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見龍在田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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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建女兵營, 是一件稍有不慎、就會在掌握喉舌的士大夫群體中掀起嘩然輿論的要緊事,須得認真對待,從長計議。
在貂蟬滿懷期待的注視中, 呂昭思忖片刻,鋪開宣紙,揮筆給荀彧和呂布分別寫了一份信。
給呂布的信, 內容大部分是聊家常,向父親表達一下分別的思念之情, 思念完了, 再用撒嬌的口吻提起軍中全是男人, 有些事她做起來實在不方便,因此想征收一些女兵作為護衛,待遇與男兵相同。
給荀彧的信, 內容大部分在談支援朝廷, 讓荀彧統計一下目前己方囤儲的糧草夠支撐兩郡百姓在極端條件下吃多少年,請他在不影響自家百姓生存的前提下給朝廷運糧,末了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她打算組建一個女兵營作為護衛,除此之外, 什麽都沒多提。
呂昭寫完信,抬頭一看,發現郭嘉已經很積極地捧著信封等在旁邊了。她一眼就看穿了郭嘉的心思, 無奈地歎了口氣, 幹脆直接把信遞到他手裏。
郭嘉笑著接過,一目十行,速度飛快地瀏覽完, 最終目光停留在給荀彧的那封信的末尾, 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貂蟬朝郭嘉投去好奇的目光。
“笑什麽?”呂昭懶洋洋地問。
“您這麽寫, 文若說不定會認為是威懾。”郭嘉手腕一震,柔軟的宣紙被他捏在指尖,隨著一起顫抖,像振翅的蝴蝶。
“哪有,”呂昭豎起手指,隔空點了點郭嘉,一本正經道,“我隻是圖省事又節約資源,能在一封信裏講明白的事,為什麽要兩封呢?”
貂蟬更好奇了。
呂昭叮囑郭嘉看完了就把信封上,趕緊發出去,然後繞回桌案後,思考該怎麽給小皇帝回信。
見呂昭去忙了,郭嘉像螃蟹一樣橫著挪到貂蟬旁邊,壓低聲音嘰嘰咕咕給她解釋起來。
荀彧不像郭嘉,他思考得總會多一些,也不得不多一些,這是他的優點,同時也是束縛他的枷鎖。
他是一定會從兩件看似毫不相關的事情中品出獨特的因果聯係的——如果不讚同後者,那前者就別想了。
呂昭正是看清楚了這點,才這麽寫。
她說的都是實話,她確實沒有威懾的意思,但荀彧會怎麽想,是他自己的事。
太壞了!呂昭咬住筆頭,用牙齒輕輕磨了磨,在組織給小皇帝回信措辭的同時,分出一縷心神自我感慨,哎,我真是太壞了!
時間很快來到五月中下旬,去年種下的冬麥終於成熟了,呂昭專門派出並州軍幫助農民們搶收糧食——當然是由她罩著的、沒有依附世家大族的自耕農,至於士族的田產,尤其是汝南士族的田產,她是一點兒都沒插手,充分表現了謹小慎微的外來戶該如何對財大氣粗的本地人尊重以及祝福。
汝南士族們開始還擔心呂昭會以各種名義向他們征收糧食財務,充作軍資,沒少悄悄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商議對策,但很快他們就顧不上呂昭了,壞消息從天上接二連三地砸下來,令人焦頭爛額。
因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正經下過雨,導致土壤中的水分大量流失,田地幹旱,營養枯竭,處於生長期的麥子們沒能汲取到足夠的養分,大部分都死掉了,少數掙紮著活到成熟,穗也結得幹幹扁扁,一捏好多空殼,最終結果就是今年的糧食產量斷崖式下跌。
豪族們的倉庫裏囤滿了糧食,短時間內不需要擔心吃飯問題,可前年蝗災,去年幹旱,今年繼續旱,連著三年沒好收成了!即使地主手裏有再多的糧食,遇到這種情況,也架不住內心慌張,他們可太清楚什麽叫坐吃山空了,如果入不敷出的狀態不能得到改善,一直持續著,金山銀山也有被徹底消耗幹淨的一天。
然而有些事終究不是
人力所能企及的,汝南士族們在本地如何叱吒風雲,也不能真的去命令老天爺風調雨順,命令糧食好好生長,忙活半天,終究是白費勁兒。
當他們灰頭土臉地打算認命的時候,卻忽然發現事情似乎不太對。
——為什麽我們一片愁雲慘淡,而那些被呂昭劃拉進自己地盤裏的、曾經麵黃肌瘦食不果腹的流民們卻個個紅光滿麵、笑逐言開啊?!
士族們十分疑惑,他們差人去打聽了一下,得知緣由後,這幫人先是難以置信,接著驅車趕去現場,再三確認事實,心態徹底崩塌,全都被嫉妒淹沒了。
憑什麽啊!憑什麽同樣的土地!同樣的天氣!呂昭的田裏糧食大豐收,比往年收獲得還要多!他們卻顆粒無收!
他們酸了他們酸了他們酸了!
一時間,這個時代並不存在的檸檬的酸味飄滿了整個汝南郡。
酸的同時,汝南士族們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大量陰暗的想法——必定是呂昭從中作梗,才導致這種可怕的結果出現!
回想起呂昭剛剛入主汝南時,幾乎沒什麽脾氣就接受了他們的下馬威,當時他們認為呂昭還算識時務,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出身不行,不敢違逆他們,現在看來,恐怕她早就憋著壞水呢!
在一次定期舉辦的宴會上,某個喝得微醺的年輕人大聲嚷嚷道:“我就知道不對勁兒!她在南陽是何等囂張,聽聞虞家和李家幾乎被趕盡殺絕,竟然無人談論一句她的不是。沒道理這樣的人來了汝南,就忽然轉變了性子。”
聽了年輕人的話,其他人的麵色紛紛變得難看起來。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你這話說的,好像我們都沒什麽腦子,你到底跟誰是一撥的?
氣氛略微僵硬一瞬,緊接著大家不約而同地忽略了那個喝昏頭的年輕人,繼續統一口徑,批判呂昭,罵她當麵裝得禮貌,背後卻偷偷使壞!真是小人!
光罵也不能解決問題,汝南士族鐵了心要找出呂昭幹壞事的證據,然後甩在她臉上,與她當麵對質,再把她令人發指的行為傳遍天下,徹底敗壞她的名聲!
可他們團結一致,忙活了許多天,結果仍然一無所獲。
自從呂昭入主汝南,對她的監視就展開了。從仆從到隱戶,從護衛到百姓,無數雙眼睛從四麵八方注視著她,探照燈似的打在她身上,她的一舉一動都受人關注,郡守府有點風吹草動都能傳遍八方。在這種情況下,所有人都能證明她既沒派人夜裏偷偷潛入士族們的田裏殘害幼苗,也沒派人偷偷挖溝壕截斷通往旁人田裏的水流,更沒派人偷偷給自家的地施一些秘製特殊肥料……
呂昭什麽都沒做,她隻是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僅此而已。
很多人拒絕接受這個結果,太離譜了,真的太離譜了!必定有什麽原因,才會出現如此離譜的情況!
他們就像瘋魔了似的到處打聽,最後還真從呂昭庇護的那些自耕農口中得到了一點情報。
“神女?什麽東西?”年輕士人眉頭緊皺,隻覺得仆從是在敷衍自己。
“據說湖陽君還在長安時,這個稱號就傳開了。”被自家主人和其他衣冠楚楚的士人們死死盯著,仆從頓覺壓力山大,他悄悄咽了口唾沫,努力保持鎮定,將自己聽到的都說出來,“好像是因為她曾經治好了長安周邊村縣零星爆發的小型疫病,那些人就覺得她是上天派來救苦救難的神女……”
士人們紛紛露出鄙夷的神色,既是在嘲笑愚昧不堪的百姓們,也是在嘲笑裝神弄鬼的呂昭。
他們才不相信什麽神仙下凡,這種可笑的言論能流傳,肯定是呂昭派人給自己造勢!他們可太懂了!
“後、後來她去了南陽,又消滅了在南陽流傳的疫病,這種說法就更流行了……”仆從結結巴巴
地回答。
“噗哧!”有人大聲笑道,“我倒是覺得,這位湖陽君可真是……晦氣,她走到哪兒,哪兒就冒出瘟疫來。”
“對啊對啊!”有人附和,“我聽聞益州的瘟疫就是天師道傳播的,很多曾經信仰天師道的百姓如今都幡然悔悟,聯合起來把張公祺趕走了。”
“湖陽君的所作所為與張公祺也沒什麽區別嘛,都是靠著治療瘟疫……說不定……”
“……”
眼看話題越來越歪,主持宴會的人將手中端著的茶杯放下,發出“哢噠”一聲不輕不重的聲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不信她什麽都沒做,”中年人語氣平淡地說,“再去查。”
仆從領命而去。
許多人忽然覺得桌上的飯菜美酒一點兒都不香了,不弄清楚呂昭到底搞了什麽鬼,他們寢食難安。
也有人悄悄生出了一些別樣的心思,他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圍人的臉色,暗暗計算著什麽。
待宴會散去後,他們中的某些人挑選了一個合適的機會,參與了荀爽和陳紀舉辦的學會。
荀爽愈發熱衷於教書育人,傳道授業解惑,短期學習班從南陽辦到汝南,真正做到了走到哪兒教到哪兒,而且不僅自己辦班,他還拉別人幫忙,在南陽把黃琬拉入夥,來了汝南把陳紀拐上船,野生大儒是一個也不放過。
對於學習班中忽然多出來的生麵孔,荀爽和陳紀都沒說什麽,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隻是在與學生們談天說地的時候,以閑聊的口吻提到呂昭最近在尋找水利工程方麵的人才。
“湖陽君聽聞今歲多處幹旱,糧食欠收,十分憂心民生,便想著修渠溝通汝、潁二水,方便灌溉農田。”荀爽慢條斯理地順著胡子,微笑道,“諸位若有心,可毛遂自薦,為其分憂。”
許多人聞言躍躍欲試,但他們躍躍欲試的目的顯然不盡相同,有些人認為施展抱負的機會來了,有些人則想趁機打探一番。
荀爽將所有人的反應悉數收於眼底,笑容愈發高深莫測。
“……您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啊!”郭嘉雙手捧著自耕農獻上來的色澤明黃、顆粒飽滿的大麥穗,第一百零一次大聲驚歎。
呂昭正不那麽端正地坐在桌案後,單手撐著側臉,假裝閉目養神,實則通過係統麵板觀察治下各種情況,聽到郭嘉又雙叒叕發出了熟悉的感慨,她覺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隨口敷衍道:“跟你說了一萬次了,因為我是神女嘛,半夜不睡覺,偷偷在房間裏作法詛咒他們。”
郭嘉隻當呂昭是在開玩笑,它指了指汝陽城內豪宅聚集的方向,笑道:“為了尋找您幹涉的證據,據說那些人這幾天覺都睡不好,夢裏也嚷嚷著糧食。”
呂昭冷哼一聲,發出無情的嘲笑:“再加把勁兒,努力啊!”
就算掘地三尺,那幫士族們也找不到一根毛的證據,如果將來出現了所謂的“證據”,不用想,肯定是捏造的。
因為呂昭確實沒搞破壞,她隻是動動手指,給她的外掛重新設置了範圍。
在認真研究過後台地圖後,呂昭快樂地發現她可以在已經占領的地盤內手動選擇buff覆蓋的具體區域。
這可真是太棒了!她當即就按照陳群整理出來的圖冊,十分認真地把汝南和一半潁川境內所有她沒占領的田產都選中,然後取消豐穰buff。
又不是我的地,又不服我管,憑什麽能沾我的光?自己玩兒去吧!
失去豐穰buff的潤澤,區域恢複了本來的麵貌,糧食產量自然銳減。
一些士族收不上足夠的糧食,才不管是天災頻發導致糧食歉收,他們隻會更加殘酷地盤剝種田的隱戶,逼著他們將保命的口糧都交出來。
隱戶曾經也是自耕農,並不是主動願意依附豪族的,實在是迫不得已。
古代種田基本靠老天爺賞飯吃,老天爺不給麵子,一整年的收成都要打水漂,百姓們別說留種子,連飯都吃不起,迫於生存的壓力,不得不向更有錢的士族們借錢,暫時緩解困境。
但大地主是不會好心做慈善的,他們早就瞄準了自耕農手中的田地,必定要想盡一切辦法坑過來,充實自己的財產。
他們會在借錢的同時定下高昂的稅率,也就是高|利|貸。文化水平不高的百姓根本不懂這其中的險惡,就算懂了也沒辦法,不借現在就餓死,借了之後賣身,至少還能活。
借了大地主的高|利|貸,第二年即使糧食豐收,農民們也還不起數額可怕的利滾利,唯一的出路就是連人帶地賣給大地主,從此成為不給國家繳稅,隻給大地主上供的隱戶。
大地主們表麵承諾會庇護隱戶,其實也不會多憐惜他們,隻是將他們當成耕田種糧食的工具罷了,折騰壞了一茬,還有新的一茬能補充上來,這個時代最不缺貧窮的、吃不起飯的人,隻要給他們一碗飯,他們什麽都樂意,什麽都能忍。
……真的是這樣嗎?
想到那些去田裏收租,卻因為糧食減產沒能刮出什麽油水,被氣得跳腳的狗腿子們猙獰可怖的臉,呂昭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冷笑。
確實,這些農民們,這些百姓們確實溫順得不可思議,就像一群綿羊,雪亮的刀子狠狠捅進身體裏,都不會發出痛苦的咩咩聲。他們跌坐在地上,看著凶惡的健仆們打著為主人收租的旗號,耀武揚威地在他們精心收拾過的家裏轉上幾圈,帶走僅有的家當,忍了又忍,終於在圈裏的雞也要被抱走時忍不住,撲上去抓住健仆的衣角,怯生生地哀求,求他們高抬貴手,給人留一條活路。
然後他們得到了什麽?被一擁而上的仆從們惡狠狠踹翻在地,拳打腳踢。
“你算什麽東西?我要你的雞,是你的福氣,別不識抬舉!”
“別打了別打了!”
哭喊聲,叫罵聲響成一團。
最後仆從們朝地上啐一口,罵一句“晦氣”,揉著手、帶著戰利品走了,留下隱戶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他的家人們撲在旁邊,圍著他哭泣。
這情景眼熟嗎?好像跟被匪徒洗劫的村民們也沒什麽區別。
他們知道世道艱難,到處都在打仗,一旦開戰就是血流成河,比起那些被殺掉的人,他們已經很幸運了,他們不奢求能過上光鮮亮麗的日子,隻求有個遮風擋雨的住所,隻求有口飯吃,可以活下去。
這要求過分嗎?為什麽連這個小小的願望,都無法實現呢?
當不成自耕農,當隱戶也吃不上飯,還能怎麽辦?
——湖陽君之前下令清查隱戶,重新登記人口,分發田產,你們怎麽不去呢?
——這、這不是不了解情況嘛,她說得那麽好聽,能是真的嗎?做夢都不敢想啊!
——是真的啊,隔壁新建的那個村以前都是流民,現在跟著湖陽君,日子過得可好了!
——那、那我們現在想去……可以嗎?
——試試!我家最後一點糧食都被搜刮走了,秋種還沒著落呢!
——那就……試試!
答案顯而易見,真折騰過火了,把人逼得活不下去了,再溫順的綿羊也會奮起反抗。
他們或許幹不出“刀在手,跟我走,殺地主,搶碉樓”之類的事,但至少長著一雙腿,最基本的逃跑總還是會的。
於是這些天屬於呂昭的田村迎來了許多逃跑的隱戶,他們拖家帶口的來,跪在地上磕頭,請求湖陽君收留他們,隻要給口飯吃,他們什麽都願意做。
麵對找上門求說法的士人們,呂昭的回應是——
“百姓們自己願意投奔我,我能怎麽辦?當然是收留他們啊!”
“什麽?隱戶?什麽隱戶?之前令郡吏們清查隱戶,不是說都登記完畢了嗎?那咱們汝南就不該有隱戶啊。”
汝南士族們:“………”淦。
隱戶這種事大家向來心照不宣,私底下誰家多多少少都有,可是沒人會傻到直接承認,承認了就得登記,登記了就要多交一份稅。
呂昭此舉等於強迫他們二選一,要麽承認,然後把該補的手續補了,該交的錢交了,人你可以領走,要麽就吃下啞巴虧,別吭聲,錢不用交,人你別想要回去了。
而對某些人來說,讓他們把摟進兜裏的錢交出來,簡直比登天還難,他們隻會安慰自己,賤民有的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就這樣吧。
呂昭可太清楚他們心裏都是怎麽想的了,就是因為清楚,才能成功拿捏。
“肯定是從北方逃難來的良民吧?唉算了不管了,都是我大漢的子民,當然要盡心盡力地將他們安置好,長文,交給你了!”
士人們的眼珠子都快瞪掉了,陳群神色淡然,風度翩翩地行禮,領命而去。
成功扳回一局的呂昭笑得春風滿麵,揮舞著小手絹送走了不甘心的士人們。
跟我鬥?有的是法子治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