心中的怒氣就迅速打敗理智,徹底占據了上風,什麽隱忍什麽製衡,統統不在乎了。
    此子尚未得勢便如此猖狂,與董賊何異?若長留於京中,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因此王允蘇醒後辦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取來輿圖,他要趕緊挑個合適的地方把呂布發配出京,遠遠送走,從此眼不見心不煩。
    仆從們一陣好勸,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說動王允身體要緊,先好好休息,等康複了再工作也不遲。
    並州軍回長安時,百姓聽聞消息,自發組織起來夾道歡迎,把路兩邊擠得是水泄不通,
    以前呂布帶兵打仗,歸來之時,無論勝利或戰敗,百姓們都懼怕軍隊的威儀,全躲得遠遠的,因此他還從未見過這等陣仗,一時頗為驚疑,“怎麽回事?”
    沒人能回答呂布的問題,其他人也都困惑不已,直到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女孩子們的歡笑聲,然後伴隨著“神女保佑”之類的虔誠呼喚,各種鮮花、瓜果、手帕和香囊不要錢似的朝著呂昭齊刷刷飛去,眾人才恍然大悟,意識到百姓們主要是來圍觀呂昭的。
    呂昭哭笑不得,麵對漫天亂飛的物件,憑借著蓋世武功,她也隻能保證自己的腦袋沒被果子砸中,不至於發絲淩亂,儀容不整,至於手帕鮮花和香囊,她實在是顧不過來,數量太多了,隻能任由它們落滿了裙擺。
    司隸區域的信仰等級才1而已,效果就已經如此誇張恐怖了嗎?再往上升級還了得?
    呂昭難得心裏發怵。
    等回到都亭侯府時,呂昭已經成了一棵移動的、花裏胡哨的聖誕樹,把她拎起抖抖,能落下不少好東西。
    前來迎接的魏夫人、貂蟬和蔡琰似乎對此等場麵早有預料,不僅不過來幫忙,還湊在一處笑成一團,也不知道到底誰才是一家人。
    “……所以是你們幹的。”呂昭滿頭黑線。
    魏夫人親昵地捏了捏女兒的臉,招呼侍女趕緊過來幫忙更衣,然後便去照顧呂布了。
    蔡琰和貂蟬跟著呂昭進了內室,看侍女們從她身上摘下來一大堆帕子和香囊,笑得直打跌。
    “魏夫人擔心王司徒會挾私報複,抹了你的功勞,我跟蟬兒就出了這麽個主意,”蔡琰解釋,“沒想到效果實在是太好了。”
    蔡琰和貂蟬建議魏夫人可以借著董卓的死訊正被朝廷大力宣傳的熱乎勁兒,暗暗將董卓是呂昭所殺的真相公布出去。此事流傳得越廣,民意越洶湧,王允處理時的顧忌就越多。
    比起“董賊伏誅”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百姓顯然更愛聽跌宕起伏的故事,故事裏再著重描繪一下呂昭孝心為父、忠心為國、仁心為民,一傳十,十傳百,流傳過程中版本不斷更新迭代,最終演化為了“神女因不忍蒼生遭受天災戰亂之苦,故下凡轉世拯救百姓”的傳說。
    “神女可不是我讓誇的。”蔡琰的眼睛裏透著狡黠之氣,手中捏著帕子,輕輕往旁邊一甩,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就成了這樣。”
    呂昭倒是能猜出來,估計是曾經被她救過的村民,聽到前期版本的傳言後,發現誅殺董卓的女子和治病救人的女子竟是同一人,兩件事聯係在一起,更加證實了神女的說法。
    故事能廣為流傳,其實也代表了百姓們最樸素真摯的希望。漢室衰落已久,天災齊發,社會動蕩不已,黎民生活苦不堪言,命如草芥的人無力改變現狀,便隻得無奈寄托於老天開眼。
    “多謝二位姐姐相助。”呂昭真誠地道謝。
    呂昭本來就打算為神女馬甲造勢,隻是還沒想好具體要怎麽做,蔡琰和貂蟬這一出倒是直接幫了她大忙了。
    “哎,不必客氣。”蔡琰擺擺手,十分謙虛,“我不過是投桃報李罷了。”
    貂蟬還是一貫的態度,“此乃妾分內之事。”
    每次聽到這話,呂昭都特別想調侃她一句“既然我的事是你份內之事,是不是說明你就是我內人了”。
    “你今日回城,這麽大的動靜,想必王司徒也坐不住了。”蔡琰笑得眉眼彎彎,像隻隨時準備使壞的小狐狸,“我就先不跟父親回去了,在你這兒再待一會兒,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熱鬧可看。”
    “我巴不得你再待久點呢。”呂昭笑道。她之前是真沒看出來,蔡琰竟是這般活潑可愛的姑娘。
    蔡昭姬鐵口直斷,果如她所言,呂昭和呂布上午到家,下午聖旨就來了。
    前來傳旨的黃門侍郎還是老熟人荀攸,他身上那套白色朝服換個人穿就是顯黑又顯矮的災難,但由他穿著卻是無比貼合,愈發襯得人身材挺拔,麵容俊秀。
    帥哥誰不喜歡呢?呂昭沒忍住多看了兩眼,心情都變好了,開始盤算能不能把荀攸拐過來。
    想拐荀彧有點難度,如果沒意外,這個時間點他已經拋棄袁紹投奔曹操了。但也說不準,畢竟董卓都能比正史早死了八個月。
    相比之下,拐荀攸的機會就大多了,曆史上直到196年曹老板奉迎天子去許都時,才把癱在荊州摸魚的荀攸請了過去。
    荀攸注意到了呂昭稍顯熱切的眼神,但他從小到大被看得多了,很能穩得住,假裝無事發生,冷靜地宣讀了旨意。
    呂布的晉升沒什麽意外,跟呂昭所熟知的曆史一樣,遷奮武將軍、假節、儀比三司,進封溫侯。
    聽到“儀比三司”和“溫侯”的時候,呂昭和蔡琰差點兒沒笑出聲來,倆人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隻提儀比三司,卻不能開府征辟僚屬,也就是看著風光罷了,實際沒什麽用;
    至於溫侯這個稱號,更是有點惡心人了,王允之前被董卓封的就是溫侯,他現在把溫侯轉給呂布,很難說到底抱了怎樣微妙的小心思。
    封完呂布,就輪到了呂昭。
    荀攸慢悠悠地看了呂昭一眼,從侍從手中接過印綬,交予呂昭,宣布陛下封她為湖陽君。
    呂昭稍感驚訝,在眾人同樣驚訝的注視下接了印綬,按禮儀拜謝。
    沒想到王允竟然這麽大方,直接封她一個縣君,這待遇都趕上董卓的家人了。
    ……不對,荀攸是不是強調了“陛下”兩個字?也就是說,給我封君是小皇帝的意思?
    呂昭思忖時,荀攸將最後一道聖旨交給呂布,大致意思是派呂布代表天子,巡查四方,平定動亂的區域,彰顯朝廷的威儀。
    “恭喜溫侯。”荀攸宣完旨,跟呂布隨意聊了起來。
    呂布知道這位是謀劃刺殺董卓、失敗後在牢裏蹲了幾個月都麵不改色的狠人,荀爽的晚輩,因此對他頗為客氣。
    兩人聊天時,呂昭在認真揣摩王允的意思。
    他們今日剛回長安,聖旨便下達了,時間太短蔡邕來不及運作,因此旨意基本代表了王允的意思,而且是他之前就想好的。
    或許參考過皇帝和其他重臣的意見,但不會太多。
    “派溫侯巡查四方,卻沒說具體哪個地方,我總覺得不太對。”蔡琰低聲道。
    呂昭點點頭,她也是同樣的想法。
    “什麽?”呂布忽然提高聲音,“王司徒竟還未赦免董賊的部曲?”
    呂昭和蔡琰對視一眼,緊接著同時回頭看去。
    荀攸歎了口氣,麵露些許愁色,“眼下城中已有謠言,稱王司徒準備殺光涼州人。”
    “怎麽可能!”呂布眉頭緊皺,背著手走來走去,“但若任此謠言隨意流傳,被董賊殘部得知,便是大事不妙。”
    西涼軍遍布司隸,有數十萬之眾,戰鬥力很強,一旦聯合起來,破釜沉舟,孤注一擲,後果將不堪設想。
    “不行!我得去跟王司徒好好說說!”呂布當即下定決心,匆忙往司徒府趕去。
    呂布走後,屋內陷入了短暫的安靜。呂昭收好聖旨,命仆從看茶,請荀攸入座,開門見山道“荀司空也沒能勸住王司徒嗎?”
    荀攸倒也沒推辭,淡然入座後回答“叔祖父年事已高,力不從心,已經向陛下請辭了。”
    呂昭眨眨眼睛,心想荀家這是看出了此刻的長安乃是個誰沾誰倒黴的爛攤子,怎麽也救不回來了,所以直接決定退出了嗎?
    “巧了,我父親也遞交了辭呈。”蔡琰以扇遮麵,淺淺一笑,“隻是還沒定好要去哪兒。”
    蔡家傳到這一代,已是人丁凋敝,蔡邕的堂兄弟將僅剩的宗族遷徙至考城,而被董賊反複蹂|躪的故鄉潁川陳留郡,如今已沒有回去的必要了。
    荀家的祖籍也是潁川,所幸董卓剛入雒陽掌權時,荀彧看出形勢不妙,果斷棄官歸鄉,後又帶著族人遷往冀州,總算是避開了董賊屠戮的禍事。
    呂昭挽起長袖,素白的手指握住勺子,把橘皮、棗、薄荷、茱萸等亂七八糟的配料分別倒進壺裏。這個年代的茶就是這樣喝的,跟現代的奶茶愈發像粥有異曲同工之處。
    “過段時間,我們也得走了。”她的語氣聽上去漫不經心,“不知可否有幸邀請荀司空和蔡中郎一同上路?人多也好有個照應。”
    這話實在是謙虛,呂昭說的出行,是帶著呂布麾下全部軍隊一起的,並州鐵騎指哪兒打哪兒,尋常人等絕不敢來犯秋毫,要照顧也是他們照顧荀爽和蔡邕。
    “那我就不客氣了。”蔡琰聞弦音而知雅意,答應得幹脆利索,給呂昭打了個配合。
    蔡邕本就有意隨呂布離開,蔡琰這裏應承了,並不算自作主張。
    荀攸慢條斯理地說“攸先謝過君侯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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