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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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金尚的話,黃正廓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隨手往池子裏撒了一把魚飼料,然後悠然地說道:
“以前就知道你是個很聰明的小家夥,就是缺少經驗,沒有實際見過這個世界真實的模樣,所以有點擔心。倒是我想多了,你比我想象中的優秀……”
似乎是讚歎,又或者是感慨,老黃歎道:
“你比你爺爺強的一點就在於,是真正了解並關心民生,知道老百姓的重要性,懂得迎合他們的需求。大族子弟雖然受到過嚴格的精英教育,也難免會犯經驗主義錯誤。家長太有錢,成長的環境太平順,也是一種桎梏啊……”
“誇獎我,也不會改變我對您……對黃家的態度。”
“我沒指望你將來真的能提攜那些不成器的子弟,隻希望你走得快一點,穩一點,畢竟……我可能等不了太多年了。”
“哦?您想通了,決定放下煩心事,安度晚年了?”
“放不放都一樣,我要是不在了,不求你為他們遮風擋雨,隻要有這麽一棵大樹存在,就能讓人忌憚三分。江夏黃這麽多年也不是白混的,哪怕敗落了,也有些餘蔭存在,外人也不會下狠手。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都是在這個階層混的,誰家沒有個子孫不成器,家道中落的時候,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輪到自家,需要有交情的世交拉扯一把……”
擱在秦漢三國,金尚就好比朝堂上的兩千石大員,隻要有這麽一位,士大夫們就會接納你是自己人,要是全族都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那就對不起了,混得好的就淪落為地方豪強,混得差還擋了別人路的,就是人人喊打喊殺的“宗賊”。
自黃修旻病故後,老黃就十分迫切地想要家裏再出一個能夠撐起門楣的人物,哪怕不待見那些家中平庸之輩,隻要還能用“江夏黃”的名頭招搖撞騙,就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就算衰弱了,那也是“門風尚在”的寒門,而不是斯文掃地的黔首,家中女兒可以嫁給有才華的大族子弟,男兒可以求娶世家宗女,要是沒了這個名頭,按照“門當戶對”的傳統,恐怕就得接受階級降等的處境,再想爬起來就更難了。
金尚的二舅梅應年,明麵上也是商界豪雄了,想要打入京畿地區的主流圈子都這麽難,可見有些事,真不是靠賺錢就能解決的。
不如說,有錢隻是上“牌桌”的基本條件……之一。
“不管承不承認,我們身上都流著一樣的血,對吧?”
黃正廓咧嘴一笑:
“事實上,像我們這樣穿越了無數曆史的波折而傳承下來的大族,本身對血統論多多少少有點在意,但本質上並不是很相信,而是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工具,相反,對文化底色和自我認同倒是挺推崇的!”
神秘地笑了笑,黃正廓十分得意地笑道:
“在沒有你這個意外出現之前,我都準備用招贅的方式吸收外部新鮮血液了,如果是特別優秀的孩子,不入贅也不是不能接受,隻要留下一個孩子改姓黃就行了。最後這個要求,我本人是無所謂,就怕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心裏不平衡而搗亂,壞了我的大事。”
“是嘛!”
漫不經心地聳聳肩,金尚正要調侃幾句,突然反應過來,
“剛才那兩個,就是你挑出來的種子?”
露出一個孺子可教的表情,黃正廓讚許地回應道:
“明麵上她們是你的姑奶奶,你爺爺的堂妹……”
『我去,輩分這麽高?』
長房的孩子就有這麽點不好,年紀相對偏大,卻有一大堆叔叔伯伯爺爺奶奶,說不定老黃家現在能拉出一大堆沒有出五服,還在繈褓中,論輩分卻是金尚的爺爺輩的小孩子。
迎著金尚不可思議的表情,黃正廓難得露出一個開懷的笑容:
“她們兩個的夫婿,是精挑細選,我同意後確定的,這些年的表現,也十分搶眼……”
“能得到你的好評,看來確實很厲害,是幹什麽的?”
“其中一個,是房地產新貴,另一個在深耕汽車市場……”
“那……確實有點厲害。”
哪怕有老黃背書,沒點能耐,在這兩個領域也難有作為。
帶動的資本巨大,產業鏈長,提供大量的就業和稅收。
“聰明人的選擇其實是差不多的,最基礎,也是最核心,需求最強,市場最大的,無非衣食住行四個字,你打算在穿衣吃飯上做文章,他們則是在房和車上動腦筋……”
不好說哪個更加高明,衣和食兩者的門檻低,做大難,占據支配地位更難;房地產和汽車的門檻極高,可一旦做起來,就很不得了。
將來金尚也有較大可能會介入房地產和汽車,但直接下場的可能性不大,而是以金融,控股或者整合產業鏈間接投資的方式插手。
北船機電有很強的機電設備配套能力,目前已經在汽車零配件領域有點建樹了,雖然都是些不太重要的非核心類別,總歸是好的開始。
至於房地產,有二舅梅應年這個合作夥伴,金尚就更加不可能花費更多精力去炒地皮賣樓花了。
隻是……
“我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也不是很在意。您老說以前對他們寄予厚望,現在改變主意了?”
“沒有,但不會像以前那樣,完全指望他們了。”
“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裏麽?”
雖說他們隻是侄女婿,和金尚這個改了姓的“外人”相比,也差不到哪裏去。
如果,不是金尚有家傳的“天命”之力的話,老黃估計也就是多投下注,看看誰更值得扶持罷了。
想到此處,金尚突然有些惡趣味地問道:
“那兩位……姑奶奶是不是來找您這位大老爺套近乎,說我的壞話來了?”
“沒到那個地步,但話裏話外為自家說好話,爭寵的心思昭然若揭。我知道你很煩這些事,從不關心,實際上我也懶得搭理,可是……身為大家長,有些事也得耐著性子。更何況,她們說話又好聽,挺會恭維人的,我不怎麽討厭,就由著別人表演了。”
“閑來無事,逗悶子?”
“別說的那麽難聽!”
話說開了,一老一小兩人,其實還是有很多共同話題的,價值觀也差不太遠。
閑扯了一會家長裏短的瑣事,黃正廓開始說點幹貨:
“賺錢難還是花錢難,看什麽階段。自古以來的曆史,基本上都是圍繞著土地的紛爭而進行的,有更多的地,就有更多的糧食,養更多的人丁,挖更多的煤鐵,打造更多器具,搶更多的地,逐漸形成良性循環,隻是,這個套路也有極限,就是傳統模式下,輻射範圍就那麽大,再遠,就有點力不從心了。”
人力有時盡,天意命難為!
擱在古代萬裏之遙的大帝國,從一端到另一端,要走個一年半載,就不可能直接管理,時間久了,肯定會有分離傾向。
這輩子的祖國強盛了好長時間,在近代大航海中,也算是吃到了第一波工業革命和全球化的紅利。
可是,在“未知世界”被瓜分得差不多了之後,矛盾就顯現出來了。
就好比波蘭被瓜分,歐洲最後一塊“無主之地”就是奧斯曼衰弱之後控製不住的巴爾幹,於是這地方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一碰就燃“火藥桶”。
連非洲都瓜分殆盡後,無處殖民的德意誌就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奮鬥”,然後就是連綿不絕的戰火,將傳統列強全部拖下水,加快進程的標誌,就是波蘭,意大利等處在強國之間的緩衝區被瓜分或者整合成新的列強,沒有回旋餘地,於是,打起來就是理所當然。
這一世的進程有些不一樣,但本質是相同的,一百多年前,遠隔重洋投送數萬大軍征戰異域是做得到的,可收益太差了,完全得不償失,在堅持了許久,尤其是六七十年前,更有點力不從心的意思了。
在保住核心利益後,以羈縻的方式維持影響力,或者以經濟和軍事盟約的方式匍匐後退,最後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當然,這中間還有各種各樣的考量,就沒有必要細說了,金尚和黃正廓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斷斷續續地說了聊了一會,金尚逐漸琢磨過來,老黃到底要說些什麽。
“新殖民主義?”
“看來,你的能力,不限於經商,走仕途,其實也挺好。”
沒怎麽掩飾的黃正廓平靜地解釋道,
“你的感覺是沒有錯的,越有錢,花錢反而越難,因為名義上屬於你的錢,未必是屬於你的個人財富。流動的錢才是資本,靜止不動的,反而是債務。”
“信用貨幣大行其道的必然。”
金尚了然地點頭。
這個常識,對絕大部分老百姓來說,沒什麽意義,因為短期的金融變動,對他們是沒有多大影響的,反而是金尚這種手握巨資的人或者商業實體,更在意將掌握的資本投到哪裏去。
“如何克服這種被資本驅動的本能,首先你要意識到它的危險,其實……就是馴服並掌握它,否則,隻不過是被洪水猛獸吞噬的工具人……可憐蟲而已。”
自貴金屬本位製度變更為信用本位後,貨幣的價值,取決於信用,直白點說,就是能不能用它在需要的時候,買到想要的貨物,如果不行,持有越多,越吃虧,因為它會在遏製不住的通貨膨脹中不斷貶值,最終淪為廢紙,巨量財富灰飛煙滅。
當手裏的錢不多的時候,賺取高利潤,對有能耐的人來說,還是比較容易的;可一旦資金量太大,想要跑贏通脹,或者說跑贏超發的貨幣供應量,保值增值,難度變得極大。
如何將捏在手裏不斷縮水的紙麵富貴變成真正能控製並有大量產出的資源,就成為重中之重。
在生產力不發達的古代,自然沒有比土地,尤其是耕地更有價值的東西了,可到了近代,不一樣了,並不是土地不重要,而是不再是唯一的關鍵了。
“咱們的近代史,其實就是一部如何從古典主義帝國,往現代新型模式過渡,構建適應現代化的相處模式的調整。不管是匍匐後退,邊打邊撤,換取更寬鬆的環境,還是以傳統和文化建立紐帶,以製造和市場加強聯係,以文化構建護城河,其實都是一回事。這其中,流動的錢……也就是資本,在其中起到關鍵作用。”
資本本身是不帶善惡屬性的,但它具有天然引動人心深處最核心的欲念——貪婪的副作用,與其說它是洪水猛獸,不如說是一大群烏合之眾無意識的意誌集合體加持下的具現產物。
沒有生命的東西,怎麽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群體無意識的本能,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要想想自己原本的想法,不要被賺錢這種事浪費太多的精力,貨幣隻是工具,賺錢隻是手段,不能異化為目的。”
很多人,在不知不覺中,忘掉了初心,被海量的財富迷了雙眼。
“我們……並不是那種沒有自己想法,隻是被世事裹挾的無知之徒,一般人我還真看不上,倒是你和你父親有點意思,隻是……你父親沒什麽野心,你雖然也不是什麽具備大誌向的人,但多多少少有點古典主義浪漫情懷,說到底,隻有咱們這種人,才會真正有閑暇靜下心來,考慮一點更加根本的問題。”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哈哈,你果然很有意思。”
沒想到金尚為了氣一氣老頭子,會說出這句話來,將老黃一身正氣全都打了個稀巴爛,不由得樂了。
實際上,黃正廓真正想對金尚說的,就是別為眼前的事而太過專注,而忘掉了真正在意的。
真正的資本,並不是這些錢,而是屬於自己,可供支配的生產資料,以及可供調遣的人力,這才是真正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