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 1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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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跌跌撞撞地跑著,腳上的木履撞得腳趾生疼,呼嘯的風嗆進喉嚨,蒼木不確定養父能否聽見自己的聲音,隻能盡力去喊“我們要去哪——”
寬闊的背影忽然停下,蒼木猝不及防撞進他懷裏,接著整個人被抱起。
“軍醫潛逃了。”大概是近在咫尺,即使在奔跑中,桂木的聲音也同樣清晰“我……”
他抿了一下唇,帶了幾分歉意“之前無意間在軍營裏誇耀過你的醫術,長正大人現在要求你來頂上。”
似乎是害怕蒼木誤會,桂木又急急補上一句“放心,等新任軍醫來到,你就能回去了。”
蒼木沉默,養父所言或許是真,但直覺告訴她,其中必然有更多隱情——比如最重要的一點——軍醫為何潛逃?
偌大的軍營,怎麽可能隻有一位軍醫當值?若真隻有一位,對方就沒個侍從或是徒弟?
疑點太多,蒼木謹慎地思考著。
但她也並未全然處於劣勢,第一,她是目付寄騎的養女,暫時與踏韝砂屬於同一陣營。
第二,軍醫出逃,她一個半吊子的也被抓來趕鴨子上架,側麵反映事態的確緊急,那麽在一段時期,隻要她保證自己的不可替代性,便不會出現生命危險。
蒼木心下大定,縮回養父懷裏,掩住口鼻,一時之間隻能聽見桂木及下屬身上金屬甲盔互相碰撞的冰冷聲音。
一進踏韝砂便覺得眼前一熾,這裏為鍛造所燃起的爐火晝夜不息,有韻律的敲擊聲彼此交錯像是一首讚揚的歌謠。
“到了。”桂木將她放下來,替養女整理一番被吹得雜亂的頭發,看到她到底裝扮時不由得眉頭一蹙,欲言又止“怎麽穿了這身衣服……算了,一會兒見長正大人時記得謹言慎行,不該問的不要問。”
見蒼木點頭,他的表情也變得放鬆而欣慰了起來,拍拍她烏黑的發頂“你一向是讓人放心的。”
目付是這裏最大的官,住的建築也理所應當是最為高大豪華的。
蒼木被養父領著,小步地跟在他身後,垂著頭,非常懂事地遵守著警告。
一進門,她便感知到一股陌生而冷峻的氣息,從四麵八方包裹、擠壓,簡直讓人說不出一句話。
她屏氣凝神,隨著桂木的指示而行禮,直到禮畢時的一瞥,才猛然看清眼前人的大致身影。
是的,身影。雖然蒼木的記憶力很好,能在短促間像照相機般記住眼前景象,但她畢竟不是透視眼,無法從一個背對著她的人身後看到長相。
這位目付大人相當高大,即使坐著,他的背也挺得筆直,那些沉重的金屬甲胄被一絲不苟地穿在身上,這其實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情,畢竟以上服裝有種禮節性成分,但身為目付,禦輿長正也無需對一個暫替的醫官如此客氣——更直接一些,他甚至沒正臉見過蒼木。
那隻能證明一件事,這人日常就習慣把幾十斤的盔甲板板正正地披著身上。
桂木和對方的談話她沒聽到多少,因為蒼木的注意力全在對方把玩著的刀上——那應該是一柄好刀,不再鮮紅的血水很慢地從血槽順著刀尖流到地麵榻榻米上,又無聲無息地滲進那些植物編織品的縫隙裏。
禦輿長正正在給刀做保養,他的動作一眼一板,嚴格遵守著蒼木不知道的某種流程,相比之下,他對待桂木的態度就相當不在乎了,隻是“嗯”“哦”幾聲表示知曉。
搞得蒼木心裏有股不知名的悶氣,桂木緊急把她叫來當醫生,她雖然感覺很遺憾不能和梅一同去看煙火,但人命關天,她能理解。
可身為目付的禦輿長正似乎眼裏隻有自己的刀,待人的態度輕慢又高傲,難免讓蒼木產生憋屈感。
但他看起來太凶了,蒼木也隻敢等緩過氣來從背後瞪他幾眼。
因為主事人的渾不在意,匯報流程走得很快,桂木拉著養女快步前往病患營的路上,不忘跟她描補,以挽回點對上司的好感度“其實長正大人以前不是這樣的……”
身為禦輿家次子的長正並非禦輿家的真正血脈,他與蒼木同樣,都是養子女身份。
桂木同他自幼相識,如今也習慣了擔任他的副官,可以說,在養母潰逃,兄長失心的現在,桂木算得上最了解禦輿長正的人了。
禦輿長正的養母叫禦輿千代,禦輿家並非人類,而是鬼族中的赤鬼一支,禦輿千代武藝高強,相貌如滿月般秀美,她曾經從半虎半蛇的魔物口中反殺的事跡廣為流傳,因此又得名“虎千代”。
禦輿千代作為當世頂尖的武者,自然得到了侍奉於將軍座下的榮幸,她同天狗大將笹百合、狐族白辰主母狐齋宮等強者並肩為這個國度的神明效力,戰功赫赫。
直至幾十年前的漆黑大災,她抵禦魔物時被詭異的魔物侵染,竟敢對將軍本尊揮刀,鳴神斬了她一角一臂,此時已不似人形的虎千代因羞愧和恐懼逃入山林……她的下場未知,但隻有曾鍾愛的刀鐔送回了禦輿家。
嫡子禦輿道啟因其母的行為深以為恥,便舍棄了姓名與榮耀,去過隱姓埋名的生活,到如今下落不知。
而作為養子的禦輿長正,則發誓要用自己的行動來清洗養母的恥辱。
他也的確做到了,作為同伴的桂木同他一路走來,最知長正為人如何,他本身剛直忠愚,卻肯百千倍地努力,隻為求得正名。
賞玩刀劍算得上禦輿長正為數不多的幾個愛好,也常常與桂木,及這裏的造兵司一同探討,但無論如何,從前的長正斷然不像現在般……
桂木說到這裏就沒有再說,從前的禦輿長正如何也不得而知。病患營已經到了,他走在前方,替蒼木掀起了簾子。
還未進入營內,一股古怪地腐肉味道就已經從內部飄來,蒼木屏住呼吸,緊緊捏著手心,鼓足勇氣走了進去。
營內很暗,大約是沒有點燈也沒有開窗,一眼望去,目光所及的地麵上,一排排草席上都躺著病痛的士兵,他們麵色發灰,低低地□□著,不少士兵來回走動,將某些昏迷的士兵緊緊綁在柱子上。
角落裏有人在熬煮草藥,各種複雜的味道熏得蒼木喘不過來氣,她當機立斷地撕下半截袖子,圍住麵部,指揮了起來“把門窗打開,能打開的全部打開。”
忙碌的兵士們看著這個穿著浴衣的少女,眼神驚疑不定,桂木站在養女身後,給她撐場子“這位是新來的醫師,按她說的做。”
軍令如山,桂木雖然隻是個寄騎,但在目付癡迷刀劍的當下,他的權利蠻大的,指揮下級士兵綽綽有餘。
蒼木不放過這個機會,她深知養父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裏,隻能趁他還在的時候,確立些威信,不說保守治療展開,至少不會把人治死。
她對中古時期的醫學常識,根本無法指望。
“先把門窗打開,別管什麽病氣外泄的,保持通風比什麽都強。負責治療的自己做一下防護,用幹淨的紗布捂住口鼻,不要被病人感染。”蒼木蹲下身,察看患者的情況。
一部分是傷口腐化,一部分是莫名其妙的高熱高燒,後種症狀倒是在附近前來求診的礦工身上常見。
蒼木心裏大概有譜了。
“我要熱水,大量的熱水,烈酒,幹淨的紗布,藥材,和鋒利的小刀。”她仰頭,衝著養父要求“另外要朱砂、紙筆和鹽糖”
桂木點點頭,外出喊了個親衛,不多時便有人將物品悉數奉上。
傷口的腐化反而較為簡單,生了蛆的不用管,蛆蟲會自己將腐肉啃食,隻需給患者補充能量,活下來的幾率便增加了。
有些也少不了她自己動手,蒼木這幾個月來家務活幹得多,刀工倒也有長進,更精細的縫合她做不來,但單純剔去腐肉這些,倒也得心應手。
有著烈酒熱水的加持,隻期望感染概率小上一些。
真正為難的反倒是那些情況不明的發燒者,蒼木發現靜心符對他們很有幫助,雖然不知道原理,但她的確摸索出了些治療的法子。
將海靈芝並著鳴草的汁液,輔以微量烈焰花的花蕊粉末,加上其他藥材給患者送服,可使高燒褪去。
幾位綁在柱子上的是病情格外嚴重的,聽士兵說起,他們極其容易情緒極端,一言不合便暴起拔刀。
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蒼木也沒提出釋放要求。
一番診治下來,病患們的情況都肉眼可見地好轉了些許,蒼木隔一段時間便在紙上記錄他們的脈搏心跳,又毫不含糊地讓人拉來板床,讓病患與地麵隔離。
髒汙的醫用廢物也一並拉去燒掉,防止造成瘟疫的傳播。
夜色深沉,經過半宿的忙碌,士兵們大多神態疲憊,蒼木也打了個哈欠,凝視著紙麵。
在這所軍營,甚至整個踏韝砂,包括一旁的八醞島……似乎都被某種陰雲所籠罩著,這未知的陰雲潛伏在人們身邊,不知不覺,無影無蹤地將事態向某處滑落。
蒼木想起禦輿長正賞玩的刀劍,那刀尖上的一點血隔著時空,忽然變得如此濃墨重彩,記憶在一瞬間失真失色。
唯有黑白間,那泛著褐色的粘稠血液如此地醒目,像是一擊直白的重拳,猝然打醒了蒼木昏昏欲睡的思維。
那是?誰的血?
那是!誰的血!
那是。誰的血。
答案似乎已經昭然若揭。
那個因不明原因而潰逃的軍醫。那麽,他又因何而潰逃?
蒼木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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