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見龍在田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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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群當然能察覺到呂昭是在開玩笑,  而且言語中並無惡意。
    但他還是感覺臉頰燒得發燙。
    他定定神,努力將聲線控製在相對平靜的範圍內,先端正地行了一禮,  然後沒有任何隱瞞,直截了當地回答了呂昭的問題。
    簡單來說,就是陳群剛剛從父親陳紀那兒得知了關中鬧旱災的消息,  越想越擔憂,  飯都沒吃好,最終還是決定來跟呂昭提一下。
    至於陳紀從哪兒聽來的,  速度竟然比呂昭還快,  這就說不準了。
    陳老爺子看似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家裏蹲,  平時隻養養花、逗逗鳥,跟老朋友就某些課題辯論探討一番,日子過得瀟灑又自在,實際上他的名聲擺在那兒,根本不需要他特意做什麽,崇拜他的士人們會主動與他分享自己聽到的家長裏短或國家大事,消息積攢多了,  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了。
    這個年代沒有互聯網,不存在隨手拍視頻上傳社交軟件的便利,情報傳遞要麽靠嘴,要麽靠書信,  而關係網盤根錯節的士族們絕對全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一幫人。
    陳紀都知道了,  荀爽能不知道?但自從那天主動推薦了陳群後,他就再沒在呂昭的視線範圍內出現過,  仆從們匯報的關於他的消息是清一色的“荀公今日攜弟子出遊,  與x公會麵,  相談甚歡”,除了見的人不同,幹的事基本沒差別,無非是踏青、宴飲、習文作詩一類,每天過得宛如複製粘貼。
    呂昭得知後,看看手邊擺著的一打關於“如何加強普通百姓抗風險能力計劃書”,忍不住感慨一番,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真是太大了,有些人還在馬斯洛需求的最底層掙紮,發愁下頓飯該怎麽辦,有些人已經著眼於精神文明建設了。
    荀爽就這麽複製粘貼了幾天,怡然書局的進賬開始嘩嘩暴漲,好似開閘泄洪。
    呂昭對著老爺子送來的賬本一番咂舌,對著堆滿庫房的金銀財寶笑得合不攏嘴,快樂地寫信告訴荀彧我們又有錢了!
    隻要能先富帶動後富,薅閥閱世家羊毛,呂昭也不在乎老爺子之後天天都在幹嘛了,隻叮囑照顧他仆從在他吃東西的時候多上點心,別一不注意又讓他被果仁卡住了嗓子。
    一想到正史上這個時間點,荀爽已經病逝,墳頭草都長得好幾米高了,呂昭就難免精神緊張。老爺子畢竟歲數大了,人再精神,身體也不比從前,要是在汝陽有個好歹,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跟荀彧交代。
    荀爽知道很多事,但他就好像不知道一樣,該吃吃該睡睡,遛娃逗鳥寫詩一件事沒落下,絕口不提關中哪怕半個字。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他根本不用著急,有的是人比他還急。
    看看,小呆貓這不就被忽悠過來了嗎?
    想通之後,呂昭愈發覺得陳群有點可愛得過分了,看他的目光都不自覺地帶上了一些慈愛的神色。
    陳群雖然不知道呂昭在想什麽,但他被看得背後發毛,忍不住默默抖了一下。
    呂昭見好就收,不再逗陳群,把工作給他分了一半。
    既然陳群主動送上門來,還表現出了對此事相當程度的關心,那就別想跑了。
    所謂見者有份,糧食不能光南陽出,汝南也得掏一份吧!大家現在可都還是大漢的優秀子民呢,皇室有難,哪能見死不救?
    陳群被忽悠得暈頭轉向,滿麵懵逼地走了,等回了自己的辦公室,他才反應過來他到底接下了怎樣一個大|麻煩。
    王粲看戶口冊看得很痛苦,密密麻麻的方塊字在他的視野中逐漸糊成一團,不懷好意地催眠他趕緊睡覺。
    同樣的文字,寫詩作文的時候倍感親切,換成工作就變得索然無味。
    就在王粲困得快失去意識的時候,他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
    陣有規律的、沉悶的“砰砰”聲,他茫然地抬起頭,震驚地看到陳群正在用腦門撞桌案上的竹簡堆。
    王粲:“………”兄弟你怎麽了?兄弟你還好吧?!
    “長、長文?”王粲小心翼翼地從高高的竹簡後麵探出一顆腦袋,遲疑地詢問道。
    陳群的動作猛地頓住,安靜了大約兩、三秒後,他“噌”地彈起來挺直腰杆,臉上掛著仿佛畫上去的得體微笑。
    如果觀察得更仔細一些,會發現他的嘴角在微微抽搐。
    “仲宣,”陳群禮貌地問,“怎麽了?”
    怎麽了?你問我怎麽了?不是你怎麽了嗎?君何故以頭搶案?王粲滿腦袋問號。
    陳群的表情過於冷靜和淡定了,以至於王粲產生了自我懷疑,開始覺得是不是自己剛剛太累出現了幻覺。
    很有可能啊!畢竟困得快睡著的人是我,一時眼花看錯太正常了……王粲順利完成了自我洗腦,不太好意思地笑道:“無、無事。”
    “有需要我的地方請一定言明,”陳群難得表現得如此熱情,“在下絕不推辭。”
    陳群又投入了緊張忙碌的工作中,大量信息在腦海內旋轉,不動聲色地掩蓋了某個一閃而逝的小問題——
    君侯那句突兀的話,到底是對誰說的呢?
    郭嘉也抱著同樣的疑惑,並且有了一定猜測。直覺告訴他,那句話的目標既不是他,也不是陳群,而是當時並不存在於書房中的第四個人。
    陳群的離去就像帶走了什麽無形的東西,原本熱鬧的房間內頓時變得冷冷清清,被掩蓋的情緒重新冒了出來。呂昭的嘴角還殘留著一絲笑意,但當她的目光落在小皇帝寄來的書信上,那最後一絲笑意也消失了,她再次閉了閉眼睛,無聲地歎了口氣。
    小皇帝知道了,知道呂昭對漢室沒有一點兒忠心,最初在未央宮花園內的慷慨陳詞不過是為了除掉董卓的借口。但他沒明著戳破也不想就此譴責什麽,甚至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還在請求呂昭幫助時感到有點愧疚,因為他覺得自己身為皇帝,本該庇護萬民,卻沒能做到這點,可呂昭做到了,做得還比他好多了。
    兩人通過無數信件,呂昭已經熟練掌握了僅看字跡便能品出小皇帝心情的技能,之前她認為這個技能超方便,如今卻覺得心情複雜。
    這孩子……怎麽一點兒都不像個皇帝呢?呂昭無奈地想,這麽純良,很容易被外麵的大灰狼按住,吃幹抹淨連骨頭渣子都吐不出來。
    如果是其他皇帝,呂昭不會產生多少同情的念頭。
    但曆史上的劉協是真的夠慘。
    小皇帝自八歲登基起,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董卓|毒|死了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把他當作傀儡扶上了至尊的寶座,他戰戰兢兢地坐在那兒,覺得每一天都是人生中的最後一天,權傾朝野的太師如同高高懸在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不定什麽時候忽然發瘋,掉下來將他捅個對穿。
    董卓死了,好日子沒過幾天,李傕郭汜來了。這倆人沒比董卓好多少,他們把小皇帝看成一塊可以號令群雄的印章,牢牢看管起來,隻要能活著給一張張荒唐的詔書印上合法的標誌就行。
    後來李傕郭汜內鬥不休,小皇帝趁機逃回洛陽,又被曹操請去許昌。
    好消息是小皇帝獲得了安穩的住所,壞消息是曹操也想要天下,小皇帝的處境沒有絲毫好轉,反而陷入了更加危險的境地中。
    如果他是一個昏聵的廢物,心中沒有絲毫不甘,他可能會過得更舒坦些。
    然而他不是。能在曹操監視下還搞出了那麽多幺蛾子,沒少給曹老板添堵,足以證明小皇帝本身很有能力。
    可惜生不逢時。
    最痛苦的莫過於小皇帝從頭到尾都是清
    醒的,清醒地意識到了漢廷的衰落無可阻擋,但他從未放棄,用上了一切手段,拚盡了全部力量,抗爭到最後一刻,還是隻能眼睜睜看著王朝徹底終結。
    正史劉協一生的經曆令呂昭頗感唏噓,她將這些惋惜投射到小皇帝身上,再想到以後推翻漢廷的人很可能是自己,就更加唏噓了。
    當然,唏噓歸唏噓,該做的事她還是會繼續去做的,想要達成的目標並不會被情感輕易左右。
    而這些看似“多餘”的情緒,是她刻意給自己保留下來的,類似“船錨”的東西。
    把錨拋入水中,可使船停穩;以情感做錨,有助於她穩定自己身為“人”的身份認知。
    這麽多年,不管實力提升到何種程度,經曆了怎樣的困境,與係統交換過什麽……呂昭始終沒有忘記她曾經也隻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類。
    她見過很多獲得了強大力量的人,逐漸變得肆意妄為,隨便審判他人的生死,一點點迷失自我,喪失人性,最終變成了失控的怪物,被討伐消滅。
    她將每一個怪物的臉牢牢記在心中,時刻提醒自己,千萬不能變得跟它們一樣。
    “……女郎?”呂昭沉思得有些久,等她因耳畔響起來的詢問聲回過神時,架子上的蒼鷹都已經閉著眼睛睡著了。
    貂蟬跪坐在對麵,正沏一壺茶,她明顯練習過相關的技術,姿勢行雲流水,好看得像一幅畫。
    郭嘉在旁邊箕踞而坐,手肘抵著膝蓋,掌心托腮,上半身彎出一個很不正經的弧度,目光隨著貂蟬的動作不斷轉動。
    呂昭瞬間警覺,懷疑郭嘉覬覦她姐的美貌,但很快她就意識到郭嘉隻是在單純地欣賞。
    “想什麽呢?這麽入神。”貂蟬笑問。
    經過呂昭堅持不懈的糾正,在普通聊天的情況下,貂蟬終於能做到麵對她時輕鬆而隨意了。
    “沒什麽,發了會兒呆。”呂昭垂下眼眸,避開了二人的視線。
    貂蟬沒追問,她將按照呂昭喜歡的方式——不加蔥薑蒜等調料——沏好的茶倒出一杯,推到呂昭麵前,靦腆地一笑,直白道:“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支個招。”
    郭嘉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呂昭先“哦”了一聲,緊接著意識到不對,猛地抬頭,直勾勾地望向貂蟬。
    她說啥?她說啥?她說她想求我件事!
    天呐她終於知道有事來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