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第二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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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爾哈和海藿娜受尹德夫婦之托,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來給珍鈺辦嫁妝的,不在法喀府上住已足夠避嫌,若給珍鈺置辦嫁妝還不讓海藿娜出手,那倒要叫外人懷疑果毅公是不是看不上雍親王了。
    這其中的分寸海藿娜拿捏得極順當,敏若不管那些,外麵的事如何,法喀他們兄弟商量著辦,鈕祜祿家的事她也不想多管,不過小姑娘可愛,倒是值得她多疼惜一些。
    因知道敏若喜歡這些女孩,如今宮裏又沒有公主就學,正好有個珍鈺在這邊,海藿娜便三五不時地接了珍鈺過園子來給敏若請安,陪敏若說話。
    這日蓁蓁家的知春也一起來了,養樂齋裏正做新點心,知春在這混得熟得很,毫不見外,近來先脆生生向敏若問安,然後就有些嗅著香氣往後瞟的意思。
    敏若瞧著好笑,見珍鈺端坐著,還是有些拘束的模樣,索性戳了戳知春的額頭,道:“可是嗅著我這做點心的味了不然怎麽舍得離了你額娘過來”
    “額娘今兒要去慈幼堂辦事,書院休沐,我沒地方去,便將我和弟妹們撇到瑪嬤那了。正好大太太去接珍鈺來見您,便順道將我捎上了。”知春笑眯眯道:“來前我也沒想到您這正做點心,等晚上說給額娘聽,額娘定是要羨慕我的!”
    敏若搖頭輕笑,又問珍鈺:“做的陳皮豆沙餡的青團和鬆瓤火腿餡的棗團,可有你忌口的東西”
    珍鈺連忙搖頭道:“並沒有。”
    敏若便叫人將點心端上來,先端進來的是兩碟青團,海藿娜見那青團蒸得碧綠晶瑩十分喜人,不禁笑了,道:“這時節,要弄到合用的新嫩艾草可不容易,姐姐這突然興起,倒是叫我們有了口福了。”
    “托福吧。”敏若扯了扯唇角,似乎笑了一下,知春和珍鈺還沒看出什麽來,海藿娜畢竟與敏若相識多年,卻覺出不對來——敏若這一笑,頂多是敷衍兩個孩子的,半點沒往心裏走。
    她甚至感覺敏若想翻個白眼,隻是因為有兩個小的在才忍住了罷了。
    海藿娜立刻提起心來,顧念著兩個孩子在側,也不好立刻說什麽,正擔憂間,又見兩個宮人進來。
    兩個孩子也側頭去看,便見她們一個提著提盒,一個捧著兩碟玲瓏小巧、被托在碧瑩瑩荷葉上的紅釅釅的小點心進來,那點心也不知是用什麽做的,甫一到近處便覺香氣撲鼻,還混著些微荷葉的清新之氣。
    知春便坐不住了,好奇地看著那小巧圓潤的團子,“這就是娘娘說的棗團麽”
    蘭杜笑著應了聲“是”,又對敏若福一福身,指著小宮女手裏的提盒,道:“兩樣點心都裝好了。”
    敏若呷了口茶,淡淡道:“送去吧。”
    蘭杜又應了一聲,帶著小宮女出去,叫冬葵的徒弟安喜同小宮女一起將點心送到康熙處。
    海藿娜仔細打量著敏若神情,還是覺著不對,敏若卻已笑著喚她與兩個孩子品嚐點心了。
    敏若這的豆沙一貫隻做水洗的,入口綿密細膩,甜味調得恰到好處,令人品嚐不出一絲豆腥味,一點陳皮香混合在豆沙的甜蜜當中,更為這口感錦上添花。
    青團入口本就帶著清新之意,咬到一點甜蜜的餡料便仿佛是天賜的驚喜,青團小巧,不過嬰兒拳頭大
    ,知春與珍鈺一人嚐了一個,讚不絕口的同時還有餘力好奇地盯著棗團。
    棗團與青團大致是一樣的做法,隻是和麵的艾草汁便成了和水煮的棗泥,餡料則變成了鬆瓤火腿餡,餅皮入口甜蜜,而鬆瓤火腿餡料鹹香油潤,鹹甜兩種滋味結合得恰到好處,糕團裹著荷葉蒸製而成,難免染上一點荷葉的清香氣,入口便不覺膩人了。
    養樂齋裏歲月靜好,敏若的時光大多都打發在了各種古籍書譜上,這新做的點心便是敏若從瑞初去歲送回來的書籍裏琢磨出來的。
    見敏若淡定地招呼吃點心,海藿娜將疑惑都壓到心底,笑著品嚐點心與今年新采新製的茶。
    茶是永壽宮出的,京中的水土種出的茶自然不及貢上的茶好,敏若製茶的水平也屬實有限,但她們也不過喝個新意,因是自己做的,敏若喝著倒是頗為順口,海藿娜她們各個稱讚連連,唯一覺著差些意思的就是康熙了,不過他發表的意見,本也不配左右敏若。
    四人說笑著分吃茶點,用過茶點後,敏若見海藿娜揣著一肚子事的樣子,便打發知春帶著珍鈺去外邊看花,屋門輕輕闔上,敏若抬手又為二人添了茶,方問道:“怎麽了”
    海藿娜輕聲道:“姐姐可是遇到什麽事了”
    海藿娜問得開門見山,敏若就知道自己剛才敷衍至極的演技根本沒糊弄過她,索性她也沒想演得多精,騙過兩個小的就夠了。
    這會海藿娜如此問,她便直接道:“一點小事,無妨。是你們那邊,叫法喀最近行事謹慎些。”她意味深長地道:“做了一朝臣,為皇位上的人鞠躬盡瘁一日,就也要小心謹慎一日。”
    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海藿娜提起心,忙問:“可是我們行事哪裏叫皇上看出不對來了”
    對瑞初和肅鈺他們那邊的事,海藿娜知道的其實並不多,但她對法喀何其了解,從法喀的態度上就知道孩子們做的事必然不安全,也對自己經手的所有人手布置愈發小心。
    此刻聽敏若這樣一說,她立刻就聯想到瑞初和肅鈺那邊,頓時提起心來,反思自己是否有哪裏大意了。
    敏若無奈搖頭,道:“不是你們……是安兒那邊。這兩年他的事情辦得太順了,朝裏的日子也太不穩當了。”
    皇帝的疑心病哪講道理,前些年對安兒放心,是因為他就在眼前,埋頭在地裏辦事,如今安兒離了京,康熙自覺對他的掌控
    大不如前,又因新稻之事進展順利,怕安兒不知何時動了奪嫡的心思他還不知道罷了。
    這局麵如今是解不得,隻能僵在那裏,江南諸事進展順利,但那是在安兒坐鎮的前提下,若是現在就將安兒拉回來,一場蟲害而主事之人沒有足夠的應對經驗與話語權,就足夠讓他們在江南兩年的心血努力都白費了。
    所以安兒如今不可能回來。他不回來,又如何能讓康熙放心
    因此,敏若才說眼下是個僵局,但這局也不難解,等江南功成,康熙勢必會試探安兒心思,屆時隻要他發現安兒並沒有留在京中進入朝堂的打算,一切猜忌自然迎刃而解。
    隻是如今卡著不上不下的這幾個月難捱罷了。
    若單單隻是猜忌,敏若頂多冷笑一聲,還不至於有多少情緒波動,偏偏康熙一邊猜忌,一邊還要和她懷念往昔,感慨年輕時候的故人故事,他倒是自覺句句皆為真情實感頗為煽情,可一邊是現實的猜忌,一邊是老來難得的真情流露,對著他這一份“真情”,敏若隻覺著諷刺。
    青團是康熙提起要吃的,敏若叫蘭齊弄了點艾草來讓小宮女做了,新點心的方子是她自己琢磨出來,叫烏希哈做了平常,調劑心情的。
    每日應付康熙就足夠令她厭煩的了,若非海藿娜來,她今日是人都不想見的。
    海藿娜聽了,心中氣急,又不能說什麽,隻能咬著牙道:“姐姐,您和安兒受苦了……”
    她是愛新覺羅家的宗女,又是大清子民,雖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隱隱猜到瑞初所求隻怕“離經叛道”(她以為瑞初要造反自己登基)也並未發聲隻做不知,但讓她說出康熙的壞話,卻還是有些勉強的。
    這孩子也不知都腦補了些什麽。
    敏若無奈扶額,幹脆拍拍她的肩,道:“那你就多留一會,我也偷個閑。”
    這段時日朝堂不忙,康熙也不知吃錯了哪門子的藥,每日都想找人抒懷往事,隻論年資算,敏若就是他眼下的頭號人選了。
    哪怕沒有康熙的猜忌吊在那惡心著她,光是有個人三五不時地就來感歎一句“三十餘年了啊——”提醒她本人已經年過五十,敏若心情也不會好到哪去。
    海藿娜在這,康熙便不回來,敏若能撈個清閑。
    熬過今天,明天宜妃就要來了。
    敏若兩邊使勁費盡心思把一心投在宮權上的宜妃拉來暢春園,可不是為了“敘舊”的。她與宜妃原也沒什麽舊可續,宜妃到了,還是快快替她分擔戰火是正經。
    海藿娜不知那些,她隻見敏若麵帶疲態,便有些心疼,立刻應道:“我就在這陪著姐姐。外頭的事姐姐放心,出去我就與法喀商量。這麽多年,如何在朝堂、禦前立身,法喀還是懂的,姐姐隻管安心就是,不必操心我們。”
    敏若點點頭,眉心稍鬆,兩個女孩清脆如銀鈴響聲的笑聲隱約從外麵傳進來,敏若隨口又囑咐了一句,“尹德與雍親王府結親,你們也要小心著些。”
    法喀和海藿娜如今已在避嫌,就是知道其中的利害,聽敏若如此說,立刻道:“我們都記著呢,姐姐放心。”
    敏若已數不清她今日“姐姐放心”、“姐姐安心”究竟說了多少聲了,忍不住望著海藿娜一笑,又按了按眉心,提醒道:“知道你們兩個謹慎,我又怎會平白無故再提醒你們一遍……雍親王非池中之物,既然定下了這一門親事,留個好,對肅鈺未來也好。”
    不然一朝天子一朝臣,肅鈺那邊的位子隻怕不穩當。隻有早早讓那位未來的雍正爺認為鈕祜祿家“忠心可用”,肅鈺那邊才能進展順利。
    事關未來,海藿娜更為傷心,連忙認真點頭應下,見她嚴肅的模樣,敏若不禁道:“真該叫舒窈看看你這會的樣子,她每次入宮,對我滿口都說‘額娘多溫柔’、‘額娘多疼她’,想來是沒見過你嚴肅的模樣的。”
    海藿娜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低聲道:“舒窈確實是個可人疼的孩子,隻可惜……”
    最終,海藿娜也隻歎了一聲,“時局弄人,天各有命。肅鈺與舒窈這對小夫妻,若能生活在一處,相互扶持,共同進益,必然也是一段佳話。”
    隻是康熙不可能徹底放手讓去粵地,而肅鈺也不可能回京,與他阿瑪一同在朝——法喀官位太高、權利太盛,肅鈺在外還有可進之路,回了京,便隻能老老實實在京營中摔打曆練,直等到法喀徹底退下來的那一日了。
    康熙製衡、猜忌鈕祜祿家,並不影響他信任、樂意重用鈕祜祿家,。
    大抵天下的帝王,都有這種令人咂舌讚歎的本領吧。
    就那麽回事罷了。
    他也放不下肅鈺在水師上的才能,大清需要一個能統禦水師、威震海上的將才,所以這幾年他對肅鈺的培養不留餘力,看重也明晃晃地擺在明麵上,肅鈺帶兵訓練剿匪,實打實地在海上積攢著戰功,為前路鋪磚石。
    世事弄人,也莫過於此。作為額娘,她不忍心叫兒子割舍前程;作為舒窈的長輩,她也不忍叫舒窈困局內宅被洗去鋒芒,一身才能無處施展。
    這兩個孩子如今這樣就很好,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不能相守在一處吧。
    海藿娜低聲道:“為這兩個孩子能平平安安,我與法喀也會仔細謀劃、謹慎行事的。”
    她做事素來穩妥,見她聽到心裏去了,敏若就知在這一點上可以徹底放心,“我一向是最放心你的,法喀那小子憨得很,你得時刻提點著他。不止孩子們,你們兩個也要好好的。”
    海藿娜眼睛一熱,輕輕點頭,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姐姐安心”。
    她與法喀對敏若,所求所願,也無非是敏若安全、安心罷了。
    敏若握了一下她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次日,宜妃抵達暢春園。
    她這些年對恩寵看淡,深刻認識到握在手裏的才是真,隻要將宮權牢牢抓在手裏,容顏老去、恩寵不複又如何好歹抓著體麵日子。
    因而這幾年,她也不爭著伴駕了,上了年歲也愈發不愛折騰,留在宮裏,掌著宮權理理事,安安心心地與姐姐做伴修養身體,大權在握諸事順心,倒比來回折騰要美。
    這回敏若康熙、宮裏兩邊使勁把她弄來,宜妃到來之後,很快達成為孫女請求賜婚的目的,然後就有些不愛在暢春園裏待了,但她“苦求計算”著來的,也不好意思就跟康熙說要走,咬牙在園子裏住著,心裏還惦記著宮裏的姐姐和貓貓狗狗。
    宜妃本人是個什麽想法,敏若實在無暇顧及了。
    她正陷入深深的懷疑當中。
    康熙……他不會抽風中邪了吧
    在把宜妃拉來卻毫無效果,還是三五不時地被拉著懷念往昔的第十五天,敏若終於忍不住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作為一個自認還算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她竟然已經開始思考跳大神治不治康熙這個症狀。
    雖說人上了年歲,或多或少都會開始懷念往昔,但“虛情假意”了這多年,他一把年紀忽然開始要談感情,還真是讓敏若有點不適應。
    雖然康熙一直走的都是談感情路線,這麽多年,和前後三位皇後都是走感情路線,和她年輕時也“虛情假意”地過過招,但現在這歲數忽然又要正經八百走感情路線了,多少是有點嚇人的好嗎
    敏若配合他演了月餘的戲,最後實在是挺不住了,“中暑”之後又患了熱傷風,躺倒在床上了。
    雖然多年沒打這組合拳,但竇春庭仍是訓練有素,與她配合默契。
    有了生病這塊“免死金牌”,敏若便明目張膽地開始不配合康熙,每日懶洋洋地歪著。
    康熙見她懶怠的模樣,不禁歎道:“平素你的身子最好,也不見有什麽病痛,今日可知自己上了年歲了這炎天暑日的,再別出去賞花遊湖了。”
    敏若心裏咬牙,麵上掛著幾分輕笑,無奈地道:“如今知道了,日後再不如此了。”
    說話間,她半闔著眼,儼然是一副疲憊模樣,康熙心中遺憾,歎道:“你且歇著吧。朕叫蓁蓁和舒窈得空進來陪陪你。……明兒先叫法喀媳婦過來陪你一段時日。法喀三日後從京營回京,先叫他來向你請安。”
    想到瑞初和安兒都不在京中,看著敏若麵色蒼的虛弱模樣,康熙如此道。
    敏若似乎十分驚喜,忙道:“多謝皇上……”
    康熙沒再說什麽,起身去了。
    走出養樂齋,梁九功小心覷著康熙麵色,輕聲道:“這天氣如此炎熱,不如傳輦轎來毓主兒便是日頭底下曬得中了暑的。”
    康熙皺皺眉,到底頓足道:“也罷……你們也不必如此緊張,她的身子本不如朕,往常瞧著雖康健,但疏於鍛煉,病症一發出來便厲害。”
    皇帝這麽說,梁九功難道能勇敢說不嗎
    他笑著應著,又一麵留心康熙的麵色,一麵小心道:“不過凡病者,心情一舒暢便可好得快,萬歲爺您體貼毓主子,叫公主們和果毅公、夫人都能來請安陪伴娘娘,想來毓主子這病也能很快好了。”
    康熙麵色不變,淡淡道:“她是惦記著法喀的,聽到法喀要來,心裏自然歡喜。”
    梁九功心裏更加小心,聲音倒是一絲沒變,仍然平穩地笑道:“這宮規森嚴,毓主子與果毅公等閑也難得一見,果毅公上回向毓主子請安恐怕還是過年時候呢,如今聽聞能見一麵,可不欣喜著”
    康熙似乎低笑一聲,“也是,他們姐弟往常也難得一見。”
    梁九功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沒敢去擦,這會康熙大步向前走去,他終於借著扶帽子的空檔悄悄抹了一把,後頭跟著的小太監們不明所以,小心地看他,梁九功瞪了兩樣,示意還不快跟上伺候,
    敏若這一“病”就將京師最炎熱的那一個月都病了過去,她這一場熱傷風斷斷續續地不好,也引來不少注意,知情人太多,到底沒瞞住瑞初和安兒那邊,關切的書信一封接著一封地回來,敏若隻能在信中安撫他們,又因書信的形勢限製而無法把話說得清楚。
    太醫那邊說的也都是囫圇話,除了竇春庭,康熙也叫另外兩個太醫給敏若看脈了,但論行醫經驗,敏若不如他們,論那些亂七八糟的江湖經驗,他們可比不過敏若,要在脈象和症狀上唬過他們,對敏若而言不是難事。
    康熙最終聽了滿耳朵“元氣虛弱、氣血虛虧”,隻得吩咐竇春庭好生為敏若調養,又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忽然來探病,並對敏若歎息道:“如今可得服老了。”
    敏若心裏咬牙切齒,頭一次發現此人如此不通語言藝術。
    是個皇帝,敏若在心裏告訴自己:這是個皇帝,暫時還得罪不起。