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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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如今敏若隻是以皇後之妹、入宮侍疾的身份入宮,身邊不宜帶太多人,最終便隻帶了蘭杜、蘭芳與雲嬤嬤三人,舒舒覺羅氏在她屋裏看著丫頭們裝點行囊,一麵不時補充,一麵對她帶進去的這幾個人也有所不滿。
“我看你還是將蘇裏嬤嬤和迎冬、迎秋都帶上,蘇裏嬤嬤最是知道冷暖的,在你身邊伺候年頭多了,也就經事,有什麽事她與雲嬤嬤也是個商量。迎冬迎秋是自幼服侍你的,更貼心不說,也更能為你著想……”
舒舒覺羅氏絮絮道,敏若見蘭杜將頭低了一低,心裏有些無奈,對舒舒覺羅氏道“額娘,蘭杜蘭芳就很穩重了,迎冬迎秋在家裏看家我才放心。蘇裏嬤嬤身子不好,到莊子上便斷斷續續地病著,帶她入宮我怕她再病了,倒不方便。趙嬤嬤得去法喀身邊替我看著他去,我走了,您斷不能再如從前似的縱著的,每日讀書習武不許容他偷懶的。”
說起這個,舒舒覺羅氏訕訕道“你管得好,他聽你的,我就不管了。”
敏若看她一眼,說不出她這性子是好還是不好。
對原身來說自然是不好的,但對敏若來說,卻是正方便了她行事。
於是她又將法喀喚來,吩咐了兩句日常學習之事,法喀道“趙嬤嬤就搬去我那邊,她看著我三姐你隻管放心。大毛的衣服多帶兩件,熱了好說,冷了可不方便。等會我騎馬跟著,送你到宮門口,別怕。雲嬤嬤、兩位姐姐,你們跟著三姐身邊,萬萬要照顧好她,宮裏規矩大得很,你們平時可得哄她舒舒心……”
“你小子,我有什麽好怕的?”敏若聽他這樣事無巨細的樣子,心裏說不上是欣慰還是什麽,搖搖頭道“倒是你在家要聽話才是。出來我要考校你的課業,但凡差一些,你且等著吧。”
法喀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舒舒覺羅氏見了不免心酸,想起自己督促上進多少遍都沒見他聽進去,如今小女兒念叨幾句,卻應得這樣幹脆。
幾人正說話間,小丫頭臻兒進來回道“四格格、五格格、六格格來瞧您了格格。”
敏若聽著這一串的格格,振作起精神來,舒舒覺羅氏身邊的烏達嬤嬤的注意卻在敏若身邊這一院人上頭。
這眼瞧如今通傳事情規矩起來了,不似從前一有人來一院子人但凡閑著的都得跟著喊上兩聲,再仔細打量,又見敏若身邊的丫頭們從大到小各個行事都大方不少,小丫頭們也不喧嘩吵鬧了,來回捧遞東西也有條理了,大丫頭們都有沉穩細致的樣子了,上上下下笑起來的樣子更是爽利喜氣的好看了,心中不由驚歎。
這莫不是三格格入宮的事情定下來了,她身邊的兩尊老佛菩薩也終於動彈起來了?
有這能耐從前不使起來,非得等三格格有了前途未來才動彈,也不知怎麽想的。
她斜眼睨了雲嬤嬤與趙嬤嬤兩眼,見二人各忙活著,低了低頭,將心思都壓了回去。
鈕祜祿家的姐妹關係確實是頗為平常,主要是大家立場尷尬,原身敏若與老四秀若一直處得溫吞平常,沒有針尖對麥芒就是全仗著兩人脾性都還不錯了,剩下兩個跟著自己額娘依附於如今家中得勢的舒舒覺羅氏,自然不好與秀若走得太近,但原身本就性情文靜,偏好讀書寫字這些如今的滿洲貴女大多不大喜歡的東西,與兩個妹妹無甚共同話題,於是她們處得也很平淡。
這一來二去,就隻剩下老五和老六抱團了,這兩個是家裏的小的,年歲相仿,親額娘又都沒什麽身份,身份更是相近,愈是抱團愈是親密了。
這會走路就能看出來,兩個年雖不大糯米團子似的小姑娘緊緊湊在一起,年歲稍長些,已出落得少女亭亭模樣的秀若先她們二人一步,進來先向舒舒覺羅氏見了禮,坐下敏若命人捧了茶來,姊妹四人淺談兩句便沒什麽話說了,小五和小六對視兩眼,紛紛眨巴眼睛,氣氛一時尷尬。
敏若略忖了忖,道“等我回來,咱們在我的莊子上烤肉吧,我看小羊養得很肥,可宰了吃肉了,再取骨頭合了香料做一鍋暖鍋子,夏日裏的鹵梅汁子撒上幹桂花,就著碎冰冰冰涼涼的,一定可口。”
提起吃肉,最小的蘭若先興奮起來,連連點頭後才猛地反應過來,大為驚歎地望著敏若,“三姐你幾時這樣會吃了?”
雲若忙悄悄拉她的衣角,眼角的餘光小心地打量著坐在榻上的舒舒覺羅氏,不想舒舒覺羅氏正專心查看敏若要帶進宮的東西,沒看她們,她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秀若也頗有些詫異地看敏若一看,幾人半晌無話,她輕輕點了點頭,“也好。代我給二姐請安,問候二姐的身體。”
她一開口就提醒了雲若與蘭若,二人也連忙提出請敏若幫忙轉達關懷。
“我會的。”敏若笑著點了點頭,沒等她們多言,舒舒覺羅氏站起身來走過來,“快披上鬥篷,咱們走吧。再晚宮門要落鎖了,你姐姐還等著你呢誒。”
她對三人的態度不算好也不算差,總得來說就是該有的用度一分不少,但要說悉心關懷什麽的也都沒有,用她的話說,就是老娘當了半輩子的小夫人,她們要慈愛要疼她們的,且去東大院找她們正經嫡額娘吧。
不過就是如此,她也遠比許多一朝得勢,行事便肆無忌憚,對妾室與庶子女百般苛刻克扣用度的人好多了,雲若與蘭若的親生額娘都是清醒人,雲若與蘭若雖有些怕舒舒覺羅氏,倒是沒覺著她是個壞人。
一應用度都給到了,四季衣裳首飾胭脂水粉從不差的,有些家的正經嫡額娘都未必能做到呢,何況她們原不喚這位一聲額娘的。
舒舒覺羅氏不知道她們私下怎麽想的,也不管她們是怎麽想的,她倒是覺著養著這一府的人怪廢錢的,想都送走了,奈何皇後不許,早年幾個年輕的被她百般攛掇改嫁了的,皇後還要她一個個都給搭上了嫁妝送走,算來算去反而賠了一筆!
她從此絕口不再忽悠人改嫁,架不住開了先例,後頭一個個走的都得依著前例給錢,從此說話拿主意之前更是謹慎再三,必得烏達嬤嬤點了頭、皇後同意了她才去辦,稍微自作一點主張,就下意識地想起給錢時候的肉疼。
家裏的用度皇後不許她克扣,她就隻當自己眼睛瞎了,賬本上的這一塊都看不到。
看不到,就騙自己沒花這份錢,包括東大院那邊一應支出她都隻叫烏達嬤嬤去辦,自己一眼不過。如今人人稱讚她行事大方得體,誰知道那是皇後三令五申和她自己使勁裝瞎騙自己的結果。
唯一能叫她有些安慰的就是這些人如今也不過是吃飯用度的錢從家裏支,往後各自嫁娶的大頭遏必隆臨死前都給分好了,兒子有銀錢、大了領了官,自有分配宅子的,女兒們各有嫁妝,她隻要幫著相看相看門第就是了。
若是真到嫁娶的關口還要她出銀錢的,她隻怕真要尥蹶子不幹了,皇後再怎麽三令五申,她也絕不肯再出錢的。
後院裏常常誇她處事大方的那些姨奶奶、婆子下人們,自然不知道舒舒覺羅氏這番私密的心路曆程。
敏若也是從原身記憶中敏感地察覺到一二,發現得越多心裏越覺著好笑,看舒舒覺羅氏也沒有那麽反感了——這位可真是被她那寶貝女兒皇後給吃得死死的,從頭到尾一切心思變化都被皇後給算準了。
她得好好培養培養法喀,爭取把法喀也培養出這能力來,不然往後她為免麻煩還得操心舒舒覺羅氏,時刻眼盯著她,皇後不嫌累,敏若可嫌累。
舒舒覺羅氏一路送敏若入宮,一路絮絮念叨她,顛來複去無非是在宮裏要聽姐姐的話、不給姐姐添麻煩、最好在皇上和太皇太後跟前留個好印象、叫人見到皇後妹妹鈕祜祿家格格的風度……種種如此,不勝枚舉。
敏若的耐性上輩子是磨練出來了,同樣一心二用的功夫也磨練出來了,這邊一聲聲態度認真嗯嗯啊啊地答應著,那邊心裏已經無聊得開始掐算從鈕祜祿府到紫禁城的時間。
不過好在鈕祜祿家從遏必隆起就是重臣,宅邸離宮城很近,敏若的耳朵沒受多少罪就到了宮門口。
馬車可不能進宮裏走,皇後早遣來自己的心腹帶著小轎候在宮門口,時候晚了,舒舒覺羅氏入宮就出不來了,於是與法喀一樣,隻送敏若到宮門口。
她牽著女兒的時候下了馬車,陪她往轎子的方向走,鬆手送她上轎的時候動作猛地停頓住,忽然又緊緊地拉住了敏若的手,嘴裏呐呐地喊“敏敏……”
也隻是一瞬間,舒舒覺羅氏眼圈忽然就紅了,她張口半晌不知如何言語,於是敏若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額娘放心吧。”
皇後的陪嫁侍女、如今坤寧宮的掌事大姑姑迎夏就候在轎子旁邊,舒舒覺羅氏愣愣站在原處,望著小女兒一步步走向轎輦與迎秋,宮門口有侍衛拱衛,刀槍的冷光披著黃昏的夕陽,小女兒身上月白的鬥篷似乎也被籠上一層淡淡的橙紅光暈。
她不自覺地抬手按住胸口,隻覺那裏忽然堵得慌,張口喉嚨裏似乎也被什麽東西哽住了,最終還是一聲不吭地,看著小女兒坐上了轎輦,看著輦轎搖搖晃晃地,轉身向內廷行去。
她仍是佇立在那裏良久,直到再也看不到那頂轎子的蹤跡了,侍衛覷看她兩眼,去掩宮門,她才轉過身來,身體似乎也沒有剛才那樣挺得端莊傲氣了,好像一下就丟了一個子精氣神。
法喀扶著她上了馬車,也跟著她上了車,凝視她許久想等她張口,卻見舒舒覺羅氏一直沉默到回府,心裏一時微有些失落,愧疚與辛酸糅合在一起,叫他的鬥誌又熊熊燃燒起來。
娘倆一道沉默著回了府中,法喀說“我回去讀書去。”
舒舒覺羅氏張口想說叫他別太累,想起方才小女兒轉身的樣子,又咽了回去,隻胡亂點點頭,進了正房裏屋。
隻說敏若那邊,她坐著轎子搖搖晃晃地穿過禦花園進了坤寧宮,迎夏迎她下轎,笑道“娘娘剛才服了藥,迷瞪著了,奴才先帶您到屋子裏收拾收拾,娘娘醒了您再過去也不遲。”
敏若點點頭,客氣地道了謝,迎夏忙道“您跟奴才客氣什麽,這邊走。”
她帶著敏若來到坤寧宮正殿後的披簷建築下,敏若見小小巧巧一間屋子,門上懸著清暇居的匾額,裏頭一應臥榻桌椅都很精小,十步不到就能走開了的一間屋,叫她聯想到從前讀歸有光的《項脊軒誌》,裏頭形容的舊南閣子。
往好了想,這屋子應該比項脊軒那“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的舊書房大出不少。
敏若如是想到。
迎夏見她打量四周,忙道“這坤寧宮不比別處,您稍將就一二日,皇後娘娘就要挪到永壽宮去養病去,那頭地方寬闊敞亮,娘娘也吩咐人先將配殿收拾一間出來,保準您住得舒坦,您就當先在這落個腳。”
這話裏透露出許多內容來,敏若轉頭看了看她,溫吞平和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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