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隱約感覺哪裏不太對,  但他實在想不明白，既不敢向當事人確認，也不敢找旁人尋求幫助,  隻能把一切憋在心裏，悶悶地發愁。
    呂昭的心情倒是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  她把小孩子們送去了城門邊玩,  那裏駐紮著整整一個編製的守城士兵，空閑的地方也大,  比在街道裏亂跑要安全得多。
    途中路過販賣月燈的攤子,  她還自掏腰包買了一堆燈,  給在場的每個人都送了一盞。
    ……除了張遼。
    身材高大的男人兩手空空,  在人群中有點顯眼……或者說這些人湊在一起本來就很顯眼，引得旁人頻頻側目。
    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們臉上的笑容更加真摯了,  他們像一群活潑的小鳥,  圍在呂昭身邊嘰嘰喳喳，用為數不多的詞匯翻來覆去讚美她。
    一個小姑娘比較細心，目光掃了一圈,  發現了與眾不同的張遼，她想了想,  小心地握住呂昭的裙擺拽了拽，好奇地詢問道：“姐姐,  為什麽哥哥沒有燈呢？”
    呂昭送的燈是市麵上比較高級的版本，蒙在竹骨外的純色布表麵繡了一些精致的花紋,  點燃蠟燭後,  火光會把花紋的影子映出來。郭嘉正舉著燈觀察花紋,  聞言目光一轉,  看向張遼,  似笑非笑地附和道：“是啊，為什麽呢？”
    張遼麵無表情，假裝沒聽到郭嘉的揶揄。
    “因為哥哥已經有了最初的月亮，所以不需要這些仿製品了。”呂昭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解釋道。
    張遼注視著呂昭窈窕的背影，嘴唇微微張了張，似乎想說什麽。
    郭嘉和蔡琰對視一眼，感覺聽到了有意思的消息。
    小姑娘用手指點著下巴，皺眉思忖片刻，茅塞頓開，“我知道了！哥哥是農民！”
    其他人：“……”
    “不是，”呂昭豎起手指，輕輕戳了戳小姑娘肉嘟嘟的臉蛋，“哥哥是大將軍。”
    “文遠，臉紅了。”郭嘉很好心地提醒道。
    “是的呢。”蔡琰以袖掩唇，目光中笑意流轉。
    “……”張遼憋了片刻，語氣生硬地回答，“您說笑了。”
    巡街完畢，呂昭又在蔡琰的陪同下去拜訪了蔡邕和黃琬，陪二人小酌幾杯，隨意聊聊最近的新聞，透露了一些汝南的情況，也充分聽取了他們關於“如何跟士族打交道”的建議，學到了不少新知識，收獲頗豐。
    臨走之前，呂昭認真給兩位老爺子切了個脈，確認他們身體康健，並無大礙。但她仍然不太放心，想起正史的這個時間點，這兩位已經雙雙歸西了，她又留下了一些係統出品的珍貴補品，叮囑二人安方服用，強身健體，遇到狀況一定要及時給她送信。
    “君侯不必過於憂慮，”蔡邕不緊不慢地順著花白的胡須，語氣溫和，“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
    “老夫想再多活幾年，”黃琬笑道，“這些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蔡邕：“……”
    呂昭忍俊不禁，蔡邕無奈搖頭。
    離開宛城，下一站是襄陽。
    趕路的時候，呂昭照例從路邊順了一束開得燦爛的野荷花，準備給許久未見的荀彧捎過去。
    郭嘉跟著蹭了一朵，握在手裏翻來覆去地把玩，“原來文若那兒的花都是您送的啊。”
    呂昭用綢帶裝飾了一下光禿禿的蓮莖，然後在郭嘉注意不到的空檔，悄悄把花朵的狀態固定在這一刻，“不覺得很適合他嗎？”
    “您指的是梅花、桃花、還是這株芙蓉？”郭嘉問。
    “都是。”呂昭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
    郭嘉仔細想了想，不由得對呂昭的評價表示讚同。
    其實除了送花這種精
    巧的小心意，呂昭在大方向上也沒虧待過荀彧，每次論功行賞時，他基本都是當之無愧的頭功，對此眾人也都十分信服，若無這位大管家在後方兢兢業業穩定局勢，安撫人心，統合調度一切物資，使衝鋒陷陣的將士們毫無後顧之憂，前線的仗不可能打得那麽順利。
    隻是比起直觀的殺敵數量，他的功績不容易被一眼看到。但是沒關係，呂昭會一筆一筆認認真真記住，荀彧也好，徐庶也好，陳群和王粲也好，她不會讓任何一位幕後工作者的功勞被埋沒。
    提到荀彧，就想起花，想起空氣中悄然浮動、多日不散的暗香，想起連輸三局送出去的承諾……騎在馬上、雙手離開韁繩的呂昭抱著荷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心想他到底打算什麽時候來找我要求履行“三件事”呢？
    盡管呂昭的初衷很純粹，沒有摻雜亂七八糟心思與算計，但對於荀彧來說，這確實是一個能稱得上“棘手”的問題。
    三個有求必應的承諾，聽起來很美好很誘人，但稍微動動腦子就能意識到，這其中的限製非常嚴格。
    比如損害呂布勢力利益的事，荀彧肯定不會提。他提了，呂昭或許會照辦，或許會拒絕，但不管她選擇如何做，都會使兩人的關係出現難以彌補的裂縫。信任其實是很脆弱的東西，稍有不慎就能灰飛煙滅。
    一直拖著不提，蒙混過去也不太合適，人心易變，幽微難測，誰知道呂昭會不會因此產生更多的猜忌？
    ——呂昭當然不會，但是荀彧不能這麽想，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背負了太多的責任和期望，辦事之前必須考慮很多，很難以很輕易做出抉擇。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實在太複雜了，如果每個人都單純地交往，真心相對，世界上哪會有那麽多紛爭呢？
    這件事其實越早提越好。時間越早，呂昭本人的分量越輕，她能達成的願望沒那麽沉重，也就不太容易踩雷。
    ……是我冒昧了，呂昭閉上眼睛，輕輕歎了口氣，心想或許我不應該如此輕易地給出承諾。
    倒不是她後悔了，不願意答應荀彧將來可能提出的任何要求，而是她忽然意識到這對荀彧來說，得到的收益恐怕遠遠小於會付出的代價，得不償失。
    這大概是她第一次體會到由身份帶來的束縛，如果她隻是個普通人，三件事倒是隨隨便便就能辦了，哪會讓別人如此為難。
    以後說話前一定要再三考慮——呂昭暗暗在心裏告誡自己——至少不能好心辦壞事，給自己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今日恰逢集市，四周村落的百姓們如潮水般向著襄陽城湧來，在城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有些心思活絡的人見狀，幹脆支了個攤子，做起供人歇腳、販賣茶水小吃的生意。
    呂昭一行人可以走專屬通道進城，但她想了想，決定不搞特殊了，跟大家一起排隊，順便觀察一下眾生百態。
    一位隨從們去排號，其餘人留下警戒，張遼把馬拴在樹上，向小商販購買茶水，等他的背影進入涼棚後，郭嘉像隻靈巧貓咪，抱著荷花躡手躡腳湊過來，低聲道：“女郎……”
    “何事？”呂昭瞄了郭嘉一眼，直覺告訴她，郭嘉接下來要說的話題肯定沒那麽正經。
    郭嘉不吱聲，他轉頭眺望張遼的背影，眼神充滿暗示。
    於是呂昭瞬間就懂了……她倒寧願自己不懂，這是她第一次煩惱跟郭嘉的腦電波對接得太順利。
    這人好八卦啊可惡！平行世界的他跟曹老板聊天的時候也這麽八卦嗎？應該不會放肆到這種程度吧？
    但是憑著他在曹老板那兒的地位，這可真的說不好……
    不知道第多少次冒出“想棄養貓”念頭的呂昭思忖片刻，決定裝傻。
    隻要郭嘉不點明
    ，她就不承認。
    兩人大眼瞪小眼，互看半天，最後郭嘉敗下陣來，單手扶額，喃喃道：“我就不該被昭姬慫恿……”
    ……昭姬姐姐也開始八卦了！呂昭哭笑不得。
    難得見郭嘉流露出懊惱的神色，她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兒，說：“順其自然吧，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郭嘉聞言，立刻停止o，他用十分複雜的目光端詳了呂昭片刻，忽然正色道：“這世間的禮法，果然還是對女郎過於嚴苛了。”
    沒想到郭嘉會發出這種感慨，呂昭挑了挑眉，追問：“怎麽說？”
    “您要是位郎君，哪裏會這麽麻煩？”郭嘉無奈地歎氣。
    該走仕途走仕途，該搏功名搏功名，該成親成親，反正人生大事按部就班走，一樣不會落下，絕不會有人批判一句“這位郎君竟然這麽早就成家了”，即使對方真的沉湎於女色，挨罵的也隻會是“勾引他的妖豔婦人”。
    換成呂昭……深得她器重的、長相過得去的男性，有一個算一個，都沒少被在背後編排某些隱秘流傳的桃｜色｜新聞，這還是在她根本沒有動任何心思的前提下。
    或許是呂昭凶悍的戰績擺在那兒、她的實力大家有目共睹的緣故，倒是沒人造謠她靠男人上位，反而是諷刺男人們依靠裙帶關係攀升的傳言居多。
    郭嘉以前壓根兒沒想過相關的問題，如今跟隨呂昭越久，越能見到怪誕荒唐的事，越發有種迷霧散去、撥雲見日之清爽感。
    呂昭望著郭嘉的眼神中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飾的驚詫——你這是……悟了？
    驚詫過後，她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意，“說的對，但我覺得女郎挺好的。”
    郭嘉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了細思極恐的話：“那就隻好改改別的了。”
    張遼端著水回來時，總感覺呂昭和郭嘉之間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了，二人似乎達成了某種旁人難以插手的共識，交流的眼神頗具深意。
    這個認知讓張遼很不高興，但他也沒什麽辦法，隻能沉默著把水遞給呂昭。
    “其實他挺合適的。”郭嘉忽然說。
    ……誰？張遼看了看郭嘉，又看了看呂昭，愈發茫然。
    呂昭沒好氣兒地瞪了郭嘉一眼，不吭聲。
    郭嘉舉起手並攏五指，橫在身前做了個“砍”的動作，“唔，就是不知道文和先生會不會……”
    文和先生會什麽？這是殺人的意思？他想殺誰？張遼持續懵逼。
    呂昭微笑著接過茶碗，直接塞進郭嘉的嘴裏，抬手灌水，語氣溫和：“先生勞累一路了，多喝點水，不夠還有。”
    郭嘉：“咳咳咳！”
    張遼：“……”
    您這是打算……嗆死郭先生嗎？他遲疑地想。
    排了半天隊，總算進城了。
    剛一進城，呂昭就被聞訊趕來的魏夫人拎走了，捎帶著連張遼也被一並薅走，隻剩下郭嘉跟隨後趕來的荀彧麵麵相覷。
    一貫淡定的荀彧也忍不住莞爾。
    “唉。”郭嘉長歎一聲，將呂昭遞給他的荷花塞進荀彧懷裏，“女郎送你的。”
    荀彧接過花，抱在懷裏，素白的手指撫過色澤鮮嫩的花瓣，神情若有所思。
    “……瘦了。”魏夫人摸著女兒的臉，端詳半天，心疼地說了一句，“我燉了湯……”
    此話似曾相識——娘倆每次久別重複，魏夫人第一句十有八｜九都是這個，最開始呂昭還試圖辯解，後來她悟了，有種瘦叫你媽覺得你瘦，她隻是在表達對你的關心而已，不要反駁她！
    “好。”呂昭笑著挽住魏夫人的手臂，撒嬌道，“那我可得多喝點。”
    魏夫人拉著呂昭回到裏屋，
    握著她的手不撒開，絮絮叨叨好半天，聊的都是些瑣碎的小事，放在當時的環境裏會很有趣，之後再談起來則稍顯無聊，但呂昭聽得非常認真，時不時點評一番，再恰到好處地發散一下自己的日常，把魏夫人逗得直樂，娘倆之間的氣氛溫馨而和睦。
    臨近傍晚，魏夫人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很豐盛的飯。吃完飯後，兩人又動身去城內逛了逛，宵禁前才回來。
    “什麽時候走？”回家的路上，魏夫人看似很隨意地詢問道。
    呂昭的腳步微微停頓，沉默了很短的一瞬，回答：“明天。”
    “我猜也是。”魏夫人歎了口氣，“你爹忙，你也忙，咱們一家三口什麽時候能團聚呢？”
    月光投在地上，將兩人的身影拉得老長。呂昭盯著不斷前進的影子，輕聲說：“娘……對不起，是女兒不孝，不能留在您身邊侍奉您——”
    魏夫人豎起手指，輕輕點了點女兒的額頭，嗔怪道：“你早點平定這亂套的世道，給我留點時間跟你爹過過安穩日子，享享清福，就是孝順我了。”
    “是，”呂昭乖巧地回答，“女兒知道了。”
    “還得注意自己的安全，我曉得你有本事，但做父母的哪有不擔心孩子的呢？你也別嫌我囉嗦……”
    “哪有，我就愛聽您說話。”
    “出門在外，不比家裏方便，多少帶點人照顧一下飲食起居……”
    “呃……這個我可以自己來，我真的可以自己來……”
    “……”
    第二天一大早，呂昭被魏夫人按著灌了平時雙倍的飯量，又添了整整六輛馬車的物資，然後才被放出府。
    郭嘉對新增的小型車隊歎為觀止，終於明白呂昭為什麽不在汝南置辦行李，而是一路輕車簡從，好似遊玩般溜達回襄陽了。
    “笑什麽笑？”呂昭沒好氣兒地對他說，“那裏麵也有你的東西。”
    當然也有張遼的，魏夫人辦事一向妥帖，問清楚名單後，人人有份，誰也沒落下。
    郭嘉微微睜大眼睛，“我？”
    “不然呢？”呂昭攤開手，“你覺得我一個人出門，至於帶這麽多行李嗎？”
    “這可說不準。”郭嘉笑道，“換成文若，帶的會更多。”
    呂昭的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本以為我娘已經很誇張了，沒想到還是低估了士族出行的精致程度。
    “車輛越多，目標越大。”張遼考慮的則是其他方麵的問題。
    南陽和汝南兩郡之內被呂布和張遼率領並州軍細細地來回犁過一遍，地方宗賊勢力、四處劫掠的盜匪等大型作案團夥基本都被打掉了，治安狀況相對良好。
    而甘寧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運糧隊，從這一點就能看出南郡的環境有多亂。
    他們這樣大搖大擺地上路，總會被人當成肥羊盯上的。
    “那不是正好。”呂昭笑道，“要是能把魚釣上來，就省得我親自下水去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