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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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應天門城樓的報曉鼓被第一縷曙光照亮時,  分布在各坊的一百零八座鼓樓依次敲響,隆隆的鼓聲猶如驚蟄春雷,喚醒了沉睡的東都城。寺廟悠遠的鍾聲交織著嫋嫋炊煙迎接朝陽,  一百零三坊坊門和九大城門從南至北依次敞開,  邀請來自世界各地的商隊湧入這座繁華的巨大都城。
    靳若駕著馬車,  滿嘴流油啃著剛買的蒸餅,眼角還瞄著胡人攤主案上焦黃酥香的胡餅,餺飥湯鍋咕嘟嘟冒著蒸汽,土灶中明亮的火光跳躍,  映得桌邊食客滿麵紅光。
    車輪碾過叮叮當當的駝鈴聲,  斑禿的駝峰擦著馬車路過,  一隻駱駝探頭湊近車窗,  毛絨絨的嘴嚼著食草動物特有的白沫,  花一棠忙用扇子亂扇一氣,  駱駝噴著不爽的鼻息,  走遠了。
    方刻在睡夢中打了個噴嚏,  歪著腦袋靠在角落裏,睡得很不舒服,  臉愈發的白,  眼窩子愈發的青,  緊緊抱著他的大木箱,姿勢像個沒安全感的孩童。
    林隨安:“方兄這身體著實太單薄了些,怕是不能熬夜。”
    花一棠:“無妨,多喝點參湯雞湯甲魚湯,沒幾個月就能養胖。”
    “要不給淩司直也備點,我看大理寺張少卿的臉色,淩司直回去以後可能連飯都沒的吃了。”
    “不光大理寺、京兆府,  金吾衛這幾日大約都吃不好飯了,”花一棠搖著扇子惋惜道,“真是可憐啊。”
    林隨安黑線:“你還有空幸災樂禍,薑東易一朝入獄,太原薑氏和花氏的梁子可結大了。”
    “不光是花氏,淩氏、雙白氏、蘇氏都和太原薑氏結了怨,五姓七宗裏太原薑氏得罪了五個,足夠薑氏家主頭疼了,”花一棠把玩著那枚銅鑰匙,“何況我們還有這個。”
    林隨安摸下巴:“你猜軸書裏到底寫了什麽?”
    “不管是什麽,定是太原薑氏的一個大把柄。有這東西在,太原薑氏定然不敢輕易招惹我們。”
    “你就不怕他們狗急跳牆?”
    花一棠笑了:“我花氏以商立家,這種好東西當然要找個識貨的買家賣出去,好好賺一筆啊。”
    林隨安頓時來了精神,“賣給誰?”
    “你難道沒發現宴會上少了一宗嗎?”
    林隨安暗暗數了數,昨夜宴會上隻有五姓六宗,“沒有乾州薑氏的人。”
    “若說五姓七宗中能與太原薑氏並駕齊驅的,唯有乾州薑氏,這兩家你來我往鬥了好幾百年,新仇舊恨罄竹難書,壘起來能高過東都的南城門,賣給他們最是適合。”
    好一招禍水東引,果然是黑心眼子的奸商。
    林隨安:“可惜,不知單遠明將軸書藏在了何處。”
    花一棠收起銅鑰匙:“不急,慢慢找——嘶!”
    他突然倒吸涼氣,瞪著眼睛看向林隨安右後方,林隨安頭皮一麻,轉目看去,方刻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漆黑無光的眼珠子正死死盯著一人。
    完球了!她和花一棠的大聲密謀八成全被聽到了。
    現在要怎麽解釋他們是如何知曉“軸書”存在的問題。
    林隨安忙向花一棠打眼色:你不是說插科打諢吹牛扯皮是紈絝的看家本領嗎?展現你功力的機會來了!出擊吧,花四郎!
    花一棠搖扇子的手有些僵硬,臉上的笑容卻是紋絲不動,“方兄,你——”
    豈料就在此時,方刻又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裏咕噥了一句“好吵”,腦袋一歪,又睡過去了。
    一人:“……”
    花一棠湊上前,對著方刻小心扇了扇風。
    方刻:“呼嚕嚕——”
    花一棠:“睡蒙了?”
    林隨安撓腦門:“……”
    “恭迎四郎回府!”
    “豬人!回家,喝茶!”
    木夏和伊塔的聲音在車外響起,林隨安和花一棠對視一眼,樂了,同時推開車門,車外璀璨的陽光將一人的背影描上了一圈金邊。
    方刻嘴裏打著呼嚕,啟開眼皮,一人耀眼的背影映在他漆黑的瞳孔裏,多出了兩點光。
    勞累了整晚,眾人草草用了些早膳,便各自回房睡了。林隨安一覺睡了三個時辰,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未時。她迷迷糊糊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感覺腦袋還是有點懵,套上鞋襪,提著千淨,溜溜達達出了門。
    花一棠為她安排的園子名為“碧煙”,種了數萬株翠竹,放眼望去,碧色如海,水霧如煙,風過之時,竹葉如落雨繽紛,沙沙作響,竹林特有的潮濕香氣混著風拂過臉龐,一片竹葉掃過千淨刀鞘,發出“錚”一聲。
    林隨安停住腳步,她感覺到了來自千淨的呼喚,不覺有些好笑,莫非千淨也覺得此情此景,若不練個刀,耍個帥,太浪費資源了?
    也好,趁著肌肉記憶還在,將昨晚的戰鬥複個盤。
    千淨緩緩出鞘,陽光星星點點落在碧綠的刀鋒之上,映得千淨的顏色也柔和了許多,仿若正在褪去那如毒蛇般的色澤,林隨安手腕一抖,送刀前衝,千淨發出悠遠的刀鳴,與風聲和陽光相和,刀身的震動沿著指尖一點點傳送至手腕,小臂、大臂、肌肉、血脈,直抵心髒,林隨安嚐試著舞動起來,她的動作很慢,用心體會著每一次揮動千淨時肌肉的變化,力圖將肌肉的記憶和大腦的反應連接起來。
    這具身體顯然不適應這樣溫吞的練習方式,速度總是不知不覺變快,林隨安一次一次壓慢速度,不厭其煩地嚐試著,和身體的本能持續對抗著,這比她想象的還要耗費精力,才練了半盞茶的功夫,已是滿頭大汗。
    昨夜的戰鬥,她頗有幾分收獲。
    這是她第一在嗜血殺意控製身體之前將其壓製了下去。再聯想之前幾次失控經驗,她似乎漸漸摸到了一些規律。
    殺意失控大約與她的心境有關。
    在揚都府衙那一次,是因為被周太守的誣陷惹怒了。
    與東晁對戰時,是因為不敵強敵,預感到自己要輸。
    昨夜亦是如此,因為暫時處於下風,心中焦急——
    所以,真正令她失控的底層原因是:憤怒和恐懼。
    對敵人的憤怒。
    對死亡和戰敗的恐懼。
    為了對抗這些負麵感情,嗜血殺意會控製身體,幫她的意識逃離——林隨安豁然加速,千淨刀風劈開飄落的竹葉,切碎空中飛灑的汗珠,破開萬道金光。
    嗜血殺意其實就是這具身體的自我保護機製。
    換句話說,是她膽怯和逃避的衍生物。
    林隨安笑出了聲,隨著她的刀越來越快,笑聲也越來越大,碧綠刀風卷起漫天竹葉,如龍卷狂旋,似碧海滔天,無數竹葉被刀刃擊得粉碎,鋪天陽光化作萬千流螢湧入千淨刀鋒,流入她的眼瞳。
    突然,千淨刀鋒狂震,倏然定格,風過聲寂,葉落無痕,一束金色的陽光照在她的頭頂,感覺暖洋洋的,林隨安深吸一口氣,伸開手掌,感受著日光的溫度,又緩緩捏緊手指,攥住掌心那一團金色的陽光,隻覺身心舒暢。
    這便是所謂的“頓悟”吧,林隨安心道,真是萬萬沒想到,她一個穿越來的半吊子,何德何能,居然也能體會到如此奇妙的感觸。
    “你、你你你走火入魔了……嗎?”
    三十步外,靳若頂著滿頭殘葉,手裏拿著半塊桂花糕,桂花糕上麵全是灰,兩隻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來了。
    林隨安千淨回鞘,“恰恰相反,我是昨夜戰有所得,窺得了武學之天機!”
    靳若:“誒?!!”
    林隨安:“所謂練武,終為煉心。”
    換成人話就是:每個人最大的敵人,隻有自己。
    這便是天下最簡單又最困難的路。
    “若你肯拜我為師,我便教你,”林隨安道,“如何?”
    靳若目瞪口呆,手裏的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躊躇半晌,默默踹回懷裏,清了清嗓子,“咳,那個——丁坤來了。”
    東都淨門的十長老丁坤?哦呦,不愧是淨門,消息果然靈通。想必是知道她大勝金羽衛,特意來示好的。
    “來的正好,隨我去會會。”林隨安笑道。
    靳若頗不自在移開了目光,耳根子有點發紅。
    很好。林隨安心道,她有預感,這個徒弟很快就能拐到手了。
    還沒走進“遊鶯水榭”,老遠就聽到花一棠的大嗓門:
    “那薑東易不愧太原郡猛虎之名,眼如銅鈴,拳大如鬥,所到之處,風卷殘雲,撕心裂肺,就在此時,林娘子突圍而出,神來一腳,踹在了薑東易的屁|股上,這一腳,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奧妙無窮,乃是十淨集上記載的絕技,謂之‘破定’。僅一招,便將薑東易拿下,大獲全勝!”
    靳若:“……”
    林隨安:“……”
    這紈絝吹牛不打草稿的嗎?這也太社死了!
    林隨安扭頭就想溜,不料那丁坤甚是眼尖,正好瞥見了她,立即起身抱拳高聲道,“東都淨門十長老丁坤,拜見千淨之主林娘子!”
    林隨安僵硬轉回身,幹笑抱拳,“丁長老不必客氣,坐。”
    花一棠拖過一個軟墊拍了拍,笑吟吟請林隨安坐過去,林隨安太陽穴突突亂跳,放低聲音,“你也太誇張了!”
    花一棠忽閃著大眼睛,“這你可冤枉我了,我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親眼所見,絕無半點添油加醋。”
    林隨安嘴巴張了張,竟是無法反駁,因為實事求是的講,花一棠的描述的確符合客觀事實。
    丁坤坐得很不安穩,木夏和伊塔每在他桌上擺一盤點心,他的屁股就扭一下,好像墊子上生出了一坨仙人掌。木夏和伊塔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竟是在他的桌上壘了一十幾盤鮮果點心,盤子鑲金嵌玉,陽光一照,琳琅滿目,香氣衝天,亮瞎人眼。
    丁坤目光在桌上掃來掃去,嘴皮子快速低聲念叨著什麽。
    林隨安納悶:“他在作甚?”
    靳若:“大約是在計算這桌點心的價錢?”
    花一棠:“這還用算?看一眼就知道了,一共是十六貫錢五十三文。”
    此言一出,林隨安、靳若和丁長老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靳若忙將懷裏沾了灰的桂花糕掏出來,吹了吹,填進了嘴裏。
    最絕的是木夏還來了句總結陳詞:
    “準備匆忙,食物粗鄙,還望丁長老見諒。”
    伊塔:“湊合吃噠。”
    林隨安算是聽明白了,這幾個人是故意的,故意炫富!
    丁長老做了幾番心裏建設,終於鼓足了勇氣,鄭重問道:“林娘子,你當真以一招破定就製服了太原郡猛虎?”
    林隨安糾結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不是。”
    丁坤剛鬆了半口氣,不料林隨安又補充了後半句,“我隻是隨便踢了一腳,並沒有用特別的招數。”
    丁坤倒吸兩口涼氣。
    “昨夜隻有對戰薑塵之時,我用了破定。”林隨安總結,“薑塵的功夫更好一些。”
    丁坤臉白了,“林娘子口中的薑塵,可是那位曾單挑鶴仙派十大高手還能全身而歸的薑塵?!”
    林隨安一怔,問旁邊的靳若:“什麽鶴仙派?”
    靳若:“小門派,不重要。”
    林隨安了然,八成就是個炮灰門派,想了想,又道:“昨夜那個薑塵是用雙刀的,不知道是否是丁長老口中之人。”
    丁坤:“他的絕技可是雙龍出海?!”
    林隨安點頭。
    丁坤吸了第三涼氣,林隨安很擔心他的肺要炸了,就聽他吊著嗓子道,“你以破定之式與他對戰了幾招?”
    林隨安聽得迷糊,“破定”乃是預判敵人之預判,一招就夠了,丁坤這麽問,莫不是還能預判敵人好幾招?是了,定是東都淨門的十淨集殘本中另有記載。
    想到這,林隨安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謙虛一下,為後麵借閱東都淨門的十淨集做個鋪墊,“在下悟性不足,暫時隻能用一招破定。”
    丁坤呼吸停了,下巴掉了。
    花一棠煽風點火:“啊呀,定是我昨夜又驚又嚇記錯了,林隨安以一招破定擊殺的人不是薑東易,而是薑塵。丁長老莫要見怪啊。”
    “花四郎說笑了,不怪不怪。”丁坤用袖口狂擦額頭的冷汗,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道,“東都淨門願與揚都花氏商討訂立合作盟約一事,此乃東都淨門大長老沈勳親筆所寫的請帖。”
    東都淨門的請帖比林隨安想象的普通,信封和紙張皆是隨處可見普通貨色,連個特殊的標記或者印章都沒有,唯有字體頗有特點,很是粗狂有力。
    【三日後,午時三刻,雲水河上,邀君共商大計。】
    落款是一個“沈”字。
    丁坤緊張盯著花一棠和林隨安的表情,“不知一位意下如何?”
    林隨安不動聲色和花一棠對了個眼神。
    花一棠:瞧這字跡和語氣,簡直是狂妄至極,不可一世!
    林隨安:正好殺殺這幫家夥的傲氣!
    靳若崩潰:“你倆能別用眼神說悄悄話嗎?”
    花一棠燦然一笑,“正合我意!三日後,我一人定然如約而至!”
    送走丁坤,伊塔立即端著茶釜湊了過來,眼巴巴瞅著林隨安,“豬人,這是昨天你吩咐的醒神茶,嚐嚐。”
    林隨安遠遠聞了一鼻子,熏得兩眼發黑,恍惚間似乎聽到頭頂“呱呱呱”飛過一串烏鴉,忙穩住心神,決定自救,“伊塔可聽說過沏茶?”
    伊塔皺眉:“啊?”
    花一棠:“你是說單遠明屋中的散茶?”
    “對對對,就是散茶,”林隨安忙道,“要不咱們嚐嚐那個?”
    伊塔臉黑了:“散茶最是劣等,怎可入豬人的口!”
    林隨安一怔:“是這樣嗎?”
    木夏:“散茶乃為無法成型的劣茶之碎渣,煮之無味,堪比豬糠,多為棄品,入不得口,近兩年來,有些奸商專門將這些茶渣賣給那些附庸風雅的窮苦學子,還編了個‘散茶’的雅名哄騙他們,可謂是用心極惡。有的世家子弟還專以散茶嘲笑他們,說什麽畫虎不成反類犬……”
    林隨安大為震撼,想了又想,還是問了出來,“他們的意思是,窮人不配喝茶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愣了。
    半晌,木夏才道:“煮茶、飲茶本就是風雅之事,貧寒之家的確負擔不起。”
    伊塔:“茶餅、茶具要好多錢噠。”
    靳若:“要我說,這麽難喝難弄又費錢的東西,還不如喝白開水。”
    花一棠慢慢搖著扇子,目不轉睛盯著林隨安,眸光越來越深,緩緩點頭道,“林隨安所言甚是有理。”
    靳若、木夏、靳若:“啊?”
    “窮人就不配喝茶嗎?”花一棠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憑什麽?”
    一時間,整座水榭都靜了下來,直到方刻的聲音響起,“有客人。”
    眾人恍然回神,方刻打著哈欠坐到伊塔身邊開始喝茶,而跟著他一起進入水榭的人,竟然是白汝儀。
    “稀客稀客。”花一棠起身迎接,“白十三郎能來我花氏別院,真是蓬蓽生輝啊!”
    白汝儀用無可挑剔的標準動作朝眾人一一施禮完畢,“白某此來是特意向林娘子道謝的。”
    “客氣了客氣了。”林隨安連忙推辭。
    白汝儀垂眼:“林娘子救命大恩,無以為報,唯有——”
    “我懂我懂,”林隨安忙打斷他,這個劇情她可太熟了,上次明庶也是如此,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搞了個大烏龍,結果卻是想要送錢做謝禮,這次她學聰明了,幹淨利落將花一棠揪到一邊,花一棠顯然也想起來了,哼哼了兩聲,總算是沒來礙事。
    明庶隻是淩芝顏的下屬,都能掏出一貫錢做謝禮,這位白汝儀好歹也算是五姓七宗之一,起碼能掏出十貫錢吧。林隨安美滋滋地想著,臉上也美滋滋的,“白十三郎有話直說!”
    白汝儀深吸一口氣,“白十三郎願意入贅林家,以報林娘子大恩!”
    風拂過湖麵,粼粼波光如碎金晃動,所有人都仿佛沒聽懂白汝儀的話,直勾勾望著他。
    “噗——”方刻的茶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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