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見龍在田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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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族舉辦的宴會,在呂昭眼中大同小異,全是一個模板。
主辦方闊一些,環境就奢華一些,主辦方家底沒那麽厚,環境就往樸素典雅的方向走。
吃食都是很精致的,主人家就算為了麵子,也會盡自己最大的所能,將賣相絕佳的飯菜端上來供人品評,運氣好還能遇上尋常吃不到的海味山珍。
但吃飯隻是點綴而已,宴會的主要目的還是交流溝通,增進彼此的感情,推杯換盞間達成合作,將古人特有的含蓄體現得淋漓盡致。
然而這恰恰是呂昭最不喜歡的一點——吃飯就好好吃飯啊!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不專心致誌地吃,對得起那些辛苦生長的動植物嗎?!
還在長安時,呂昭的身份是中郎將的女兒,隨魏夫人參加宴會,席間全是能壓她一頭的大人物,她不愛社交,但為了不給父母惹麻煩,也隻能別人說什麽,她就在旁邊微笑著聽什麽,偶爾偷偷用餘光瞟一瞟那些造型精巧別致、味道可能也很誘人、卻根本沒機會吃進嘴裏的食物。
這樣無趣的活動參加一次她就煩了,再加上還得提前兩個時辰梳洗化妝打扮,更是煩上加煩,從此之後能推的她全推了,寧願當個不合群的家裏蹲。
現在的呂昭身份是湖陽君,南陽郡實際的掌權人,並州軍的統帥之一,豫州新一任主人的有力競爭者……頭銜長得逐漸朝龍媽看齊,威懾力也在隨著她的每一次勝仗而層層累積,什麽橋蕤、張勳、孫賁、袁術……統統成了她軍功章上漂亮的點綴。
如今再參加宴會,她已經可以不需要看旁人的臉色行事了,反倒是其他人得顧及她的喜好和習慣。
比如給她上菜的侍從並非美貌侍女,而是清一色的年輕小男孩;
比如坐在屏風後麵彈唱的伶人穿得規規矩矩,沒露一點兒不該露的地方;
比如看出來呂昭是真的有些餓了,幹飯幹得非常認真時,前來找她搭話攀關係的人頓時肉眼可見地變少了,隻有離得最近的主人會見縫插針地聊兩句,內容要麽是介紹菜品,要麽是談本地有趣的風俗,全都是能就著下飯的好話題,力求不影響呂昭品嚐美食的好心情。
原來這幫士族們不是不貼心,隻要他們想,是能做到令人如沐春風的。呂昭麵上一直掛著標準的柔和笑容,心裏則想起了很久以前長安的宴席……不,好像也沒多久,從董卓進京掌控大權到現在,滿打滿算,還不到三年。
短短三年的時間,她的境遇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整個天下也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呂昭在感慨中吃完了這頓飯,之後又與主人隨意閑談了幾句,見天色已晚,順勢起身告辭。
主人沒有強行挽留,他親自相送,還很關切地詢問呂昭是否有居住的地方,說自己在城內有套空置的宅子,如果呂昭不嫌棄,可以去那兒暫且歇腳。
此話題一被開啟,其他人紛紛過來湊熱鬧,都表示住我家住我家,熱情得令人害怕。
“多謝各位好意,我在州牧府湊活一晚就行。”呂昭笑著婉拒了眾人的好意,“這仗可還沒打完呢。”
豫州治所本在譙縣,袁術占領豫州後,自顧自地宣布將治所搬去了他的老家汝陽。朝廷當然不承認,但袁術不在乎,他自掏腰包在汝陽修了一座豪華的州牧府,一點兒都不委屈自己。
呂昭這話等於明明白白地告訴這幫人,我知道你們宴請我是什麽意思,我也按照你們的想法去做了,但麵子頂多隻能給到這種程度,你們看看滿意不滿意吧,不滿意也沒辦法,這是你們的問題,自己調節一下情緒好了。
類似的事情大家一般都心照不宣,意會就好,很少有人會直白地點出來。
直接戳破窗戶紙的人,要麽是讀不懂氣氛的二傻子,要麽是故意發出警告。
呂昭顯然不傻,那她就是在警告了。
雖然早就有“來者不善”的心理準備,但當呂昭真的展現出態度強硬的一麵時,本地士族們仍然感到十分不舒服。
她怎麽能這樣呢?她怎麽敢這樣呢?
袁術狂是因為他姓袁,你個小婦人狂什麽?祖上出了幾個兩千石?就敢行事如此囂張!
果真是出身鄉野的村婦,粗俗又不懂禮數!
唉,我們隻是想要一位誌慮忠純、品行高潔的州牧,這個要求就那麽難以實現嗎?天下之大,竟找不出一個能望袁公項背的人物!
冀州那幫人憑什麽能擁有這樣好的運氣!
既然她不能好好地同我們合作,那也隻有換個聽話的人了——很多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冒出了這個念頭,他們悄悄對視,交換目光,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對方與自己想法一致。
呂昭敏銳地將所有人的神色變化統統收入眼底,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午夜時分,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張遼就是在這個時候進城的。
更夫打著哈欠,沿固定的路線巡邏,剛剛拐出巷子上大路,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到了。
在他的認知裏,此時的街道應當是空無一物的。但他看到了人,許許多多的人,他們身著玄甲,騎在威武高大的馬上,排列成整齊的方陣前行。
無人說話,裹著蹄子的馬也安安靜靜,僅能聽到鐵質甲片互相摩擦發出的聲音,宛如幽靈夜行。
更夫被嚇得一個激靈,人瞬間清醒了,連滾帶爬地退到路邊,給軍隊讓出位置。
這是哪家的軍隊?怎麽都沒動靜的?白天那個什麽湖陽君才剛來,晚上就又換人啦?天呐天呐!
他心亂如麻,沒能及時躲避,也沒能第一時間發現一個更像幽靈的影子飄了過來,直至意識到打在蓑衣上的雨水似乎停止了,他才茫然地偏過頭,看見一位裹著大氅、發髻低綰的女郎站在旁邊。
女郎自然是呂昭,她手中握著把撐開的傘,傘麵繪著疏落有致的桃花枝,她似乎有些無聊,素白修長的手指輕輕轉動,帶著傘一同緩慢旋轉,墜在傘骨上的雨滴隨之飛濺。
傘蓋稍稍朝著更夫的方向傾斜,擋住了原本落在他頭上的雨水。
“怎麽也不戴個鬥笠?”呂昭問。
過了好一會兒,更夫才意識到呂昭是在跟他說話,他彎下腰,露出惶恐的神色,結結巴巴地回答“雨、雨不大……下、下雨好……已、已經多日未見雨……”
更夫話說得顛三倒四,但呂昭聽懂了,她微微皺眉,捕捉到關鍵詞“多日未曾下雨?”
當人的精力過度集中在一件事上,就很容易忽略其他顯而易見的問題。呂昭順著更夫的話想了想,發現好像確實是這樣。
南陽的氣候是沒什麽問題的。立春之後,天氣逐漸回暖,降水量充沛,達到了種子萌發的正常需求,使農作物能在一個較為舒適的環境中快速成長。
但南陽隔壁的汝南就很不對勁兒了,幾乎一直沒下過雨,土地越來越幹旱,農民臉上的愁緒一日比一日深。
今夜這場雨,竟然是開春以來,汝陽的第一場雨。
準確地說,除了南陽,其他地方哪兒哪兒都不對。
漢朝的滅亡除了統治者昏聵、土地兼並嚴重、士族崛起等人文因素,氣候也是非常重要的誘因。
風調雨順的年份,百姓能填飽肚子,樸素的人民隻要有口飯吃,怎樣都能掙紮著活下去。
東漢末年小冰河期降臨,北方糧食逐年減產,百姓們吃不上飯,生存都成問題,自然就揭竿而起了。
現如今的氣候十分詭異,全年平均溫度逐年走低,春季多幹旱,夏末秋初多大雨,冬天幾乎不下雪。
這就導致農作物難以生長發芽,即使勉強長出來了,結出的果實也遠遠不夠吃,或者還沒等成熟收割呢,就被洪水淹死了。
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即使沒有戰爭,百姓們也會因為頻發的天災,一茬茬地失去生命。
“回貴人的話,今、今年還算是好的,”更夫大著膽子說,“去年等到五月初才下了場像樣的雨,聽說兗州、冀州也是,三、四月份大旱,六、七月份又接連暴雨,把麥子都淹死了……”
談起與生存息息相關的內容,更夫的嘴皮子逐漸變得利索。他嘮叨了好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不太對,趕忙閉嘴“小人囉嗦了!貴人恕罪!”
“……不,你說的很好。”呂昭回過神,歎了口氣,側過身讓開路。
更夫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拎著鑼跑了。
等更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張遼才靠近呂昭。他先是規規矩矩行了一禮,然後從她手中接過傘,小心地調整位置,令傘蓋嚴嚴實實擋住她。“您怎麽親自來了?”
“算算時間,你們也該到了,”呂昭回答,“正好我整理案冊有些累,順便出門走走。”
兩人走在方陣的最後麵,不緊不慢,好像在散步。
從宴會離開後,呂昭徑直去了州牧府。
赴宴之前,她就派人去州牧府稍作整理了,免得之後連個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但她還是低估了袁術的決心。
站在州牧府洞開的大門前,呂昭才明白,為什麽當她提出在這兒湊活住一晚時,有些士人沒控製住,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府內亂七八糟,好像被盜賊洗劫過,能帶走的值錢的物件一個沒剩下,帶不走的幾乎全都被銷毀了,甚至院子裏的樹都被砍得歪歪扭扭,十分可憐。
從一片淩亂的環境中,呂昭感受到了咬牙切齒的恨意,袁術仿佛在用這種方法告訴她你什麽都別想從我這兒得到!
呂昭其實沒那麽在乎袁術的財產……好吧還是有一點點在乎的,白送還不用付出代價的錢誰不樂意要呢?但比起金銀珠寶,她更想要老袁家祖祖輩輩積累至今,傳下來的豐沃田地。
不管是呂昭還是汝南士族,袁術都平等地厭惡著,被任何一方占了便宜,他都會很生氣。可袁術人能跑,地卻不能跟著一起跑,遲早會落進旁人手裏。
於是袁術想了個添堵的法子,他把登記田產的冊子銷毀了。
這下不管是誰想接收老袁家的田產,都有的忙了。
“我從火盆裏搶救出一點點沒燒幹淨的……真的就是一點點,大部分都燒成灰了。”呂昭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無奈道,“這種東西應該不止會留存一份,再找找看吧。”
實在找不到,就隻能跑遍每一寸土地,重新登記了。
張遼想了想,“我聽元直說,仲宣很擅長記錄工作,湖陽縣的案戶比民就是由他負責的,他完成得非常漂亮。”
遠在舞陰的王粲摸完了今天的《英雄記》更新,正打算睡覺,忽然感到背後莫名發冷。
呂昭“……”你是不是學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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