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發愣，像被他施了定身法，想拒絕他，不收他的錢，甚至想跟他再深入聊一會，可又動彈不得。
    過了好一會，直到老盛過來拍了拍我的背，我才清醒過來。
    老盛歎了一口氣，說：“兄弟，每個人都不容易，你不用在意，想開些。”
    中午，老盛從旁邊餐館叫了幾個菜送過來，我們邊吃邊喝邊聊。
    老盛舉起酒杯對我說：“兄弟，過去的，不要去想了，往前走，往前看。
    今天跟你才算真認識了，你有古代玩家風範，我敬你一杯！
    真正的收藏品，是送的，不是買的賣的。
    文玩文玩，是文化人的玩物，文化人自己親手做的，價值多少？
    無價！
    所以古代人的收藏都是互相交換贈送的，沒有買賣的。
    外麵那些人，都是文玩販子。
    不過，我也是販子！”
    我忙說：“老盛你是知道我的，古董實際上我是不懂的。
    我就是一堆不值錢的破書，為了這些破書，白白錯過很多發家致富的機會。
    我可沒那麽清高，我做夢都在想發財。”
    老盛說：“你嘴上這樣說，但骨子裏是清高的。
    我在這行幹了幾十年了，古董水很深，但深不在東西，而在人；
    看東西的眼力不重要，關鍵是看人的眼力。
    我不會看錯，你隻是暫時的時運不濟，會有大成的那一天。”
    “多謝老哥哥的吉言！”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又和他碰了一杯酒。
    我忽然想起他說的夜裏聽到的說話聲，就轉移話題。
    問道，“剛才來人，你沒有繼續說下去，你都聽古董說什麽了？”
    老盛想了想，說：“聽古董說話，有很多次了。
    剛開始我也沒當回事，還以為是自己腦子裏麵胡思亂想。
    就說前天晚上吧，我跟老婆吵架，心裏煩，沒睡家裏，便來到店裏住。
    我清掃整理了一下貨架，已經到了夜裏1點多了，就在椅子上躺下。
    椅子畢竟沒有床舒服，我睡不好，折騰了一會，總是在半睡半醒之間。
    忽然，我聽到旁邊有聲音在說話！
    我很奇怪，這一條街的店裏都沒住人，晚上人都回去了。
    怎麽會有說話的聲音呢？”
    我想也是的，這一帶除了周日，其他時間，別說晚上，就是白天人都不多。
    一到晚上，店全關了，就黑燈瞎火的，離居民區也遠，確實不會聽到人說話。
    老盛說得神乎其神，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
    老盛接著說：“我側耳細聽了一會，原來是有兩個聲音在爭論，是在比誰見過的世麵多。
    一個聲音說，‘我過去生活在一個大官員家裏，人來人往見得多！
    每天來拜訪的，送禮的，辦事的……絡繹不絕。
    形形色色的人多了去，哭著的，笑著的，裝傻的，充愣的……
    時間長了，連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可那官老爺剛開始還明白，後來卻越來越糊塗，總是誤判斷把事做錯。
    他一個同僚，他以為是生死之交，什麽事都對那人說。
    可人家卻把他的話全部記下來，後來把他給出賣了。
    那大官被抄家了，抄家人就是他的生死之交，我也不得不離開了那家府邸……’”
    我說：“看來這東西生在富貴人家。”
    老盛點點頭，喝了一口酒，繼續說：“另一個聲音說——
    他原來在一座寺廟裏，悲觀離合見得多。
    每天都有很多人到廟裏來燒香。
    他們求的事情也很多，有求升官的，有求發財的，有求姻緣的，有求生兒生女的，有求平安的……
    菩薩聽了，都笑而不語；
    來人走了，菩薩卻什麽也沒做。
    有一次沒人時，他忍不住問菩薩，‘人們請求的，你都能做到嗎？’
    菩薩搖搖頭，說，‘我都做不到，一件也做不到，如果都按照人們求的去做，這世界就亂套了。’
    他問為什麽，菩薩說，‘人隻有私人，沒人有公心，滿足了私心，公心就沒有了，世界也就沒有了。’
    他疑惑地又想，世界都由誰控製的？不就是菩薩你嗎？
    他還以為菩薩會說是自己呢，不料菩薩卻說，‘控製世界的，不是我，是這些求我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是這個世界的創造者。’
    這句話，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每個人都在影響這個世界。
    後來，有一夜裏，來了一幫強盜。
    他們的老大受傷了，傷得很重，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所有人都跪求菩薩救老大一命。
    可是，最後老大還是死了。
    那幫強盜生氣了，一把火把廟給燒了……”
    這個故事聽起來，很有禪意的，我懷疑是老盛杜撰出來的，要不就他在哪本書上看到的。
    我說：“世界是由每一個人創造的，這在古代，提出這個說法的可不多見。
    這個故事理念很先進呀。”
    老盛給我倒上一杯酒，說：“我講給別人聽，他們都不信，都說我是說夢話。
    可我確實是聽到的！”
    我雙手捧起酒杯，對著老盛舉起來，說：“他們不信，我信！”
    說著就一口喝幹了。
    我知道，老盛玩收藏，已經玩到了癡迷的程度。
    為了研究瓷器，他曾經去四大名窯：越窯、耀州窯、龍泉窯和定窯的產地去學習燒瓷。
    他說，隻有掌握了燒瓷的過程，才能懂得瓷器的真偽鑒定。
    為了研究書畫，他去古法造紙作坊學造紙、去北京宋莊當清潔工學畫畫。
    他說隻有懂紙會畫才能搞書畫收藏……
    人到了癡迷的程度，很多事情就不要計較了。
    老盛也喝幹了酒，凝視了一會屋外，又接著講起來：
    “這兩個聲音正在吹噓自己的過去，忽然，又有一個聲音說，‘我見過的，都是你們想不到的。’
    那兩個聲音不服地問他來自哪裏？
    他說，‘我來自外星球。’
    前麵兩個聲音都問他，‘外星球是什麽地方？’
    那個聲音說，‘星星月亮你們見過吧，我來自比星星月亮更遙遠的地方。
    那個地方的科技比地球發達得太多！
    2000年前，他們就可以駕駛宇宙飛船到處跑。
    1200年前，他們就來到了地球。
    那時候還是中國的唐代初中期，有什麽科技？
    如果他們碰到那個強盜老大，能馬上就把他的傷治好，連疤痕都沒有！
    就算他死了，也能讓他複活，你們說厲害吧……’
    前麵兩個聲音不耐煩起來，說，‘什麽宇宙什麽星星什麽飛船什麽地球，你說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們都聽不懂！
    連菩薩都治不好，誰能治得好？
    你就別吹牛了！你說的是什麽呀，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德性？
    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哼！
    以後別跟我們說話！’
    後來，他們就都不說話了……”
    聽老盛說到這裏，我差點把手裏的清乾隆年間的青花瓷酒杯摔在地上，酒意也全部清醒了……
    前麵他講的內容，我雖然也在認真聽，卻抱著懷疑的態度，因為還算沒有違和感。
    而且都是他認識範圍內的事。
    但這段有關外星球的話，應該是他編造不出來的。
    老盛有60多歲了，一直以古董生意為生。
    他喜歡中國古代的知識，讀古代的小說，聽傳統評書，唱唱京劇……
    認識他二十多年，原來從來沒聽他說過“外星人”這方麵的話，應該是真的在深夜裏聽到了什麽！
    也許是酒意，我一下子來了興趣，站起來，說：
    “我們來分析一下，看是誰在深夜裏說話。”
    我走到店中間，問老盛：“你回憶一下，那些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
    老盛想了想，給我指了一個貨架，說：“好像，好像是那個方向吧。”
    我就在那個貨架上翻看起來——
    上麵三排，都是瓷器，有瓶有罐有碗有碟，我認真地看了一遍，最後找出一個五彩大罐子。
    罐口繪有五彩花紋，罐身是人物，原來是一個人物故事器。
    一眼先看到一個吹笛子的人，姿勢飄逸，我猜應該是八仙中的韓湘子；
    再轉動罐身，其他幾位看麵相神態都猜得出來……
    分別是鐵拐李、漢鍾離、張果老、藍采和、何仙姑、呂洞賓、曹國舅，數了一下，正好八位，乃是八仙過海。
    罐口頸還有款：“大清鹹豐年製”。
    我說：“那個說生活在一個大官員家裏，人來人往見得多的，應該就是這個五彩人物故事紋盤口罐了。
    這罐放在家裏客廳，自然見得到人來人往。”
    他掃了一眼，說：“這個罐子呀，隻怕是沒見過什麽世麵吧。”
    他這話的意思我明白，這是個新東西。
    隻怕剛出來沒幾年，一直在文玩販子手裏，別說豪門，連家門都沒進過。
    可是我看的，卻是一眼老貨。
    我屏住呼吸，又看了一遍，說：“老盛，這個你確定沒看走眼吧，我感覺不像是新的。”
    現在的收藏圈，因為假貨太多，為了安全起見，很多人寧願錯過，不能看錯。
    因為一旦看錯，意味著就要交一大筆學費。
    而且名氣、信譽也會有折損。
    所以收藏圈有個法則，叫“就當新的買”，至少做到不吃虧。
    老盛走過來，捧著那個五彩大罐子仔細地看了一遍，又拿到店外麵太陽底下，翻來覆去看了半天。
    最後回來激動地對我說：“兄弟啊，這大開門的東西，我居然一直認為是一件新貨！
    要不是你，差點就被人撿了漏，真是‘假作真是真亦假’啊！
    兄弟，中午這頓飯我請了，別跟我搶，跟我搶我要跟你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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