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見龍在田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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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三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從噩夢中驚醒多少回了,他的視網膜上還殘留著大火熊熊燃燒的影像,以及火海中鏡玄真人被焚燒時痛苦扭曲的臉。
    “劉瑁!你會遭報應的!你不得好死!”
    “我詛咒你劉氏滿門皆死於瘟疫!無一幸免!”
    “……”
    惡毒詛咒自耳畔漸行漸遠,秦三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分清楚現實與虛幻的邊界。
    天光大亮,寒風呼嘯。他像個木偶,機械地爬起來收拾好行李,繼續趕路,邊走邊神情恍惚地想我真的分清了嗎?這裏真的是現實,而不是地獄?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但對益州的百姓們來說,公元192年的正月初一,是一場漫長噩夢的開端。
    路上到處都是倒下的人,有些還活著,有些已經死了,有些死於寒冷,有些死於饑餓,有些死於劫匪,有些死於瘟疫。
    無論他們因何而死,最終都會成為滋養病毒的溫床,將新一輪的疫病傳播給還有力氣逃難的人們,再帶去更遠的地方
    秦三知道自己染上瘟疫了,他冷得如墜冰窟,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痛,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倒下。
    但他還不能死,他拚盡全力逃了出來,必須得把蜀中瘟疫肆虐,劉焉染病身死,劉瑁上位後撕毀盟約,殺掉鏡玄真人的消息告訴君師,提醒君師早做準備,千萬提防。
    漢代有“正月始耕”的傳統,立春之後,地方政府的官員們就要勸民眾下地耕田,為驚蟄日播種做充分的準備。春耕乃大事,萬萬馬虎不得,一旦錯過了日子,至少上半年的糧食收成就完蛋了。
    呂昭去宛城前,曾帶著曲轅犁的圖紙去找荀彧密談,將改良農具的任務委托給了他。事實證明荀彧在內政方麵是當之無愧的一把好手,他出色地完成了上任後的第一個任務,順利趕在立春到來前,製作出了第一批曲轅犁,將其分發給附近的民眾。
    天氣晴朗,春光明媚,呂昭和荀彧帶著人去周圍的田地視察。
    地裏到處都是揮汗如雨、辛勤勞作的農民,兩人在小路上站著看了一會兒,等到一個農民暫時停下來休息,才遣仆從將他請來問話。
    呂昭先做了自我介紹,還沒來得及詢問這位農民對曲轅犁的使用體驗、是否有可以改進的地方,便見他麵露喜色,作長揖之禮,激動道“多謝貴人借給小的們這麽好用的犁!比以前的犁方便太多了,隻需要一頭牛就能拉得動!而且耕得還深,還好轉彎……”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半天,忽然意識到什麽,突兀地閉嘴,臉上浮現出惶恐的神色,雙腿一軟就要下跪,“請您恕罪!是小人多話了——”
    呂昭反應非常快,直接出手,穩穩地扶住了農民的胳膊,阻止他的舉動。
    她輕輕歎了口氣,神色看起來有一點難過。
    如果呂昭流露的情緒是厭惡與嫌棄,農民會覺得很正常,他已經習慣被金尊玉貴的大人物們如此對待了,不挨打不被盤剝,就算好事。
    但呂昭變得難過,農民就開始困惑了,他實在不知道她有什麽好難過的,還是望著他難過。
    “不必如此驚慌,你沒有多嘴,”呂昭認真道,“這些農具本就是為了耕種更方便而製作的,因此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看看是否有用著不順手的地方,可以繼續改進。”
    “沒有沒有!已經很好了!”農民趕緊說道,他下意識回頭瞥了眼置於旁邊的曲轅犁,目光中流露出些許不舍,似乎很怕呂昭會把農具收走。
    “那就行。”呂昭點點頭,“你繼續忙吧,我們不打擾了。”
    呂昭一行人走出很遠後,之前悄悄躲在一旁圍觀的人們才聚集過來,將農民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問他貴人們都說了些什麽,有沒有為難他之類的。
    “沒有。”農民回過神,茫然道,“君侯問我犁用著方不方便,有沒有可以改進的地方。”
    大家麵麵相覷,“那你說了嗎?”
    “我覺得很好啊!”農民攤開手,“我也不知道哪兒能改。”
    “你們覺得君侯這話是什麽意思?”
    “能有什麽意思?”
    “貴人們講話都有深意,你不懂是因為你笨,聽不出來!”
    “那你倒是說說!”
    “我要是能懂,我不也成貴人了嗎?”
    “……”
    農民們閑話放鬆了一陣子,又散開回到各自的田裏耕地去了。別管呂昭什麽意思,她發的曲轅犁是真的好用,趁著天氣好,他們得再努努力,多耕點地,耕得越多,收獲時能得到的糧食就越多。
    視察完普通百姓的農田,兩人又去了並州軍屯田的地方。
    呂布的領地內目前尚算平安,除了零星的匪患外,並無較大的戰事。呂昭想了想,覺得並州軍閑著也是閑著,幹脆把人分成兩撥,隨固定時間輪換,其中一撥開墾荒地,耕種務農時,另一撥就日日操練,積極備戰。
    至於被墾的荒地嘛……經過去歲湖陽縣長一事,呂昭再占領無主荒田時,已經沒有哪個豪族敢跳出來嚷嚷,稱被占的是他們家自古以來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地了。
    豪族不折騰,老老實實裝鵪鶉是好事,但呂昭總覺得他們不會這麽乖巧,暗地裏說不定正在醞釀一波大的。
    “君侯。”扛著鋤頭的張遼匆匆忙忙趕來,滿身汗水,衣服都濕透了,一部分貼在皮膚上,勾勒出肌肉結實流暢的曲線。
    “你這是親自下地啦?”呂昭打量張遼一番,“感覺如何?”
    張遼以前也種過田,能清楚地體會到兩種農具的差別,他認真回答“太方便了,很好用。”
    “那就好。”呂昭躍躍欲試,開始挽袖子,“我也來試試。”
    她隻見過樣品,還沒上手試過呢。
    跟隨的官吏們想勸阻,被呂昭毫不客氣地一眼瞪了回去。
    大家先麵麵相覷,又望向呂昭快樂的背影,心中充滿了苦悶。
    君侯都下場了,他們在旁邊站著看,實在不合適。但他們確實不太樂意幹耕田這種粗活……
    這幫人正猶豫時,荀彧已經綁好袖子,跟著一起去了。
    這位郎君無論是從長相還是氣質上,都與農活八杆子打不著,畫風相差十萬八千裏。他看起來天生就該在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房間內端坐著,看看書寫寫文章,對時局發表些真知灼見,從方方麵麵將所有人迷得心神蕩漾。
    但荀彧的神色依舊淡然,腳步也跟之前一樣利索,顯然並沒有不情願。
    金尊玉貴的湖陽君去扶犁了,冰清玉潔的荀文若去牽牛了,這下就算有天大的理由,官吏們也不能戳在旁邊幹看著。無奈之下,官吏們紛紛追上去,特別積極地請求呂昭也給他們安排一下,令他們體驗體驗農耕的不易。
    “諸位能有這份心,著實令我感動,有你們這樣的人才在,想必世間再沒有什麽困難是解決不了的。”呂昭特別給麵子地把所有人都誇讚一番,安撫道,“別著急,咱慢慢來。”
    呂昭小時候在九原縣沒少跟魏夫人一起下地,因此操縱起曲轅犁來得心應手,如臂使指。
    荀彧幹活雖不熟練,卻並不手忙腳亂,反而顯得……十分優雅。
    世界上真的有這種人,無論做什麽事都從容不迫,舉手投足瀟灑不羈,牽牛都能牽出一種詩情畫意的美感。
    呂昭對荀彧歎為觀止,殊不知在旁人眼裏,她扶犁扶得也很飄飄欲仙,好像腳下踩的不是泥土,而是柔軟的雲朵。
    耕了幾圈後,兩人停下來休息,換其他官吏們依次組隊幹活。這幫基本沒接觸過農事的官吏們幹得十分艱難,有的趕不動牛,有的推不動犁,有的地耕得歪歪扭扭……各種問題層出不窮,看得在一旁休息的士兵們直搖頭。
    “等他們走了,這塊地還得重新耕一遍。”張遼說。
    他說話時沒什麽表情,語氣也很平緩,但呂昭硬是聽出了一股嫌棄,她笑了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官吏們的一舉一動,輕聲說“讓他們體驗一下耕種的艱辛,知道糧食來之不易,是農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而不是倉庫裏長出來的。”
    張遼“您是好意,但他們恐怕不會領情。”
    “能有一兩個開竅的就夠了,餘下的……嗬。”呂昭搖搖頭,宣布道,“以後這就是咱們的傳統了。”
    管你俸祿幾百石幾千石,都給我先下基層感受一下真正的困難在哪兒,隻有切實了解了百姓的訴求,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麻煩。
    臨近午時,張遼打算留飯,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騎駿馬飛奔而來,傳令的信使神情嚴肅,稱呂布有要事相商,請呂昭、荀彧和張遼速回襄陽。
    隻叫呂昭和荀彧沒什麽,但連屯田的張遼都叫上……
    恐有戰事。
    三人相視一眼,不敢耽擱,當即快馬加鞭往回趕。
    回到襄陽,呂昭發現所有人齊聚一堂,但氣氛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嚴肅。
    呂布開口的第一件事,是關心農民生產的問題,“新農具用著如何?”
    這是要跟誰打仗啊?我爹怎麽一點兒都不積極了?平時聽到要打仗,他早就像脫韁的哈士奇一樣竄出去了……
    呂昭很不孝順地在心裏默默吐槽了一番親爹。她先回答了呂布的提問,然後才詢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嗯……怎麽說呢?”呂布看了眼賈詡,又看了眼荀攸,撓撓頭,表情頗為古怪,“占據漢中的天師道君師張公祺獻上降書,說願依附於我,但請求我發兵蜀中,鏟除對瘟疫放任不管,致使大量無辜百姓罹難的劉益州之子劉叔玉。”
    呂昭聞言,頭頂緩緩升起一枚碩大的問號。
    咋回事啊,就過了個年,益州就天翻地覆啦?
    我們還沒動手呢,漢中就先降了,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竟能來第二回,看來我不是運氣不好,而是運氣都用在了關鍵時刻。
    係統提示響起,打斷了呂昭的思路。她切換視角,看到建城模擬器發送了一批新的通知——
    【支線任務·教育·一(已完成),內容包含改良蔡侯紙、雕版印刷術、創辦書局,獎勵南陽區域+襄陽區域聲望提升一級,抽卡次數3;】
    【支線任務·農業·曲轅犁(已完成),獎勵抽卡次數1;】
    【支線任務·抗疫·二前置達成,任務已開啟,請徹底消滅益州境內肆虐的瘟疫(進行中);】
    原來抗疫二是指這個嗎?不折騰南陽真是太好了。
    呂昭先是鬆了口氣,但緊接著又為自己鬆氣的行為感到羞愧。
    益州的百姓也是百姓,她怎麽能區別對待呢?
    有係統背書,呂昭能確定益州的瘟疫是真的,至於張魯是否真心歸附,她就說不準了。
    史實線上張魯確實跟劉璋不對付,劉焉死後,他不服劉璋命令,劉璋便殺了張魯的母親與弟弟,兩人徹底交惡。之後劉璋數次遣手下進攻張魯,但都被張魯打退了,劉璋沒辦法,隻能任由張魯割據漢中,雙方陷入長年累月的僵持狀態。
    眼下劉璋還在長安侍奉小皇帝,劉焉又比曆史上早死幾年,接替劉焉位置的人是他的三兒子劉瑁。但整體局勢似乎並沒有太大區別,為何張魯會選擇將漢中拱手相讓呢?
    “你怎麽看?”呂布問道。
    呂昭說了自己的疑惑,“一場瘟疫,會令他放棄漢中嗎?”
    東漢末年,疫病頻發,小型瘟疫每年都有,大型瘟疫隔幾年來一次,百姓成片成片的死,最後所有人都漸漸變得麻木了。
    瘟疫就瘟疫,湊活著活唄,日子該過還得過。能躲過瘟疫是好事,躲不過咽氣了也是好事,權當提前解脫了。
    說句冷酷無情的話,不過就是人死的多了一些,本來亂世中的人命就微如草芥,哪裏值得張魯放棄漢中這塊肥地呢?
    “瘟疫不會,”賈詡勾起嘴角,笑容裏透著一絲嘲諷,“但張公祺遇到的,不隻是瘟疫。”
    呂昭心念一動,“劉叔玉殺張公祺的母親和弟弟,可有說了什麽?”
    “有。”荀攸慢條斯理地回答,“他說劉益州之死係張公祺之母所為,天師道故意招來瘟疫為禍百姓,為的是助張公祺成仙。”
    這種程度的抹黑,放在平時是不會有人相信的。狂熱的信徒們會尋找各種各樣的、在旁人看來堪稱匪夷所思的理由,自己洗腦自己,加深對信仰目標的虔誠。
    但現在情況不同。益州起大疫,信仰天師道的普通百姓們為了活命,無比虔誠地下跪祈禱,又是念咒,又是喝符水,一番折騰後,病情沒有絲毫好轉,反而加重了。
    自身性命受到威脅,或許仍然有人執迷不悟,但大部分百姓多多少少都會醒悟。
    他們隻是太想過上好日子了,太期待有個萬能的神明來保護他們不受天災侵擾,而不是真的傻。
    天師道的符水救不了罹患疫病、奄奄一息的百姓,他們曾經有多相信張魯的神通,如今就有多恨他。
    虔誠的信仰一旦轉化為恨,會深刻得銘肌鏤骨,非常非常恐怖。
    當年張角能利用宗教的凝聚力,率領活不下去的百姓們組成黃巾軍起義,造漢廷的反,如今被瘟疫折磨的百姓們就能聯合起來,造張魯的反。
    張魯在漢中的統治已經搖搖欲墜了,這種情況下,隻要有個能領頭的站出來振臂一呼,天師道就完蛋了。
    劉瑁這招是真的狠啊!
    想明白因果利害的呂昭在心裏歎了一句當百姓將你奉若神明的時候,你要麽趕緊澄清,要麽真的是神。
    。v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