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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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隨安靠在憑幾上,  一隻手搭著軟墊,微微眯著眼睛,享受著難得的悠閑時光。
    靳若回東都淨門做善後工作,  萬林送幾位受驚的世家子弟回家,花一棠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獻殷勤的機會,  自告奮勇送薑七娘回程,淩芝顏隨行護駕,  於是乎,林隨安又成了壓船的保鏢。
    雲水河的風輕柔地撫過臉頰,陽光偶爾被雲遮住,偶爾又溜出來,仿佛巨大的畫筆在空中刷下一道道朦朧又明亮的金色光束,畫舫優美的船身弧線閃耀著光芒,  高高翹起的船尾在水麵劃過悠閑的痕紋。
    方刻正在處理她身上的傷口,  不得不說,  專業醫者的手藝就是不一樣,動作幹練麻利,  就是稍微……嘶……很有些疼。
    薑七娘的笑聲時不時傳過來,  期間當然少不了花一棠的捧哏。
    “想不到你小子居然能想到讓雲水河碼頭的貨船幫你裝腔作勢,  狐假虎威。”
    “隻是未雨綢繆的小計策,能得薑七娘如此謬讚,  花氏全族上下與有榮焉!”
    “你真不愧是花一桓的弟弟,  和他一樣長了八百個心眼。
    “薑七娘所言甚是!明日我就去定做一張金字牌匾,寫上‘八百個心眼子’掛在別院正廳,  以謝薑七娘贈言!”
    “……你小子臉皮也太厚了吧。”
    “薑七娘果然慧眼如炬,厚臉皮可是我從娘胎裏帶出的本事呢!”
    “噗!”
    方刻鼻腔裏哼了一聲,上藥的手法頓時狂暴了三分,  林隨安倒吸一口涼氣,“方兄,淡定、淡定。”
    方刻:“說好的雲中月的全屍呢?”
    林隨安:“咳,一不小心讓他跑了。”
    方刻翻了個白眼,三下五除一包紮完畢,雙手狠狠一勒繃帶,林隨安疼得的眼珠子差點沒飛出去。旁邊的淩芝顏默默捂住手臂的傷口,屁股一格一格往外挪,貌似想逃,可還沒挪出去一尺遠,就被方刻一把薅了回來,刷刷兩下撕開袖子,抓過金瘡藥一頓亂灑,那手法、那頻率、那速度,怎麽看怎麽有西市胡人食肆烤羊肉大廚的真傳。
    淩芝顏疼得嘴都白了,眼巴巴朝林隨安放送求救信號,林隨安淡定移開目光,隻能裝作沒看見。此時的方刻就是一個火藥桶,一點就炸,她好容易從那些黑衣人手裏平安脫身,可不想莫明奇妙折在這兒。
    根據伊塔的敘述,林隨安連猜帶蒙複盤出方刻一整天的行程,從方刻的視角來看,今天簡直就是曆劫的一日。
    巳時三刻,方刻起床,發現別院空蕩蕩的,眾人不知所蹤,隻留下了伊塔,兩輪手舞足蹈的你來比劃我來猜之後,方刻明白了個大概。
    這幫人竟然撇下他,集體去赴東都淨門的約,甚至沒人叫他起床。
    罷了,想必此去乃是一場硬仗,他不會武功,去了也無甚大用,不若在別院看家。豈料伊塔又在一旁手舞足蹈解釋,三輪你來比劃我來猜之後,方刻又明白了。
    花一棠臨行時囑咐伊塔,說方刻連日辛苦,勞苦功高,特請他去雲水河遊河賞景,花氏的畫舫早已恭候多時,順路還可以接眾人一起回家。
    如此盛情難卻,方刻隻能去了,可畫舫剛入雲水河的水界,就見好幾百艘的貨船氣勢洶洶追了上來,船上的水手個個義憤填膺,火冒三丈,破口大罵。
    方刻一頭霧水,聽了半晌才聽明白,原來花一棠前一日買了一百七十八船的貨,隻付了定金,號稱今日辰時三刻便派人來雲水河碼頭付尾款,可船員們等了一早上,非但沒等到尾款,還看到花氏的隊伍明目張膽從堤岸上晃悠了過去,他們駛船跟著催喊了半晌,卻被花氏徹底無視(林隨安恍然大悟:原來當時那些船員不是湊熱鬧起哄,而是催債的啊),正火冒三丈之時,恰好見到方刻和伊塔乘著花氏的畫舫到了,於是乎,前仇舊恨一股腦都投射到了方刻身上。
    可歎方刻本以為是來度假休閑,不料莫名其妙成了冤大頭,上千金的貨款自然是付不起,解釋也無人聽,險些被那些脾氣暴躁的水手們拆了畫舫扔進河裏喂魚,隻能孤注一擲向白鷺島的方向逃之夭夭,抓花一棠付賬。好死不死就成了浩浩蕩蕩催債船隊的領路人,好巧不巧恰好解了林隨安等人的燃眉之急。
    “所以,四郎他到底是歪打正著還是——”包紮完畢的淩芝顏瞄了眼方刻,壓低聲音問林隨安,“早有圖謀?”
    林隨安:“……”
    男人心,海底針,現在她還是少說兩句,明哲保身方為上策。
    方刻哼了一聲,提著藥箱大步流星走到花一棠身邊坐下,花一棠正對著薑七娘拍馬屁拍得來勁兒,見到方刻的架勢不由一怔,”方大夫,您這是——”
    方刻不由分說拽過花一棠的右手,扯下花一棠綁傷口的絲帕,將半瓶金瘡藥都倒在了上麵。
    “嗷——”
    花一棠猝不及防的尖叫猶如一根炸毛的大掃帚,將雲水河麵上的水鳥盡數掃上了天空,翅膀的撲打聲就好像某人被啪啪打臉。
    林隨安和淩芝顏躲得老遠,縮著脖子,表情是同一型號的慘不忍睹。
    麵無表情的方刻將花一棠的手狠狠勒成了一個粽子,花一棠礙於薑七娘的存在,隻敢喊一聲,餘下的慘叫都硬生生吞了回去,憋得那叫一個淚眼汪汪,可憐巴巴。
    薑七娘都有些不忍心了,“花四郎,你家這位醫官的手法有些……粗狂啊……”
    “我不是大夫,是仵作。”方刻撩起眼皮,黑黢黢的眼瞳對著花一棠的通紅的眼眶,“在我手底下的,都是死人。”
    一句話說得周遭溫度直線下降,林隨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花一棠僵著臉幹笑,正要打個圓場,就在此時,畫舫船尾發出咚一聲,好似撞到了什麽東西。
    緊接著,就聽船尾艄公尖叫道,“不好!撞到人了!”
    確切的說,不是撞到了人,而是撞到了一個死人。
    林隨安仰天長歎,深感無奈:花一棠的偵探體質buff果然再次啟動了。
    躺在甲板上的是一具濕淋淋的女性屍身,赤著腳,上身穿褐黃色半臂,下身著大紅色的石榴裙,是東都女性最流行的配飾,看年紀大約十七八歲的模樣,發髻微散,沒看到任何發飾。
    屍體泡在水中的時間應該不長,尚未出現腫脹的現象,陽光掠過屍體裸|露在外的皮膚,隱隱泛起桃粉色的光澤,讓人有種特別的感覺——這具屍體,很漂亮。
    林隨安立即想起了之前淩芝顏說的那樁怪案子:伊水渠發現了一具屍體,因為屍體狀態頗為詭異,還冒出了東都妖邪作祟的傳聞。
    淩芝顏顯然也想到了,撩袍蹲身仔細觀察屍身片刻,皺眉退後,請方刻上前。
    忙忙活活一整天,總算見到了一具正經的屍體,方刻的棺材臉明顯明亮了三分,著手檢驗屍身,薑七娘背著手站在一旁觀察,蹙著眉頭問淩芝顏:“我記得上個月大理寺上報的案宗裏有三起水渠沉屍案尚未破案。”
    淩芝顏:“是。”
    “淩司直以為這具屍體與那三宗案子可有幹係?”
    “沉屍案並非淩某負責,淩某不曾讀過案宗,不敢妄言。”
    薑七娘頗為詫異看了淩芝顏一眼,“陳老頭居然放著你這麽一個破案奇才不用,是腦袋被驢踢了嗎?”
    “咳咳咳!”淩芝顏差點被口水嗆死。
    花一棠慢條斯理落井下石,“薑七娘果然一針見血。”
    薑七娘摸下巴,“聽說之前你一人聯手用了不到六個時辰就破了薑東易殺人案,還擊潰了薑氏的金羽衛?”
    淩芝顏忙抱拳:“破案是花四郎等人的功勞,淩某不敢居功。”
    花一棠:“單挑金羽衛的是林娘子,我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紈絝,可沒有這般本事。”
    薑七娘點了點頭,目光先在花一棠身上轉了一圈,又落在了林隨安身上,喃喃道,“的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啊。”
    林隨安並沒有注意到薑七娘的目光,她正好似一隻熱鍋上螞蟻繞著屍體團團轉圈,伺機發動金手指。
    礙於條件所限,方刻隻能做最簡單的屍表檢驗,先將屍體放置在竹席之上,戴上白布手套,雙手依次摸過頭頂心、鹵門、發髻、兩額、兩眉、兩眼、捏開嘴巴,查看口腔,檢查咽喉、胸骨、肋骨、上肢兩臂、下肢大腿、膝蓋、兩小腿、兩腳,摸完最後一塊骨頭,方刻終於忍無可忍,抬頭道:“林娘子,你到底想作甚?”
    林隨安撩袍蹲身,放低聲音,“方大夫,我能否看看她的眼睛?”
    方刻皺眉:“為何?”
    “呃……因為——”
    話音未落,花一棠嗖一下衝了過來,擒住了林隨安的手腕,低喝道,“莫要亂來!”
    林隨安詫異眨了眨眼:這臭小子搞什麽鬼?她告訴他金手指的秘密是讓他幫她打掩護的,怎麽現在卻變成了絆腳石?
    花一棠啟動話癆屬性,“你剛經曆了一場大戰,受了傷、流了血,精力大損,身虛神弱……此事也不必急於一時——萬一又像在馮氏私塾之時那般,昏睡好幾日,嚇死個活人……嘰裏呱啦嘰裏呱啦……”
    林隨安左耳進右耳出,表麵佯裝老實聽嘮叨,趁花一棠不備,猝然扒開了女屍的眼皮,混沌的屍瞳光猶如一團迷霧糊在了她的眼球上——
    白光驟現,似驚電破空,眼前出現了新的畫麵。
    陰沉沉天空懸在頭頂,一閃而逝的黑色飛簷,黑底黃字的半麵牌匾,寫著“布行”一字。
    “林隨安!”花一棠的聲音猶如一根彈簧索將她狠狠拽出了畫麵,眼前黑乎乎一片,有什麽東西蓋住了她的眼皮,還散發著濃鬱的藥味,身後仿佛多出了一塊呼吸起伏的靠墊,林隨安恍惚片刻才回過神來,她整個人不知何時靠在了花一棠懷裏,蓋住她眼睛的正是花一棠包紮過的手掌。
    “林娘子這是怎麽了?”
    “為何突然暈了?”
    淩芝顏和方刻的聲音同時響起,花一棠良久都沒出聲,因為被遮住了眼睛,林隨安其餘的感官變得異常靈敏清晰,肩胛骨甚至能聽到花一棠劇烈的心跳,震得她後背麻酥酥的,好似有無數毛絨絨的小蟲爬過,直癢到心裏去。
    林隨安一個激靈坐直身體,拉開花一棠的手,目光掠過焦急的淩芝顏、皺眉的方刻,眉毛快飛上天的薑七娘,扭頭,看到了花一棠的臉。
    花一棠麵色沉凝,雙唇發白,眼眶裏迸出激烈的紅光,仿佛兩塊瀕臨爆炸的火炭,被他這般瞪著,林隨安沒由來的突然有些心虛。
    “咳,有點累……”林隨安道,“無妨。”
    淩芝顏鬆了口氣,方刻若有所思看了林隨安一眼,道,“看來林娘子才是需要喝王八湯補身的那個人。”
    林隨安幹笑,轉移話題,“方大夫驗出什麽了?”
    “屍身身份不明,性別女,年齡大約是十六七歲,乃是死後被扔入水中,根據水溫、屍體僵硬程度判斷,死亡時間大約在十一個時辰之前,屍體泡入水中約莫有兩個時辰,至於致命死因,還需進一步解剖屍身方能判斷——”
    薑七娘:“能在此處解剖嗎?”
    方刻瞪了一眼:“不能。”
    薑七娘明顯被噎了一下,淩芝顏忙道,“此處陽光太大,潮氣太重,不易於屍體保存,且屍體解剖需要流程審批。”
    薑七娘點頭,正要再問什麽,就聽岸邊傳來一陣喧嘩,原來是碼頭到了,兩隊器宇軒昂的軟甲衛兵列隊迎接,為首的是一名儀態翩然的女官,臉黑得跟鍋底一般,惡狠狠瞪著畫舫上的薑七娘。
    薑七娘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心虛的神色,捂著半張臉嘀咕,“完了完了,被逮個正著。”
    畫舫剛一靠岸,女官就率軟甲衛氣勢洶洶跳上船,別看女官長得柔柔弱弱,聲音可不小,第一句台詞就是氣沉丹田,震耳發聵:“薑七娘今日玩得可還高興?!”
    薑七娘笑吟吟道:“尚可尚可。”
    “薑七娘今日的賬簿可看完了?”
    “馬上馬上。”
    “家裏人足足等了六個時辰,望眼欲穿呢!”
    “就回就回。”
    女官臉色剛緩下幾分,目光一瞥恰好瞧見了甲板上的屍體,頓時大驚,“這是何人?!”
    薑七娘忙安撫道:“沒事沒事,路上碰巧撿的屍體。”
    女官的臉更黑了。
    淩芝顏抱拳:“薑七娘放心,淩某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薑七娘眨眼,“你一個人查嗎?”
    淩芝顏:“若能得薑七娘首肯,淩某想與花家四郎一同查案。”
    “準了。”薑七娘道,“若是大理寺的陳老頭再阻撓,你就說是我說的。”
    淩芝顏致謝,花一棠抱拳領命。
    薑七娘風風火火走了,半個時辰後,淩芝顏率大理寺的衙吏帶走了女屍,畫舫再次出發,沿著洛水河一路向東。
    方刻大約是猜到了薑七娘的身份,但並沒有太多的反應,伊塔和木夏聊著今日的驚魂經曆,時不時爆出幾句聽不懂的感歎詞。
    花一棠佇立船頭,任憑河風舞動花瓣般的衣袂,水天交接之處,天色漸暗,藍黑色的巨大雲影沿著河麵蔓延開來,風中似乎也飄蕩著沉鬱和淒哀。
    從薑七娘下船開始——不、確切的說,是從林隨安自顧自發動金手指開始,花一棠就沉默得可怕,隻留給林隨安一個硬邦邦的背影。
    林隨安撓了撓額頭,頗感有些棘手。
    這家夥,好像真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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